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罵由人

笑罵由人

兩人正說著,岳琅打起竹簾,只見鍾啟明一腳踏進來,笑著去推榻上的夜兒:「懶蟲,朕都下學了還睡,夜裡該睡不著了。」

夜兒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掛著鼻音:「臣妾可沒皇上這麼好的勁頭,偏還弄了一屋子菜來熏人家。」

「瞧瞧,」鍾啟明點著她的鼻尖,笑望著岳琅,「滿宮裡就數你家主子最輕狂,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恩典,她還嫌棄上了。」

岳琅尷尬地笑笑,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擺。見於賀含著笑一聲輕咳,忙跟著他退了出去,只留那兩人在搖曳的燭光下共用御膳。

「嘗嘗這個,好吃嗎?」見鍾啟明殷勤地替她布菜,攔都攔不住,夜兒只得心不在焉地吞了一口:「皇上怎麼想起,把晚膳擺到這兒來了?」

「母後下令,往後適量給朕添點葷腥。」他兩隻小圓手肉嘟嘟地趴在桌上,兩眼放著饞光,看得夜兒莞爾一笑:「太后愛惜皇上,自然不忍心。」

「可朕聽說,這是你誠心去換的。」鍾啟明眼角仍舊帶著笑,卻在一絲絲地變涼:「你既然拿侍寢的資格換了這頓飯,朕怎能不帶來,讓你嘗嘗?」

夜兒喉頭一哽,旋即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笑了:「這麼快就傳開了?也好,往後皇上不必再私下尋食,太后和臣妾也彼此安心了。」

「朕只問你,是你甘願的嗎?」鍾啟明強壓著怒氣,「母后一天不發話,你就執意不與朕圓房?」

夜兒坦然直視著他,直瞧得他漸漸沒了怒意,啞著嗓子低頭自嘲:「朕只當你對朕欲拒還迎,不曾想,你是真的嫌棄朕。」

「臣妾不敢。後宮佳麗三千,皇上可以要誰有誰。可臣妾愚鈍又怯弱,既不會討太后歡心,又不敢變成下一個孫選侍。」夜兒字字誅心,卻聽他「哈」地一聲笑:「你是朕的女人,卻想要朕往後不見你?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鍾啟明兩手攥著桌沿,眼看就要起身掀桌,誰知只輕輕一晃,終究沒忍得下手。

「這桌御膳,賞你了。好好嘗嘗,是什麼滋味……」他駝著背,悶頭在桌上撐了片刻,垮著肩頭,慢吞吞地摔帘子走了。只見岳琅嘆著氣進來:「我就說,這哪裡是吊人胃口,明明是戳人肺管子呢。」

「此前,我充其量是抓住了他的胃口。」夜兒眼也不抬,扒拉了幾根剩菜,又索然無味地放下筷子:「從今日起,光給甜頭還不夠,還要讓他心痛,痛里又夾雜著甜,才能刻骨銘心。對了,於公公說什麼沒有?」

「說了,以為你會做人,沒想到你說的照應,卻是照應皇上吃閉門羹。可萬一皇上鐵了心,哄不回來呢?」

「先嘗嘗這菜,比我做得如何?」

岳琅彆扭地咽了一口。難怪尚膳監太監說,御廚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此繁雜的菜品,味道卻屬實平淡,而夜兒早已摸透了皇帝的口味,不愁挽不回聖心。

「那這一桌,幾乎沒動筷——」

「既然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恩典,理應與姐妹們分甘同味。聲勢要大,就說是皇上賞賜懷秀宮上下。也好叫人知道,我若得寵,是不會虧待她們的。」夜兒輕輕一笑:「再把皇上的口味報給陳世鑊,想必霍先生的生意會很紅火。」

果然,不出十天,於賀便送來了鍾啟明的親筆信,竟是一首酸溜溜的情詩,上書「樓淑女親啟」。夜兒瞧著那雞爪子似的爛字,當即去尚膳監,鹵了一對酸溜溜的鳳爪,派岳琅送去作回禮。

鍾啟明被她臊了一頓還不甘心,信陸陸續續地來,字跡倒是越來越整齊了。忽有一日,於賀隨信送來一頂紫金冠,上頭鑲著、垂著一粒粒紫水玉,竟雕得活像成串的紫藤花,由不得人不想起,當年有人親手纏在她髮髻上的紫藤。

夜兒一見,便刺心地退了回去。原來岳琅去「回禮」時,鍾啟明悄悄打聽了夜兒喜歡的花樣。岳琅登時想起那天她瞧見紫藤花的神情,又唯恐她失寵,便告訴了皇帝。不曾想,反叫皇帝拍馬拍到了馬蹄子上。

而後鍾啟明再沒露過面,連信也斷了。夜兒這才知道,繼去年大旱之後,今年又犯了蝗災。北方韃靼趁機犯境,東南的瀛洲也蠢蠢欲動。這當口,縱然鍾啟明還沒大婚,也不得不遵從太后懿旨,準備提前親政了。

