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盤落索
理政殿內,夜兒遠遠坐在鍾啟明下首,打著哈欠,聽著太醫院院判義正詞嚴的驚人之語:
「皇上近日食欲不振,神思倦怠,諸位同儕皆以為是哀思過度所致。然而此病遲遲不愈,老臣翻閱了這一年的脈案,發覺皇上或許長期用著一種不知名的葯。此藥劑量雖小,並不致命,卻能傷及龍根,貽誤後嗣……」
早在一個月前,他和於賀就已奉了密詔,將尚膳監上下暗中排查了一遍,一無所獲。誰知,這期間鍾啟明未曾用藥,體內的積毒竟有衰減之勢。
「老臣以為,若非老臣與於公公稽查不力,打草驚蛇,便是與皇上近期的行跡有關。」
於賀「撲通」跪下:「皇上,奴才可都仔細查了的,沒敢泄露半個字啊!」
「於公公不必驚慌。」一位溫婉佳人上前幾步,正是新晉的鄭嬪:「公公服侍皇上多年,忠心耿耿,秦院判更是先太後用過的老人。既然沒人走漏風聲,尚膳監的飲食也並無紕漏,想來是皇上在後宮用膳時,被人動了手腳。臣妾以為,查一查皇上在各處的用膳次數,或許能有個眉目。」
「啊?」吳貴人花容失色:「那咱們豈不是嫌疑最大?這一年,皇上大都歇在懷秀宮的。」
夜兒吹著手中的熱茶,面不改色。
「昭妃,」鍾啟明心頭髮堵,終於沉不住氣,「你是懷秀宮之首,你怎麼看?」
「岳選侍,搭把手。」夜兒放下茶盞,伸手道:「扶本宮跪下。」
「你有腿傷,不必……」鍾啟明還沒說完,便見她支著竹杖,扶著岳琅的手,費力地跪倒:「謝皇上憐恤。不過國法無情,懷秀宮既然惹了嫌疑,就該有個受審的樣子。」
她當先一跪,位分低於她的妃嬪們再不情願,也不得不紛紛跪了一地。
夜兒篤定十足,即便岳琅上次被她撞破后,仍在偷偷下藥,也會做得不留痕迹,更不可能把這樁殺頭的罪名泄露給旁人,連累明面上的兄長陶源。
「臣妾有罪。」她坦然開口:「臣妾只顧自己養傷,疏忽了宮務,致使皇上受人暗害都查不出原委。不過臣妾不解,皇上尚無子嗣,後宮人人都盼著誕下皇子,怎會做出這等事?是以臣妾自請搜宮,也請姐妹們在此候著,都查一查去疑。」
爐中的銀炭嗶嗶啵啵地響,銅壺做的滴漏一點一滴地流。妃嬪們心中叫苦連天,卻絲毫不敢外露,一個個跪得直打晃。夜兒半闔著眼,慢慢地熬著,神色寧定得彷彿熬一鍋老湯。
殿外風聲嗚嗚,漸漸飄起了雪花,紡棉紗似的越織越密,似乎要將碧瓦飛甍的皇宮罩起來,困成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城。
鍾啟明焦灼而無奈地瞧著。耗得越久,他越是明白,昭妃料定什麼都搜不到,只是在變著法子地懲罰自己,懲罰所有人。
暮色漸濃時,於賀發顫的喊聲終於撕開密密層層的雪簾,直達殿中:「皇上,找著了!」
夜兒眼皮一跳,驀地睜開,只見他舉著一隻小銅瓶,滿身雪花地闖進來,連眉眼間都掛著冰碴:「秦大人給瞧瞧,是這東西不是?」
這東西怎會還在?!
