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蜀道難行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寒風呼嘯,雪花瀰漫,蜀道已經冰封雪鎖,銀妝素裹,分不清何處是溪,何處是道;玉樹瓊枝不堪嚴寒,在呼嘯狂卷的寒風中東搖西晃,發出咯吱咯吱的哀吟。蜀道如巨龍婉延起伏於千山萬壑中,平時尚且令人膽驚心顫,在這天寒路滑的時節,更是罕見人蹤,禽獸絕跡。
金牛道上,最險要之處就是劍門關。綿延數百里的大劍山,七十二峰形如利劍,卻在其中有一個天然的缺口,這個缺口便是「劍門關」之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的也正是這裡。
然而就在萬獸難行的劍門關,赫然迎風冒雪屹立著三個醒目的雪人。當中一人身材嬌小,兩側分別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長者,如幾百年的老松樹般左右守護著她。三人表情木然,頭戴雪帽,手攏袖內,加之一身銀素的貂皮雪衣,與天地融為一體,若非三人呼吸間噴出濃濃白氣,雙目開闔暴射森森殺氣,簡直令人疑是仙女下凡堆的雪人。
時間並沒在冰雪裡凝固,人蹤獸跡亦未在奔流的時間裡閃現。
很快,夕陽染紅晚霞。
「鶴伯伯,莫非是消息有誤?我冒著被門主責罰,溜出門來,可莫要撲了個空。」一個脆若銀鈴的話音驀然響起,乃是出自一個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口中。
那叫鶴伯伯的長者,手長腳長,白眉也長,五指尤其鋒利,如同禽鳥利爪。
他臉色不悅:「大小姐,我唐有鶴掌管情報幾十年,這種話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唐門的眼線遍布西蜀,那攝丹魔悄悄借蜀道入中原,決計錯不了。」
「對!犯唐門者,雖遠必誅!那攝丹魔膽敢重返西蜀,便休想有命離開!」
只見一個臉上划滿縱橫交錯傷疤的中年男子,眼射濃濃殺氣,話音冰冷得令人聞之血凋,滿含狂傲。這也難怪,一個以殺人為職業的人,能幹幾十年而還活著,自然有其值得狂傲之處,他便是唐門最負盛名的殺手——唐無血。
唐有鶴冷哼作聲:「只怕那攝丹魔聞風遁逃了,和上次一樣。說實話,老夫現在還有點懷疑,那攝丹魔的功夫果真如傳聞中了得?」
「這攝丹魔昔日曾經和門主打了個平手,侄女親眼見證……」唐大小姐飽含恨意的言語戛然而止,不知道想起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臉頰攸然變得又羞又恨。
唐無血面無表情的活動了一下手腕,儘管戴著冬暖夏涼的鹿皮手套,但這種鬼天氣,多少會削弱手腕的靈活性,而作為一名暗器殺手,一點點的靈活性,也許就是生死關鍵。
他的話音仍舊冷冰,但冷冰里卻蘊含謹慎:「總之我們不可大意,門主專門派出我們這兩把老骨頭,想來是沒有道理的……」
「唏嘶嘶……唏嘶嘶……」
唐無血話音甫落,驀然一聲健馬嘶鳴,自劍門關下順風傳來。
三人互相對視,暗道一聲:「來了。」
遁聲遠眺,只見一匹西域出產的渾身烏黑的大宛神駒,載著一個紫袍鬢髮的偉岸壯漢,鐵蹄飛揚,咔嚓咔嚓,破冰濺雪,疾馳而來。走得近了,才見那人正當壯年,生得身材魁梧,絡腮鬍須,臉色血潤,衣袖寬闊,完全不畏徹骨的風雪,穩穩的騎在馬背上,身軀筆直如劍,像個慷慨高歌的燕趙豪士,那裡有半分攝丹魔之猥瑣相。
「移位!」唐無血老練的一揮手,三人迅速移動身形,龜伏蛇行,佔據有利伏擊地勢。
「咔嚓!咔嚓!咔嚓!」
瞬間,大宛神駒己載著紫袍鬃發的壯漢,徑直撲向死神的懷抱。
「殺!」唐無血一聲令下,率先發難。
只見三人雙手屈伸連珠彈射,鏗鏘聲響不絕於耳,五花八門的暗器出鞘,幽寒寒的明顯沾了毒,帶森森殺氣,挾冽冽罡風,自三個刁鑽的角度直襲壯漢全身要害。
「啊!」
壯漢驚呼失聲,似乎想不到會在這人跡罕至的劍門關竟然會遭遇伏擊,甫聞罡風破空之聲,惡毒暗器己觸手可及,三面受敵。壯漢不及思索,真氣灌輸之下,身上紫袍獵獵作響,雙袖無風自鼓,揮舞間平地騰起一股漩渦,朝偷襲的暗器捲去。
唐絕雨三人突覺一股奇詭凜冽的龍捲風亂竄,暗器準頭力度均為之一滯,不由大驚,知道今日遇到勁敵。
唐門暗器擊落之時,大宛神駒也馬不停蹄的衝出了伏擊圈。壯漢勒馬回首,血潤的面孔現出騰騰殺氣,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橫掃那一片白茫茫的山嶺密林,凝聚內功,吐氣發音:「何方鼠輩攔路,還不快快現身!」
伏擊不成,唯有硬拼!