打聽到他已經連續幾天和群臣在理政殿議事,熬得喉嚨都上了火,當夜夜兒便做了解暑降火的夜宵,親自送到理政殿。

殿內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守門的太監都不敢貿然進去通報。夜兒只得候在殿外,叫岳琅豎起耳朵,極小聲地說著殿中的動向:

「皇上要對韃靼用兵,剛定了兵部侍郎,也就是國舅爺杜先挂帥。」

「眼下糧草沒個著落,統籌糧草的戶部尚書葉照鴻還沒到,好像清點國庫去了。可季萬籌說,葉照鴻和國舅爺不對付,是故意不來,貽誤軍機。」

「正好皇上的伴讀葉翎是葉家的兒子,這會兒正出來辯駁,說情願捐棄前嫌,求皇上准他隨軍北伐。皇上誇他忠肝義膽,叫他做了百戶長,歸入國舅爺麾下。」

岳琅有一搭沒一搭地密稟著,驀地皺了皺眉,好久沒吱聲。

「怎麼?」夜兒挑了挑眉,側頭見她一臉為難。

「巡按御史鄭岩問,兵馬都歸了國舅爺,又能派誰去彈壓瀛洲。」

不知是否是夜風太涼,夜兒忽然頭皮一麻。果然,岳琅緩緩地說:「皇上有意重用薄將軍,想靠著通天島,就近牽制瀛洲。」

夜兒乾澀地吞了口氣,接過她手中的托盤,不由分說地塞給守門太監,扭頭就走。迎面碰見一位穿著大紅紵絲朝服的官匆匆趕來,像是正要進殿。

她輕輕一福,剛要擦肩而過,卻聽那人揚聲道:「來的可是樓淑女?下官戶部尚書葉照鴻。」

夜兒只得站住腳:「葉大人有何指教?」

「下官身在朝堂,後宮之事本不宜置喙。」他袖手垂著眼,揚起板板正正的一張臉來:「不過下官素知,樓淑女一心想搭救一位親眷,入宮或許就是為此。」

夜兒腦中「嗡」地一陣響,渾身緊繃成了蓄勢待發的弓弦。岳琅也變了臉色,本能地伸手去抓腰間,卻抓了個空。但見夜兒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脖頸一梗,笑了。

「我本是孤女,何來親眷。不知葉大人從何處聽來的謠傳?聽說時局艱難,大人有空,不如——」

「國法不容僭越。」葉照鴻不緊不慢地打斷:「下官絕非敲詐勒索之徒,只想敬告樓淑女,切莫做出有礙國法之事,以免他日追悔莫及。」

「那是自然,多謝大人美意。」夜兒后心已經涼透,眼看葉照鴻昂然進殿,她垂著頭走得飛快,逃也似的穿過玉帶橋:「將他說的話,和方才聽來的政事一起,傳給陳世鑊——除了通天島的事,先別外傳。咱們也該查查,究竟哪裡走漏了風聲。」

「還有,」她腳下一頓,隔著御河,轉頭望著夜幕中的理政殿,「尚書不是二品嗎?我怎麼看他革帶上,似乎佩著一品大員才能用的玉?」

這一夜,夜兒像驚弓之鳥似的噩夢連連,半夜倏然驚起,睜眼卻瞧見一隻圓滾滾的雙下巴。

「看你嚇的,朕長得這麼可怕?」鍾啟明猝不及防地倒進她懷裡,砸得她渾身一顫:「皇上……」

「朕剛散了朝會,瞧見你送來的夜宵,便等不及地趕來見你。」他嗓音帶著微微的沙啞,聽上去卻十分歡喜:「那碗糖水,叫朕想起當初只吃了一口的紫藤糕,御廚都做不出那味道。朕朝思暮想,可你倒好,就拿兩隻酸倒牙的雞爪子打發朕。」

「紫藤花都謝了,哪裡還做得出紫藤糕呢?皇上一天一首酸詩送來,字又寫得像雞爪子撓似的,可不就是想吃酸雞爪么。」夜兒強掩著不安和他玩笑,生怕他冷不丁地提起葉照鴻。卻只見他閉著眼枕在她腿上,神色疲憊又安詳。

「朕已經練了好些了,你總不會看不出來。那紫藤花冠,也是朕親手畫了紋樣,畫廢了無數張紙,才叫銀作局日夜不停地趕出來,這下可該領情了吧?」

夜兒一抬眼,那頂紫藤花冠就放在幽幽的燭火旁,閃著如夢如幻的光。

「雪姐姐,」鍾啟明攥著她的手,聲音輕得幾近嘆息,「朕乏得很,就讓朕在這兒安歇吧……明日晨起,還能第一個瞧見你戴上花冠,好不好?」

夜兒心腸本已酸軟起來,聽見他最後一句,眼神霎時又變冷了。

「臣妾愛惜皇上,情願陪皇上說笑,給皇上做好吃的。也請皇上愛惜臣妾,別為臣妾招來無妄之災,臣妾才敢伴君長久。」

「母后疼愛朕,不會一直不鬆口的!」見他急得青筋都跳出來,夜兒只是淺淺地笑:「那就請皇上和臣妾一起,盼著鬆口的那天。」

「當真不留朕?」

夜兒含笑不語,他深深嘆了一聲,到底還是戀戀不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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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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