在千家峒飲馬崖見到過山榜的「角截十二」這四個字后,賓盛中的心目中,十二節牛角的傳說就不是虛無飄渺故事,而是七百年前千家峒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一件奇事。

可是,七百年了,這十二節牛角還有留存下來的嗎?如果有,又會在誰的手中珍藏呢?帶著一串疑問,帶著這一明確的目標,賓教授打算再次到廣西瑤族地區進行針對牛角節的專項考察,以創造更多發現問題的機會。當然,還有一項重要活動——參加金秋十月的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的「盤王節」。為此,他邀請協助他工作了三個多月的武尚哲一同前往。

武尚哲決心獨自到桂林一步一步地實現他自己擬定的人生目標。

他是這樣想的:先到桂林謀一份工作,邊打工邊考察桂林的旅遊業,終極目標是極富原生態旅遊開發潛力的千家峒!一聽說賓盛中要到廣西瑤族地區考察牛角節,武尚哲哪會放棄如此寶貴的機會?他的如意算盤打得相當合理:與賓教授考察完牛角節的問題,自己就留在桂林。

既能隨賓教授做一次實地考察,又能省下北京到桂林的車票,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二人從湖南湘西到道縣、江永,一路走訪,一路考察,牛角節的故事聽到不少,就是沒有牛角節的確切下落。

農曆十月十六,是金秀瑤族自治縣一年一度的「盤王節」。

賓盛中和武尚哲來到了金秀縣城。

一進縣城,便可看到極富瑤族特色的「功德橋」上,懸挂著盤王(槃瓠)的巨幅畫像。

金秀河穿城而過,河兩岸張燈結綵。

花藍瑤、盤瑤、茶山瑤、山子瑤、坳瑤等瑤族各支系民眾身穿各有特色的五彩絢麗的民族服飾,從四面八方擁進了金秀河東岸搭建起來的盤王節主會場。

國家民委、廣西區黨委、區政府等各級領導以及中外著名的社會學家、民族學家紛紛到場祝賀。

此時的金秀城,長鼓聲、鳥銃聲、鐵炮聲、鞭炮聲、嗩吶聲、粉槍聲、喧鬧聲猶如奏響了慶典奏鳴曲,欣起了節日的第一波浪潮。

「空空——央縫,空空——央縫」……

頗具高低音交響色彩的上千組黃泥鼓演奏打響了,這是祭祀盤王的序幕。

黃泥鼓是坳瑤特有的打擊樂,屬長鼓類。每組有圓而大的母鼓一隻,配八隻長而細的公鼓,另有八位瑤族姑娘手執彩帕翩翩起舞,組成了大花瓣似的舞群。之所以叫「黃泥鼓」,因為演奏前要用黃泥漿糊滿鼓面,才能定準鼓音,坳瑤稱之為「尼網雍」。

此時的鼓面濕潤,鼓聲顯得低沉,增加了厚重感,打擊出來的「空空——央縫」雙連鳴音,猶為洪亮動聽,可傳至四五公里以外。

接下來,瑤族各支系的「狩獵舞」、「耕山舞」、「三元舞」、「出兵收兵舞」、「舞靈舞」、「白馬舞」、「釣魚舞」、「捉龜舞」、「花王舞」、「女游舞」、「招兵舞」、「雙刀舞」、「長鼓舞」等各具特色的瑤族舞蹈,如百花爭艷般沿金秀河兩岸舞動開來。

瞬間,這裡成了舞的世界,歌的海洋。

賓盛中和武尚哲無心觀賞這些奇特而優美的舞姿,他們心裡牽挂的是尋訪傳說中的那十二節牛角。

一對中年夫婦走進金秀河畔的一家小商店裡。

「絞股藍?」那位氣質很高雅、五官很端莊的女士口中嚼著帶著苦味的絞股藍,皺起眉頭,輕聲問店主。

店主聽顧客是閩南口音,精明的他連忙介紹道:「絞股藍是我們大瑤山的特產,號稱『南方人蔘』哪。不但滋補身子,還有鎮靜、催眠、降脂、降膽固醇的功效。苦中帶甘,常言道『良藥苦口』……」

