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殊途同歸
皇陵外,秋草已黃。霍君竹親自帶兵,將墓門圍得水泄不通,卻聽夜兒一聲輕笑:「難不成你想大喇喇地進去,讓他們都瞧見,你捧著傳國玉璽出來?」
她算準了霍君竹要想「名正言順」,就不敢當眾做出這等盜墓竊國的勾當。果然,他一抬手,上百名府軍就齊刷刷地隱入山林各處。除了偶然閃過夕陽反照鐵甲的光亮,皇陵外就像空寂無人一般——只有十餘人守在身邊,顯然都是霍家心腹。
夜兒一手拎包袱,一手奪過火把,任由霍君竹持劍頂著她的腰眼,一步步走入墓門。
她親口招認,傳國玉璽就藏在鍾啟明的墓穴。於是鍾啟明剛剛下葬,霍君竹便驅散百官,持劍逼著她走在最前頭。
「仔細些!機關遍布的,本宮可不想給你們陪葬。」
墓道昏暗曲折,籠罩著駭人的沉寂,儼然一處與世隔絕的死地。尾隨在後的眾人紛紛放緩了腳步,霍君竹長劍一挺,嗓音深沉得近乎蠱惑:「這就怕了,不是才給小皇帝陪葬過一回么?」
「死過一回的人,斷然不想再來一回。」夜兒被刺得一聲悶哼,毫不客氣地斜了他一眼:「非要如此粗野么,那我如何信你不會過河拆橋?」
「不信也無妨。」霍君竹眼也不眨,她只得認命似的往前走,誰讓她已經別無選擇呢?尤其是那無風自動的火光,時時提點著她,墓穴中必定留了不少氣孔,再不是以往悶死人的光景。
話雖如此,夜兒還是在一間墓室止步不前。相比整座富麗幽深的皇陵,它狹小得簡直寒酸。一副棺槨孤零零地停在室內,沒有一丁點隨葬品。任誰都能一眼認出,這絕不是鍾啟明的墓穴。
「別、別耍花樣!」三鮮莫名露出了幾許怯意。然而夜兒只是沉默著攤開包袱,將胡佐的腦袋供在棺前,鄭重拜了幾拜,眉眼間含滿了溫柔的疲憊。
「岳姐姐就睡在裡頭。」
「還有正事。」霍君竹的劍尖輕輕著地,目光依舊凝在她身後,未嘗有半刻偏離。
是啊,還不到她疲憊的時候。夜兒提著一口氣,一步三搖地朝墓穴更深處走去,隨走隨唱:「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此詩寫盡了為君殉葬的慘狀,她一遍遍唱著,從低柔婉轉漸漸唱至高亢凄絕,加之陵墓中鬼氣森森的迴響,終於惹得霍君竹不耐起來:「住口!」
「霍先生……」夜兒又打開一間墓室,只見棺槨空蕩蕩地停在中央,雕著栩栩如生的整架紫藤。她略一猶豫,伸手摩挲著華美的雕花,忽地轉過身,連帶曳地的裙擺都打了個旋。黃澄澄的火把照著她精描細畫的臉,笑容半明半暗:「忘了問你,天縱奇才能不能長生不死?」
「你——」霍君竹剛開口,就猝不及防地踉蹌幾步,倏然變了臉色。早有心腹急惶惶地回頭探路,只聽「轟隆隆」的悶響遠遠傳來,整座皇陵都在輕顫,猶如一道滾雷破土而出,震得人人東倒西歪。
動蕩很快平息,然而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都不禁惴惴起來,唯有夜兒倚著空棺似哭似笑,神情很是古怪。
「墓門、墓門堵了!」轉眼間,心腹啞著嗓子,跌跌撞撞地回來:「烏漆漆的一塊巨鐵,不知從哪砸下來的,足有千把斤重,把墓門活活封死了!」
「看住她!」霍君竹指著夜兒厲聲下令,隨即轉身就走。眾人早已亂紛紛地吵成一團,誰也顧不得她。直到霍君竹帶著滿身煞氣,一步一步走回來,他們才驚疑地讓開。
「瘋了你!」長劍雷霆萬鈞地直刺夜兒頸間,她白著臉翻身一撲,險險避開要害,卻見霍君竹提劍直追,連眼珠都在暴跳:「出路呢?」
從未有人見過溫文儒雅的霍先生如此暴怒。他忍辱半生,籌謀半生,眼看大功將成,卻在此時栽給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
然而,借著那一翻之勢,夜兒轉身滾入石壁旁一條狹窄的暗道。暗道轉瞬閉合,她就像倏忽來去的幽魂,眨眼就沒了蹤影:「這本是我的埋骨之地,送你了!」
雕滿紫藤花的空棺,是鍾啟明為她備下的。僅僅一牆之隔,便是鍾啟明的陵寢。
適才談笑間,她已伸手觸動了空棺上的機括——鍾啟明說過,為免她死後受人驚擾,倘若有盜墓賊妄圖開棺,就會有一道重逾千斤的玄鐵門緩緩落地,將墓門徹底封死,萬夫莫開。
霍君竹至死不知,一陣金風吹進半開的孝先殿,那方灰撲撲的舊帕子宛如蓋頭般掀起,露出的牌位上,赫然是薛夜來、薄北辰兩個名字。
