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二章 水村山郭酒旗風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模糊的意識出現在應覺的腦海中。
強光刺的應覺有些睜不開眼,他略微伸手擋住,猛的坐起,身體中傳來一陣陣「噼啪」之聲。應覺舒展了下筋骨,待雙眼適應光亮后,這才朝外面看去。
外頭天已大亮,雨也已經停了,遠處的林子被細雨濯得無比青翠,微風拂過,幽幽湖面上不時泛起一層層波紋。
應覺矮身鑽過狹窄的木門,站到了甲板上,順手拿起掛在船邊的長槳撐進透明的水裡,小木船便隨著水面劃出的痕迹緩緩向岸邊駛去。
岸邊有一個簡易的碼頭,是某一天應覺發現了這個湖后自己搭的,比小木船早誕生幾天。將船牢牢的拴在碼頭邊,應覺把魚竿留在船里,收拾好東西,順著來時的小道踏入茂密的林子中。身在林間,才能感到這兒的樹木極其高大,陽光透過茂密的樹冠只灑下細碎的剪影。
這裡便是永歌森林。
其林區從中原西南邊界蔓延至外疆,僅僅是山野外圍奇獸珍草就不計其數,別說林野深處了,至於最邊境的南疆十萬大山,更是只存在與志怪傳說中,除此之外從未聽聞有人到過那兒,或者說從未有人回得來。如此富饒的大森林,再加上林外不肥沃卻也算不得貧瘠的原野,人們以打獵為主,種地為輔,自給自足。
不知從何時起,此地出現了一些來自中原的走商,這群商業眼光獨到的人從獵人手裡收購中原極為少見的珍稀野獸皮毛等材料,加工成狐裘錦衾或牙雕掛飾等奢侈品,再賣給達官顯貴們,利潤巨大。嘗到了甜頭的商人們更頻繁往返兩地之間,甚至建立了根據地,又常有遠方的旅客慕永歌之名,遠遊至此,漸漸地在永歌外圍地區便形成了很多頗具規模的村鎮,養活了代代人。
林深不見路,應覺所走的這條小路是他提著柴刀一尺一尺劈砍出來的,雖說巨冠之下雜木不生,但近人高的草卻是一片片四處蔓延,有些草葉邊緣還生有鋒利小齒,一不留神就會被划傷,所以他為了自己能更方便地去那山中隱湖,應覺就開出了一條道來。
應覺順著小路走過了最茂密的地方,樹木越來越稀疏,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叢。
不消一會兒,應覺就走出了無垠的林海,沒了樹木的遮擋,極目望去可見遙遙青山綿延不斷,而青山之下幾許炊煙正裊裊升起,蜿蜒谷澗潺潺流過,那些村鎮臨近山林,傍水而建,依靠這廣袤豐饒的永歌活著。
而眼前望到的村鎮僅僅只是整個龐大的永歌外圍地區中很小的一個部分,是最靠近森林的一部分,所以也是最多的獵人和商人最常呆的地方。
風正暖,日上正酣。
應覺提著空空的木桶向附近的一個村鎮走去。待走近了,才看到一條齊整的青石小道從村口延伸出來,老舊的青石板上隙痕交錯,踏在上面,細小的石沫落在一旁,似乎在訴說這兒的古老和滄桑。道路兩旁矮草盈盈,偶有一株野花亭亭而立,清麗淡雅。
現在正是午時,許多家戶逐漸升起了炊煙,應覺沿青石道朝鎮里走著,院門口總有粗糙漢子探出頭來跟左鄰右舍閑談,看到應覺大多會揮手打招呼:「應小子你又去釣魚回來啦?」
應覺一一喊人回禮,朗聲道:「沒錯,我這釣了滿滿一桶魚呢,都是鱗小刺軟又肉嫩的大黑魚,不過各位也飽不到口福了,否則好東西不帶回家,我又得挨揍。」
「來來來讓我瞧瞧,藏什麼藏,你右手桶里若是有半塊魚影子,我就把這桶給吃下去。」這些算得上看著應覺調皮搗蛋長大的漢子們,有獵人有莊稼漢,都鬨笑道,「還是別了,桶沒了你還是要挨揍。」
應覺頓時提溜著桶落荒而逃,好不容易過了多為本地人居住的鎮頭,便到了商人和旅客聚集的鎮中心,行人在寬敞起來的街道上來來往往,他一手提桶一手端碗行走在大道正中,看起來頗為打眼,但他絲毫不在意旁人目光,不停朝路兩邊張望著,各類店鋪林立,有些是本地獵人開的店,其中賣的大多是獵人平日里捕到的珍稀玩意兒,也有些店子的主人是外來商戶,商品就是中原才有的東西。