「『良藥苦口』?絞股藍是藥物嗎?」

「保健品,也算飲料。但對有的病來說,比葯還見效。」

「多少錢一斤?」

「兩塊五,乾的,一大堆哪。」

「兩塊五一大堆?」

剛巧武尚哲和賓盛中走進店來。

「這叫粗放式營銷。」武尚哲誠懇地對兩位外地來客說道,「目前我們的少數民族山區生產還滯后,科技更滯后,還談不上農副產品的深加工呀。」

「在台灣,就會將有保健功效的植物製成口服液或是飲料。」

「兩位是從台灣來的?」

「是呀。」女士認出了賓盛中,「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賓盛中賓教授?」

「大名鼎鼎?哈!愧當,愧當。請問二位是?」

「我叫李葆萍,在台北研究民俗學。這位是我先生沈競舸,生意人。」

「我的助手,武尚哲先生。」賓盛中也向客人介紹了武尚哲。

「聽得出,武先生很有見地。」沈競舸微笑頷首。

「結識二位台胞,甚感榮幸。」武尚哲轉向沈競舸,「越來越多的台商在大陸沿海地區創業,不少還投資內地。沈先生這次來到金秀瑤鄉,看準了什麼商機?」

「如今兩岸交流還處於舉步唯艱的階段,大陸的很多經濟項目也還在萌芽或剛起步,等到有適合我投資的機會,再做切合際的考量。」

「沈先生對旅遊業可感興趣?」

「說不好。從旅遊業在大陸的發展情勢來看,也算剛剛起步嘛。」沈競舸的談興不大,似乎內心有那麼一些說清道不明的忌諱。他向李葆萍使了個眼色,兩人客氣地與賓盛中、武尚哲道別,匆匆離開了。

賓盛中和武尚哲無奈地相視一笑。

他們剛想離去,店面櫃檯旁掛著的一節牛角引起了賓教授的注意。他慢慢走近牛角,仔細地觀察起來。

武尚哲也看了看牛角節,稍頃,他悄悄附在賓教授耳邊說道:「千家峒牛角節……假的。」

這時店主迎了過來,開始在他們面前炫耀:「賓教授,好眼力!這節牛角是什麼?是我們的鎮店之寶呀。它是我祖傳的寶貝,據說是千家峒瑤胞撤離時將一頭神牛宰了,那對牛角截為十二節分給十二姓瑤民。這節是其中一節……國家級文物哪。」最後一句顯然故作神秘,成了悄悄話。

「一對牛角?」武尚哲指著這節牛角搖搖頭說道,「差不多五寸長,一支牛角能切成多少節呀?」

店主有點兒尷尬了:「信不信由你,不懂別亂說!」

「對不起。」賓盛中打著圓場,「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聖物,老闆您認為這是祖傳的寶貝,就當作鎮店之寶珍藏著嘛。」

這時一位一直站在旁邊的中年瑤胞神秘兮兮地拉了賓教授一把,示意出去說話。

賓盛中和武尚哲隨中年男子來到金秀河畔,那男子說道:「賓教授,我認識你,剛才你還坐在主席台上。這位是……」

「我的助手武尚哲。沒事,有話您儘管說。」

「剛才我聽店主說千家峒有十二節牛角是文物?」

賓盛中不由得有所警覺:「請問您是?」

「哦,我是富川縣柳家鄉平寨村的村長鄧雙壽。」鄧村長看看四周無人注意,幾乎是咬著賓教授的耳朵說道,「我們村的鄧益先可能收藏了一節牛角。那節牛角舊舊的,很有年頭了,原先是他伯父為全村的鄧家祠堂收藏的。」

「真的?」賓教授和武尚哲幾乎同時睜大了眼睛,那驚愕的程度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真的,要不我帶你們去看。」