石壁那頭漆黑一片,夜兒驚魂未定地湊在石壁上,只聽那墓室里亂鬨哄地吵嚷了一陣,繼而響起錚錚的刀兵聲。好容易熬到萬籟俱寂,她才鬆懈下來,捂著染血的肩頭,暮氣沉沉地笑了。
「出路,何嘗有過什麼出路?」
夜兒苦笑著望向鍾啟明的棺槨:「你瞧,我也算對得起你了。可你也太實心了,我只說了一句密不透風,你就特意叫人留了氣孔。如今可好,不能活活憋死,卻要慢慢餓死么?」
也好啊。橫豎傳國玉璽已被於賀護送出宮,免得他捨身殉國,卻無人殉他。
黑漆漆的墓穴里,夜兒咬牙掙命般地一寸寸地攘開棺蓋,艱難地翻身進去,擁住那具早已僵冷的身子,唇邊噙著一絲迷醉的笑。
「別得意,到了那頭,我非得揪著耳朵審你,究竟如何把鴆酒換成麴生香的。」
夜兒昏昏沉沉地不知餓了多久,直到渾身虛軟地發起冷來,眼前黑一陣白一陣,連一根手指也無力動彈。恍惚間,彷彿回到年少時的那個清晨,她拉著妙妙硬闖後花園,隔著厚厚的石壁,聽見了勁疾的腳步聲。
那是她第一次,與那個人重逢。而她還懵懂地以為是初見,直到後來變故叢生,遠隔山海,她還是來不及忘掉那天的心跳。
可還沒容她細細回味,就被不期而至的火把生生晃出了兩行淚。
怎、怎麼回事?
夜兒勉強將一隻眼擠開一線。隔著煙熏火燎,一身戎裝的英武將軍定定地佇立在棺槨旁,滿面塵沙,臉色卻比那一身沉甸甸的甲胄更沉。
夜兒臉上一片空白,嘴唇無力地翕動著,一個字也叫不出,只剩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怎麼來的?不是正在帶兵苦戰瀛洲王嗎?莫非她已經死了,抑或是……陶源在迷瘴里的那種臨終幻境?
幻境里的薄雲開沒一絲溫存,劈手撈起她就合上棺蓋。夜兒只覺得身下一空,歪歪斜斜的紫藤花冠應聲落進棺槨。她垂著三千青絲,躺在那人堅實的臂彎里,輕輕搖蕩著一路前行。火光碟機散了地下深不見底的陰寒,照亮他們如夢如幻的前路,也為兩人鍍上滿身柔和的光圈。
夜兒恍然明白過來,仔細挑揀著詞句,似欣慰又似惋惜:「哥……你也死了啊。」
「快了。」薄雲開冷著臉,腳下一刻不停:「氣死我,就當白養了你這小白眼狼。」
當年他派人掘地三尺,都沒找出夜兒私藏的麴生香。直到夜兒走後,他日思夜想,才明白偌大的薄府於她而言,只有一處只屬於她。於是,他親自挖開紫藤花下的草叢。果然,滿匣子的麴生香一如被她深藏的過往,雖然蒙塵,但仍存著當初的餘溫。
進京后,通天島的五成鹽鐵和國難當頭的危局暫且保住了他的命。離京時,皇帝親自相送,兩人終於坦誠相對。他知道了夜兒不辭而別後的遭際,皇帝明白了昭妃不能宣之於口的苦衷。兩人相約,待天下初定,再在情場一決高下。
「臣願為國肝腦塗地,只是,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昭妃?」
「你們啊,可把朕騙得不輕。不過,她若後悔,朕也情願為她留下一線生機。」
「如何後悔?」薄雲開心口一涼,卻見鍾啟明頑皮地擠擠眼:「比如,她與朕生死與共。」
出墓的機關,鍾啟明並未告訴夜兒,卻告訴了薄雲開。倘若夜兒如約赴死,鍾啟明便會調換鴆酒,如此,薄雲開才能潛入陵寢,順順噹噹地接她出來。
京城淪陷時,薄雲開正與瀛洲大軍打得如火如荼,聞訊將戰事撂給木楨就走。他日夜不歇,跑死了兩匹駿馬,才急如星火地趕到皇陵。不料,昭妃的墓室中屍橫遍地,唯獨沒有她本人的身影。
他驚得眼前發黑,生怕稍有疏失,斷送了夜兒性命。誰知她竟與那小皇帝相擁而卧,一副死而無憾的模樣!
薄雲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叫你死就死嗎?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聽話!」
「疼……」夜兒迷迷糊糊地閉上眼,本能地往他肩窩處湊:「那幫瀛洲人,可真不好對付……」
薄雲開頓了頓,無奈道:「誰讓你對付了,放著我來,還能虧了你不成?」
「我不,」夜兒聲音越發微弱,「我多對付一個,你就少一個……」
不知怎麼,薄雲開眼底一酸,噴薄的無明火霎時偃旗息鼓,連一絲餘燼都不留。他低下頭,報復似的在夜兒額頭上狠啄一口:「回家——等你養好了,咱們一起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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