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一章 卧船聽雨眠
天色漸暗,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平靜的湖面,濺起一圈圈漣漪。湖面上水霧瀰漫,將遠方的森林變得模糊不清,低沉清冷的空氣一陣蕩漾,帶來了雨天特有的沁人氣息。
一艘尋常的小木船在湖中飄著,雨珠落在棚頂上,順著邊緣滑下,在檐角連成一串。雨幕輕輕籠罩在小船周圍,似要將一切隔絕。
卻有一根長竿劃破雨幕,從窗中直直地探向水面,其頂端垂下微不可見的細線,落入清澈的水裡。
細線盡頭拴著一個串著餌的小鉤,香味漸漸在水下傳開。突然,一抹黑影竄了過來,它瞪著碩大的眼,一身黑鱗光滑細密。黑影繞著鉤遊了幾圈,緩緩靠近那散發著誘人氣味的餌,還有隱藏其內鋒利的鉤。
一種莫名的危險感讓它有些猶豫,但還是抵擋不過食物的誘惑。它頓了頓,嘴巴開闔間,緊緊含住了餌的一角,魚鰭快速拍動著水,死死地往後拉扯,船中人握竿的手感到綳直的魚線上傳來一絲絲力量,他手輕擺,湖邊翠竹做的長竿隨之顫動,一股奇巧力道順著透明魚線傳入湖中,魚線抖成一條波浪,線那端掛的鐵鉤驟然破餌而出,往魚唇內刺去。
那魚卻反應極快,它流線形的身子一側,鐵鉤只在它緊密黑鱗上擦出一條細痕,它滿意地吞下已無束縛的餌食,尾巴一擺,輕飄飄地遊走了。
船中人提竿收線,不出意料鉤上光溜溜的。
「我還真不信了。」他面露狠色,把空蕩蕩的鉤子收回手裡,然後將另一個備用的鐵鉤也一同綁了上去,兩個鋒利鉤尖朝兩邊突出,船中人再取出一塊切成長條的肉,一圈圈繞在了雙重鉤子上。做完這些后,他盤腿在小船的雨篷下坐好,一甩竿,雙重鉤牽著魚線飛向不遠處的湖中落下,一線水紋盪開。
那隻嘗到了甜頭的黑魚還未游遠,此時見到又有食物墜入水中,它瞪著眼擺尾游來,想故技重施吞下那塊香噴噴的肉,正當它靠近的時候,卻彷彿接收到什麼指令一般,不僅沒再往前遊動,還後退了幾分,懸停了下來。
一個幾乎有這條黑魚近十倍大的黑影從湖底上浮,看似緩慢,但很快就到了相對小巧的黑魚邊上,那龐大的身軀才顯現出來,那也是一條同種類黑魚,是不知在這湖裡活了多久的老怪物了,身長足有七八尺,一身漆黑鱗片碩大厚實,唇邊已生出兩根如虯長須,連端坐船上之人都能看到水下的巨大陰影。
「喲,來了個大傢伙。」船中人頓時興奮起來,他坐正了身子,右手握竿,眼神緊緊盯著那水中隱約可見的模糊影子,就待它一觸即發,那嘴生虯須的巨大黑魚謹慎地停在距那塊餌肉稍遠的地方,卻沒有直接去試探,而是用力一擺尾,一道無形水浪擊出,撞在了雙重鉤上,魚鉤帶著透明細線左搖右晃,船中人咧嘴一笑,敢情是在挑戰我?