「太好了!」

第二天,賓盛中和武尚哲在鄧雙壽的陪伴下,趕往富川瑤族自治縣柳家鄉平寨村。平寨村座落在丘陵之間,山清水秀,一派濃濃的南國田園風光。

鄧雙壽村長安排賓教授和武尚哲住在自己家裡,讓兒子去叫鄧益光。

不到一袋煙功夫,鄧益光來了。

鄧村長介紹了賓教授和武尚哲后,鄧益光的反應有點兒木然,只顧蹲在房屋一隅一支接一支地卷著旱煙,一口接一口的吸著。

「益光,你家不是收藏了一節牛角嗎?給賓教授他們看看。」

鄧益光卻用瑤語答道:「村長,哪個亂講呢?」

「他說什麼?」武尚哲給村長和鄧益光各遞了一支香煙,鄧益光將香煙別在自己的右耳槽上。

「他說牛角節這事是亂傳的。」村長點起香煙,無奈地答道。

賓教授取過鄧益光的旱煙袋,也卷了一筒,點燃后卻被嗆得連連咳嗽:「咳!咳!益光呀,牛角節是我們瑤族祖先從千家峒撤離時分給十二姓瑤民的信物,約好五百年再相聚呢。只可惜呀,歷史上有這件事的記載,但我們一直找不到一節牛角作為物證。你看,如果你手中有一節牛角,這對證實我們千家峒瑤族大遷徙的歷史有多重要。」

「是呀是呀,我們也只是看看牛角節。你的祖傳寶貝,還是你的嘛。」

任憑賓教授和武尚哲如何輪番說服動員,鄧益光就是不做聲,埋頭吸他的旱煙。

良久,鄧益光扔了手中的煙蒂兒,直起身子:「村長,還有其他事嗎?我要去挖紅薯了。」說完拍拍屁股,也不與賓教授他們打聲招呼,走了。

鄧雙壽與賓教授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來自農村的武尚哲很有把握地讓鄧村長找來兩把鋤頭,他與賓教授徑直到鄧益光的紅薯地幫他挖紅薯。

看到賓教授和武尚哲來幫手,鄧益光相當興奮,與他們說說笑笑,就是閉口不談牛角節的事情。他叫來剛放學的兒子小見,讓小見帶著賓教授和武尚哲「打紅薯窯」去。

對於打紅薯窯,武尚哲相當熟悉,那是他兒時最有興趣的活動之一:收紅薯的季節,孩子們用土塊壘成一個小窯,然後用柴草將小土窯燒到暗紅色,再將剛挖出來的紅薯放進燒紅的窯中,將窯打碎,讓紅薯全部埋在高溫的土塊中,半個多小時后,將煨熟的紅薯挖出。

煨熟的紅薯那叫一個香!

挖紅薯的挖累了,打紅薯窯的吃飽了,天也漸漸黑下來了。

鄧益先客氣地請賓教授和武尚哲到家裡吃飯,兩人摸著肚子幾乎是異口同聲還帶著飽嗝:「不用,不用。打紅薯窯……呃!飽了。」

鄧益光詭秘地一笑:「你們講客氣,我可不講客氣哦。」說罷挑起紅薯擔子,讓鄧小見苛鋤,兩爺崽一前一後頭也不回地回家了。

賓教授和武尚哲面面相覷。

武尚哲想想覺著有點兒不對:「教授,我們應當去他家吃飯呀?」

「打紅薯窯都吃飽了……」

「吃飯是借口,找他談牛角節才是目的呀。」

「對呀!剛才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都是紅薯窯的紅薯給撐糊塗了!」

賓教授哈哈大笑:「我嘴饞,誰讓你也嘴饞!」

入夜不久,賓教授和武尚哲叩響了鄧益光的家門。

「你們還來呀!」鄧益先愣了。

「今天小見帶我們打紅薯窯,家庭作業還沒有做吧?我們來輔導輔導。」

「賓伯伯,武叔叔!我的家庭作業真沒做呢,快來幫幫我。」小見拉著賓盛中和武尚哲,有點兒「客來瘋」。

看著賓盛中和武尚哲認真地輔導著兒子,鄧益光陷入矛盾之中。

自己為什麼不願透露珍藏著的這節牛角呢?對於一位珍藏者來說,守口如瓶地藏著掖著容易,一旦漏了口風,就很難談得上「珍藏」了,就會招惹上無訴懷有各種不同目的的干擾。正是自己的守口如瓶,從來都沒出過事。可就在1987年,自認為改革開放了,可以亮亮珍寶了。結果對村長這麼悄悄一說,麻煩真的接踵而來:有人上門收購的,有人要欣賞欣賞的,有人動員自己交公的,有天晚上家裡還差點兒遭賊了!