除卻買賣商家,更多的是一排排客棧,同時這些客棧皆身兼茶樓酒肆一職,生意也是無比地火爆,村鎮里隨處可見酒肆外掛的旗幟飄揚在風中獵獵作響,應覺曾無數次勸過家裡那老頭子說開個客棧啥的,多賺點白花花的銀子多好,但老頭子半點不聽。
應覺在交錯的道路中輕車熟路地左拐右拐,沒多久便來到了一個位置較為偏僻的店門口,大門上方是招牌——雜貨店。
推門進去,前台立著一個小廝,看上去約摸才十四五歲大小,此時正發著呆。他聞到門口的動靜望了過來,看到是應覺,便眨了眨眼笑道:「覺哥兒回來了啊,今兒個運道如何?」
應覺下意識看向空桶,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氣悶,擺擺手道:「別提了,辛辛苦苦做的餌都給喂完了,就帶回點湖水。張老頭人呢?」
「他在後堂跟李叔正扳扯呢。」小廝回答著,又是一陣笑。應覺瞪了他一眼,有些氣惱地摸了摸頭,就往後堂走去,尚未進門,就聽到一道怒氣十足的洪亮聲音從內傳出:「張倚山!你也忒不厚道了!看看這上佳的成色,你好意思壓價?虧我前天特意把那壺燒春留著與你一起享受,現在想來,我還不如倒掉。」
不消說,這道聲音是李叔。
接著便是一個十分欠揍的聲音:「嘿嘿嘿,此言差矣。酒確實很不錯,但生意歸生意,如今物價飛快上漲,老頭子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應覺進門迎面就看見老頭滿臉奸詐的笑容,眼睛幾乎都眯成了一條縫,而他對面五大三粗的漢子瞪大了雙眼,胸膛不住地起伏著,好一會兒才從牙齒里吐出一個字:「行!」說完轉身便走,老頭得意地揚揚手,又喊道:「哎,稍等稍等,留下吃個飯也是極好的啊~」
「內人已備好飯菜。」應覺明顯地看到李叔渾身一顫,丟下一句話就匆匆走了,老頭咂咂嘴,臉上得意神情未消,顯然還在回味先前之斗。直待應覺走到身邊,放下桶子,老頭這才斜眼看著進來的應覺,說道:「你還知道回來?」
「特意帶了點珍稀的山湖水回來孝敬您。」應覺一指桶內,答道。
「德性。」張老頭冷哼一聲,拿起方才放桌上的一副深褐色皮毛,小心翼翼的摺疊好。
「老頭你又欺負李叔了,得虧李叔是老實人,不然你這黑店別想有生意了。」應覺撇了撇嘴,似乎很是不屑他的行為。
張老頭兩眼一橫,怒道:「小兔崽子怎麼說話呢,我不辛辛苦苦開店討生活你小子還不知道能不能長這麼大呢。」
「我是小兔崽子,你是什麼。」應覺低喃,張老頭又是一瞪眼。確實,在應覺稍稍長大了些,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存疑的時候,張老頭就沒有向他隱瞞這些陳年舊事。
一年年春夏秋冬輪轉,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二十年前的多事之秋過後,似是應景了整年動蕩,那個冬天來了百年難遇之寒,氣候極冷,不知多少貧寒體弱之人沒有熬過那滴水即成冰的數九隆冬,世人皆哀。
霜枝垂苦葉,寒骨道凄生。
張老頭沒有說自己身世,只道他那時因某些事情背井離鄉,孤獨流浪。記得正好是冬至那天夜晚,張老頭仍在旅途中前行,想趁還不是最寒冷的時節尋得一方安穩之地,度過將要來臨的小大寒。忽然間,張老頭卻聽見草叢中隱隱傳來了哭聲,他循聲過去翻開密草,發現哭聲的來源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嘴唇凍的發紫,眉毛上已掛滿了霜。
張老頭抱起嬰兒,哭聲略微小了些,這個可憐的小傢伙不知被凍了多久,但絕對不短,他包著厚厚好幾層粗棉襁褓的身體全已冰涼無比,還好尚能哭出聲讓人聽見,不然怕是會活活凍死在此,張老頭呸了一聲,心裡暗罵那心狠之人,同時把襁褓裹進自己大襖里,不讓他受寒風吹襲。