夜兒一驚,揪心地瞥了一眼岳琅。但見她肩頭微微顫慄著,臉上卻是一派死氣沉沉的平靜。
秦院判拈起一撮藥粉,對著燈細細地瞧,嗅了又嗅,面色越發凝重。鍾啟明登時甩下臉色:「是誰?」
於賀埋下頭不敢看他:「回皇上,是從岳選侍的行囊里翻出來的。」
鍾啟明驚怒交迸,幾乎從御座上彈起來:「又是你?!」
「臣妾不敢!」岳琅神色間掙扎了一瞬,極快地頓首。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鍾啟明怒將銅瓶砸了過去,岳琅本能地側身一躲,身法卻早已不像從前那樣敏捷。銅瓶狠狠磕在她顴骨旁,登時青了一片,她極力地埋下頭,顫聲道:「皇上明察!臣妾本是宮女,只有聽命的份,哪敢擅自惹出這麼大的禍事?」
夜兒心下猛地一沉。只聽吳貴人嚇得結結巴巴,卻還強撐著幫腔:「皇、皇上,一個宮女,怎會有這天大的膽?一定是有人指使的!」
鍾啟明喘了口粗氣:「說。」
岳琅不聲不響,拿眼角偷瞟著夜兒。
「昭妃?」鍾啟明呵呵冷笑:「為什麼?」
「因為,」岳琅抬起頭,朗朗說道,「她不能生養,也容不下別人生養。」
眾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相互交換著眼神。夜兒一言不發地捏緊了手心,只聽鄭嬪問道:「你說,昭妃不能生養?」
「千真萬確,秦院判可以作證。」
「那她不許別人生養,你卻如何知道?」
「因為家兄。」
夜兒豁地抬眼,岳琅正咬著牙關盯著她,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猙獰到瘋魔般的恨意。
「我兄長受人冤屈,被關進刑部大牢。我苦苦求她幫兄長洗冤,可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諉。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為了逼我下藥,拿我兄長的命來威脅。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趁著她受傷昏迷,偷偷去求皇上……」
「說夠了么,」夜兒流不出淚,嗓音嘶啞得像要刮出血,「我幾時逼你做過什麼?自從入宮,我哪一天不是把你當成最好的姐妹,你想要盛寵,想要權勢,為什麼不直說,非要做到這步不可!」
「為什麼?」吳貴人見縫插針地笑:「當然因為,她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最知道你是什麼人啊。連身份名姓都見不得人,誰知道原先是個什麼貨色?」
「住口!」鍾啟明迎頭痛斥:「這賤婢瘋了,昭妃是朕最寵愛的妃子,朕遇險時,她為了救駕,連命都豁得出去,她怎會害朕?來人,將岳氏杖斃!」
「你以為她不恨你嗎?」岳琅發瘋般地掙扎著,依舊一寸寸地被拖向殿外:「就在今天,她親口說,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眾人霎時噤若寒蟬,只聽「千刀萬剮」四個字在殿內回蕩著。夜兒始料未及,連拖著岳琅的護衛都不敢動了。
鍾啟明的臉色幾乎滴出墨來,緩緩望向她。於賀奓著膽子,唉聲道:「昭妃娘娘,這事兒……當真嗎?」
「不信?」岳琅嗤笑出聲:「當時五香就在門外,聽得一字不差。」
夜兒心頭一團亂麻,只聽鄭嬪不緊不慢地開口:「皇上,是否要傳宮女五香問話?」
「不必了。」夜兒含著厭倦,冷冷地說。她仰起頭,直視著鍾啟明遲疑的雙眼:「是臣妾說的,卻不是皇上想的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吳貴人一時又興頭起來:「把皇上千……什麼的,能是隨口說的嗎?」
這一刀補得恰切,鍾啟明眼裡瞬間就見了紅:「於賀,妃嬪對上出言不遜,該如何處置?」
於賀嘴唇抖了抖。
「說!」
「……該當掌嘴。可,萬一打壞了,最心疼的也是皇上不是?」
「臣妾認罰。」鍾啟明不答,卻不料夜兒一口攬過。她最後回望了岳琅一瞬,慘笑著垂下頭。
「而今才道當時錯,臣妾今日才知,大錯特錯……」
「啪」地一響,她揚手一掌打在臉上,驚得鍾啟明眉心一顫。
「這一掌,打臣妾心存不敬。」
緊接著又是一掌,兩側臉頰都染上了同樣的緋紅:「這一掌,打臣妾識人不清。」
第三掌仍舊毫不容情,嘴角邊最細嫩處像被火燒,不由自主地抖著。鍾啟明偏過頭不忍看,卻能聽見她小聲地嘶著氣:「這一掌,打臣妾,肆意妄為。」
第四掌結結實實地落下,夜兒瞬間閃出了淚花,不得不略緩了緩,才低眉苦笑:「這一掌,就打臣妾……辜負真心。」
「夠了!」夜兒剛一抬手,便被鍾啟明牢牢攥住。只見他擋在身前,隔開妃嬪們的目光,借著衣袖遮掩,冰涼的手心輕輕捂住了她滾燙的臉頰。
夜兒心頭忽然一酸,閉上眼,微微地笑了。這個人,明明氣得兩手冰涼,卻還顧忌著她的傷。但和墜馬斷腿比起來,這點傷其實不算什麼,何況——
「臣妾有罪。」她掙脫了鍾啟明僅存的溫存:「岳琅下藥,曾被臣妾撞破過。當時她口口聲聲說是一時糊塗,都是為了幫臣妾固寵,不讓其他妃嬪母憑子貴。臣妾念在多年情分,實在不忍心處死她,便將她逐出殿外,不許再隨身服侍。」
眾人嘩然,鍾啟明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只見她含著淚,艱難地磕下頭去,哀哀欲絕:「臣妾本以為,經此一事,岳琅會有所悔悟。可萬萬沒想到,她如今變本加厲,臣妾……悔不當初啊皇上!」
「哈哈!」殿內響起了岳琅的桀桀冷笑:「這時候再來撇清關係,不嫌太晚了嗎?若沒有主子調度,我一個宮女,從哪裡弄葯來?」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夜兒慢吞吞地站起來,伴著「篤篤」聲,緩緩地朝她逼近。朦朧的燈火將竹杖拖得又尖又長,猶如一把殺氣騰騰的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