船中人回敬似的一抖腕,長竿偏轉,隱藏在餌肉內的鋒利鉤子猛地盪了過去,去勢極快,大黑魚雖龐大卻很靈活,不見它的寬大側鰭如何動作,整個身軀便稍稍橫移,恰好避過襲來的鐵鉤,船中人笑容不減,那鉤子繞了一圈又劃破水流蕩回,速度更添幾分,大黑魚毫不驚慌,它左右鰭連連揮動,躲過這一鉤,以及接下來數次如一的回馬鉤。
船中人臉上笑意愈加濃郁,他每次抖腕后鉤子的借力回彈都會越來越快,這難得一見的超大號黑魚不可能始終避得過去,更何況接下來還有他準備好的一招。
那雙重鉤襲去復殺回,大黑魚面對著速度漸增的餌中鉤開始有些捉襟見肘,根本沒注意到那不起眼的透明魚線已圍著它繞了一圈又一圈。
船中人眼中精光閃現。
「收!」
他沉喝一聲,閑余的左手在竹竿一側重重拍下,碧色長竿頓時彎出一個大弧,然後竿身瞬間崩直,水中胡亂纏繞的魚線隨即如山林中捕到野獸的鐵夾迅速收攏,其中大黑魚再如何靈活,都是那瓮中之鱉逃脫不得。
可還未待船中人高興幾下,清澈的水裡再起變化,只見那活了百年有餘的大黑魚迎上籠罩過來的天羅地網,渾身黑鱗接連倒豎,道道暗流若利刃般橫衝直撞四散炸開,將結實的魚線之網斬了個七零八落,同時大黑魚身形前沖,一口咬住已從鉤上掉落的肉塊。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船中人還沒反應過來,大黑魚就已掙脫捆縛,含走餌食,甚至浮到水面拍了拍大尾。
船中人臉色奇差,揮手擋住那該死的魚拍起的水花,收竿回來,別說鉤子,連線都少了一大截。
在他旁邊放魚的大桶和放餌的小碗里空空如也。
「哎,今天又是空手而歸。」他嘆道,將魚竿收起,瞄了一眼篷外的天。
這雨短時間內是不會停了。
他邊想著,身體就往後一倒,雙手枕在腦後,聽著雨珠落在船板上嘩嘩的聲響。
雨聲依舊動聽。
小船隨著湖水漲落輕輕搖晃,他閉上雙眼,嘴角微微上揚,彎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似已沉沉睡去。
...
另一處。
微弱的燭火搖曳著,照出一片昏黃。
這裡是一間密室,四周皆是粗糙厚實的石壁,除了這燭火外,再無半點光亮。
密室中央有一石台,此時卻有人立於石台邊上,面目都融於黑暗中不甚清楚,只隱然可見其身著華麗的錦袍,在燭火的照耀下隱隱反射出金紅色的光。
他伸手撫上石台,有種凹凸不平的觸感,那是石台上刻出的紋路,一條條延伸交錯有如血管一般滿布整個石台表面,它們遊動著,匯聚石台之上。
他目光隨手掌的撫摸緩緩上移,到紋路匯聚的中心,眼神忽然冷冽起來。
在中心處,紋路匯聚成了一個大致為圓形的圖紋。
可那繁複無比的圖紋,赫然只有一半!
凝視片刻,錦袍人熄滅蠟燭,黑暗剎那間瀰漫開來,他卻有若未覺。錦袍人轉身走出狹窄的密室,石門外是一道同樣簡陋的石階,在黑暗中向上延伸而去。
錦袍人穩穩地踏在石階上,一步一步往上邁去。片刻后,他停了下來,石階似乎到了盡頭。
「咔咔。」幾聲輕響,幾道光線從石縫中透了出來,緊接著大放光明。
石牆完全敞開,外頭卻是一排排整齊的書架,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案,如墨般濃稠的暗色令它顯得很是低調深沉,其上卻放有一方掌心大小的古硯,硯台一端立起幾座險山,古松倒掛,絕壁間若有道湍流垂下,直直落入硯中的天池,一看就是極為名貴的藝術品。
此處是一間書房。
錦袍人自漆黑通道內走出,石壁緩緩合上,他緩步走到寬大的書桌邊,桌前有張同樣暗沉色調的硬木大椅,座椅上沒有任何軟墊,靠背扶手稜角分明。錦袍人坐下,背微微往後靠,身板挺得筆直。
書房內光線不暗,映出錦袍人的臉,他看起來年歲並不是很大,頂天就三十歲左右,但他眼角的細微皺紋和雙鬢的霜白卻遮掩不住,人已中年卻依舊英俊倜儻的錦袍人輕輕拿過那方桌上的硯台,硯中池隔夜濃墨仍如新磨。這方古硯名為「絕松」,質溫如玉,扣之無聲,存墨不腐,於端硯中也是上上之品,經名家之手雕出絕壁倚松象,那位大家如今故去,此硯即成絕響,其價連城。