「在我走投無路之時遇到了遭人遺棄的你,真是緣分啊,可惜我自身都難保,你被我發現是幸也是不幸,能不能一起活下去就看我們的造化嘍。」張老頭頂著凜冽刺骨的夜風,低聲道。
於是他帶上了嬰兒,並隨祖籍起了個名字——應覺。
「唉。」應覺嘆了口氣,沒錯,眼前這個猥瑣老頭就是自己的養父,人生黑暗啊。
「臭小子什麼表情,是不是想挨揍?」張老頭鬍子亂吹,一巴掌拍過去,「去喊小陳,飯菜早就熱好了。」
應覺揉著肩頭,一邊應道,一邊跑去大堂喊小廝,這個面相青雉神情木訥的小少年嗯嗯點頭,放下手裡已被咬禿的筆桿,走出前台,應覺順手提上兩把凳子回到內堂,張老頭正端了碗筷過來放在桌上,嘲笑道:「看樣子今天你又要毫無收穫了吧,自吹自擂倒是有一套,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還不是跟你學的。應覺心道,但沒說。
「別急,時限還有倆天呢。」等小廝和張老頭落座,應覺夾了塊豆腐放碗里,白米飯被濃郁的湯汁染上一層赤色,他扒了一口飯,邊嚼邊道,「我今天就能抓到它。」
張老頭端著碗斜眼看過來,「真的?若是你沒把握住機會,可別怪我不讓你出去。」
「那是自然。」應覺篤定道。
這所謂的時限,說的是張老頭給他的一個任務:不藉助外力,七天內獵殺傳聞中活躍於永歌山林內的「黑色閃電」。而任務的獎勵,則是應覺一直所嚮往的。
踏出這方偏隅之地。
當年在道旁密草中撿到那個嬰兒后,張老頭帶著他流浪至永歌,接著在這開了個雜貨店,於是應覺依山而長,伴林而活,如今已過了二十年,長這麼大他只出過永歌一次,還是偷偷跑出去的,回來時差點沒被張老頭打死。
從小應覺就是鎮里的孩子王,領著一群小孩子調皮搗蛋橫行一方無人能治,但很多孩子年歲還小時就隨父輩出去討生活,應覺身後的兵越來越少,到現在他已是一根光桿將軍,家裡也無田可種,只有一個賣雜七雜八東西的店子,生意還說得過去,在商貨旺季之時,應覺就在店裡幫下忙,其他時分要麼隨李叔去打獵,要麼獨自四處逛山踏林。
所以當張老頭跟他說,只要完成一個任務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就再也不限制他了的時候,應覺心中是激動可想而知。
難得張老頭抽了風大發慈悲,這機會他可不能浪費。
...
桌子上擺著幾樣普通的家常菜,雖然簡單,味道卻沒得挑,至少不比鎮上那些餐館差,「也不知道你一個糟老頭子是怎麼練出這份手藝的。」應覺嘀咕道。
「又找打?」張老頭一瞪眼,「想當年我混中原江湖的時候,可是號稱全能的頂級天才,做飯只是我才能的極小一部分罷了,哎,說了你也不懂。」
說著,張老頭輕嘆了口氣,滿臉緬懷之色。
「吹牛可以,但不要太過啊,你問問陳非看他信不?」應覺撇了撇嘴,道。
小廝叫陳非,也是外鄉人,來店裡好幾年了,應覺跟張老頭日常鬥嘴的時候,小廝就在一邊默默聽著,低頭扒飯,也不說話,臉上表情始終木木的,這時聽到談論到他,小廝抬起頭來,擦了擦嘴角的飯粒,認真道:「我信的。」
張老頭哈哈大笑,應覺一臉無奈。
「等會把碗筷收一下,別老是甩手走人讓陳非弄。」張老頭呷完碗里的湯,放下碗道。
「沒問題。」應覺回道,張老頭再三確認應覺沒有偷溜的意思后,起身離去。待小廝也用完餐,應覺左掌橫端著自己的碗,身軀前傾,右手往桌上一掃,頓時那些碗碟一個不落地齊齊飛起,交替疊在左手碗上,沒灑出半點殘湯,應覺神色平淡,隨手抄起剩下的三雙細竹筷。
此時他腦中想的是那自永歌獵人口中傳出的「黑色閃電」。
終於可以出門去闖一闖這個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