乾脆,自己從此一概否認,沒有那節牛角,早就弄丟了!

這次,賓教授真誠的道白和科學的闡述,的確是打動了自己,自己的內心深處卻老是湧起一股無厘頭的逆反心理。看著賓教授給兒子分析題目時流露出來的那份童心,自己的心徹底的動了。

鄧益光約賓教盛中和武尚哲次日再來家裡,他讓他們看牛角節。

牛角節,終於見到了!

那是一份傳奇,那是一份秘密,那是一份驚喜!

鄧益光看著自己珍藏的這節牛角,向賓教授講述了鄧氏家族收藏牛角節的鮮為人知的故事。

鄧益光說,從明洪武二年(1369年)到1959年,千家峒遷徙出來的鄧姓族人在原來的平寨村定居了590年。平寨村的鄧姓瑤族同胞經歷了多次戰亂,但他們一代代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著這節牛角。

鄧姓人到富川之初,最先落籍於龜石大峽谷大山中一個叫大塘坪的地方,他們搭建的村寨背靠金子嶺,頭枕九龍頭,村名就叫平寨。

平寨村坐落在富江邊。1959年,國家建設龜石水庫,平寨村從規劃中的水庫庫區搬遷到現在的居住地,仍叫平寨村。水庫建成后,一座古色古香的青磚瓦房、富麗堂皇的石鼓大廟將被淹沒,原來住在大廟裡保管各種神器的神長鄧瑞平沒有了居所。

此時的鄧瑞平孑然一身,他妻子受不了清苦和貧寒,領著獨生女兒離他而去。在搬遷中,石鼓大廟保管著的兩隻大木箱被打開了,裡面的錫香爐、銅鑼被族人瓜分了。鄧瑞平悄悄收藏了一隻小花袋,小花袋中裝著一節牛角和一本族譜。

1965年,鄧瑞平病逝。鄧益光在料理完伯父的後事后,意外地發現了那隻小花袋,得到了祖傳的牛角節和族譜,他不聲不響地藏了起來。

賓教授細細翻看鄧氏族譜,裡面有明確的記載:「明太祖洪武年間,由全州灌陽千家峒發跡到平樂府富川縣,洪武二年(1369年)己酉,原籍經家考,居住平寨村。」

面對牛角節,賓教授和武尚哲更是興奮異常。他們仔細地邊觀看邊測量:這節牛角長3.1厘米,上端直徑4.7厘米,下端直徑5.3厘米,中間有橢圓形孔,估計應當是一支成年牛角的第三節。牛角節下端的橫切面上,依稀可以辨認出兩條類似倒「V」形的刻痕,但看不清是字是符還是圖,更猜不出表達什麼意思。

「益光,這節牛角最好能作一次鑒定。」賓教授誠懇地說道。

「你懷疑不是真的?」

「我認為是真的。不過科學的態度是要尋求科學的鑒定結論作依據。」

「怎麼鑒定?」

「到北京用碳14方法鑒定。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不,不,農活多著呢。我……相信賓教授,請你帶到北京做鑒定吧。」鄧益光很信任地將牛角節交給賓教授,「檢驗牛角的事就拜託賓教授了。」

賓教授看著這節牛角,心中老是有個解不開的謎:牛角節的剖面刻著幾條相連的、已非常模糊的花紋,表達著一種什麼意思?難道真像世人傳說的,十二節牛角的條紋組接起來,就是千家峒寶藏埋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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