錦袍人從筆架上拿起一支最常用的硬毫筆,在硯中左右輕蘸,端正姿態,一筆落在桌前鋪開的大宣上,他表情無比認真,毫墨揮灑,一氣呵成。
宣紙上出現一行如龍蛇舞動的字,筆畫勁力十足,彎折處若刀削般鋒芒盡顯。
「山雨欲來風滿樓。」
錦袍人低頭望著這行字,輕聲念道。
他放下筆,在旁邊書架上隨意抓了一把,然後徑直走出書房,穿過走道,進入亮堂的長廊,兀地停住了,身上若有威勢散發的錦袍人負手站定,一言未發。
在其身後,一個人影忽然自長廊中浮現,同時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蹤跡已確認。」
錦袍人默然幾息,輕聲說道:「知道了。」
說完,他身形一動,重新往前走去,那人影靜立不語,尚未動作,直待錦袍人不見后,其身體竟漸漸淡去,化成了陰影。
錦袍人繼續順著長廊走著,廊道兩旁欄杆布滿古樸而精美的雕紋,如雲團聚又飄向一人合抱的欄柱,廊頂離地一丈,兩端檐角突出之處皆掛上了小巧風鈴,此時風起,風鈴便輕輕作響,大有一種清泠意味。他走過長廊的一個拐角,出了純色黑瓦搭建的屋檐,踏在錯落有致的卵石道上,步入院中。
說是說院子,但似乎稱為園林更為合適,院中細碎的卵石道旁皆是各類觀賞綠植,葉子上還掛著不少露珠,瞧著就清新喜人,綠樹一過便是假山,近兩人高的山岩極為逼真,巨石古松銀瀑一一不少,仿若直接將一座崇山峻岭用那仙人手段給搬了回來。錦袍人如散步般慢慢走著,賞過山再賞水,連著卵石道的是一條不寬的木橋行於清澈池水上,其實說池也不太妥當,這分明已是一片湖,錦袍人憑欄低頭望,湖中自己的倒影隨水波蕩漾著,一條條寓意祥瑞的錦鯉竄來竄去,時不時躍出水面再復落下。
一隻似女子般纖細的手伸出欄外,手指細細搓揉,把剛才在書房裡取的魚食一點點灑進湖中,頓時不知多少錦鯉簇簇擁擁如泉湧來,擠在一堆,爭搶起今日的第一餐。
「二十年了,你終究要死。」錦袍人看著魚群涌動,低聲說道。
錦袍人靜靜凝視粼粼水面,天色卻突然變暗了些,他抬頭望向天空,朵朵烏黑的雲團正飄過來,同時似有點點雨滴落下,他捏了下拳頭,直腰再行,步速不急不緩,踏過橫跨整片清湖的木橋,穿過錯綜的亭閣廊道,最終到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中。
四根鳳舞鎏金大柱撐起了大殿的四角,頭頂橫樑交錯如穹頂籠罩,錦袍人踏上金紅色的地毯,順著台階,一步步走向大殿正中。
「撲通。」他伸手按住微微起伏的胸口。
錦袍人轉身,此時在強盛的光線之下,他身上的錦袍清楚顯現,那是一襲以金色為底的華麗袍服,一條條紅色綉龍躍然於身,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然後,他坐在了那張獨屬於他的王座之上。
王座稜角飛揚,金光閃耀間,如有一把大劍氣勢凜然地倒插於背後,劍身兩條雕龍囂張地盤旋而出環繞於兩邊扶手上,錦袍人坐正了身體,雙手緊握龍頭,眼中突然探出無比凌厲的光芒!
「來人!」錦袍人一聲大喝。
話音剛落,便有穿著藍色宦官袍服的一人從大殿門口疾步走來,躬身抱拳,道:「回陛下,奴才到。」
「宣風統領入殿。」
「是!」又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大殿內已無他人。
錦袍人略微傾斜了身子,一手撐著自己的臉頰,頭上皇冕珠簾垂下,遮住了半張面孔。
轟隆!一聲巨雷鳴響,大殿內隨即也閃起白光。
錦袍人一動不動,目光飄向了殿外。
外面的天空愈加灰暗,雲陰沉得像要壓下來一樣。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卻不在繁茂的枝葉上停留,冰冷的雨水順著葉紋流淌著,最終落在地上,沉沒在泥土中。
在無人知曉的這一刻,故事悄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