唐有鶴雙臂舒展,瘦長的身軀怦然從積雪中現形。壯漢猛地怒目圓睜,雙目暴射寒芒,如同實質,竟然用上西域邪功《迷心訣》。唐有鶴陰惻惻的目光與之觸碰,不由身軀冷顫,差點心境失守,連忙強抑心神。
「閣下是否西邪尊者?」唐無血的聲音從另外一面悠悠傳來,冷若寒冰,滿含蕭殺,堪堪和壯漢的威勢抗衡。他嘴巴張合間,牽動著舊疤,更添幾分猙獰。
「哼!」壯漢聞言,從鼻孔里發出一聲輕蔑鄙屑的冷哼,「就憑你們區區三個藏頭露尾的唐門殺手,也配提本尊名號?」
唐無血驟聞西邪狂傲之言,登時氣得臉色劇青,煞氣漸濃:「西邪,你識趣的跟老夫回去負荊請罪,或者門主寬容大量可饒你一死;否則,我們唐門將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原來是為了那個夜晚!西邪尊者為了修鍊西域邪功《歡喜禪》,不知道毀了多少無辜少女的清白,一時之間想不起幾年前那次採花未遂的經歷,殊不知其實他已經擠掉天下第一惡人「窮奇」,雄踞西蜀唐門必殺榜之首至今。
「哈哈哈,本尊暫時還不打算去提親。」西邪翻身落馬,背負雙手,仰視彤雲密布的天幕,一副目中無人的狂傲模樣。
大宛神駒知機,自覺的躲到旁邊,免得被誤傷。
唐無血說話之時,唐有鶴和唐絕雨己悄然散到蓋天行兩側,形成三面合圍之勢。蓋天行何等人也,兩個殺手悄然側移,豈能逃過其耳目,但他生性狂傲,絲毫未曾放在心上。
因為,最大的殺機,來自於正前方這個滿面傷疤的男人!
唐絕雨忽左忽右,忽前忽後,鹿皮手套里已經暗暗扣住一把暗器。
唐有鶴則施展輕功,快速饒著西邪轉圈,在雪地上留下一痕淺淺的足印,時而凌空在頭頂上飛掠而過,彷彿白鶴亮翅一般。雖然不及曼陀羅《踏雪無痕》的絕妙,但是放在江湖上,也是難得的高手了。
只有唐無血不動如山,探手入懷,冷冷的死死的盯著西邪。
這也不是什麼高深陣法,暗器之道考驗的是眼力,三人都在用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尋找獵物的破綻,在最恰當的時機一擊斃命。
紫袍厚實溫暖,如披風般籠罩著整個身子,蓋天行穩如泰山,寬口的雙袖就這樣低垂著,看似滿身破綻,唐門三人正欲出手,又發現盡數落在雙袖的防護中,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好生憋屈。
第三個殺手頗為惹眼,只有她遠遠的裹在厚厚的貂皮雪衣中,舉手投足間隱隱可見那玲瓏浮凸的身段,難免不令人浮想聯翩。但她故意低著頭,用高聳的衣領擋住了臉蛋,看不真切。但見滿頭烏髮如銀河傾瀉,別了一支劍狀銀簪,精緻奇巧,好看得很,有點熟稔,偏偏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何時何地見過。
「你們是如何得知本尊行蹤的?」
「哼!你這個攝丹魔,人人得而誅之!」那少女殺手恨恨的說道。
蓋天行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抖了抖紫袍衣袖,邪笑起來:「原來是唐大小姐,哈哈哈,本尊不去提親,唐大小姐便親自來搶男人了。」說罷還無恥的伸出舌頭舐了舐嘴唇,一副回味無窮的猥瑣相,當晚他就是用這條舌頭奪了唐大小姐的初吻。
那時刻在夢魘中浮現的猙獰惡相,豁然就在眼前耀武揚威,叫她如何禁受得住!
「死魔頭,少逞口舌之利。」唐絕雨猛然昂起美麗的臉蛋,已經恨得咬破了嘴唇。
她的身份被看穿,更加羞得無地自容,嬌喝聲中,玉掌暗扣的一把暗器拋出,暗器遇風長嘯,奪人心魄,幻起千疊浪影,鋪天蓋地的猛罩蓋天行全身上下三十六處穴位。
乃是唐門「天羅地網」手法!
卻是中了蓋天行的激將法!
蓋天行早有準備,話音甫落,氣運乾坤,腳踏八卦,移形換位,鐵塔巨神般的身軀已經掠出唐絕雨暗器的攻擊圈外。這般奇特的步法,武林罕見!
唐絕雨武功修為最弱,只覺得眼帘人影晃閃,已失去敵人影蹤,頸後有個濃重的呼吸吹得她的耳輪痒痒的,那邪惡輕佻的嗓音近在耳邊。
「哈哈哈,唐大小姐要謀殺親夫啊。」
僵局一觸即破。蓋天行雙腳堪堪踏實,背後也猝然冒出一條人影,正是以輕功見長的唐有鶴。唐有鶴如白鶴凌空,爪中蘊藏已久的暗器也幻出七朵寒光,在唐絕雨故意大張旗鼓的掩護下,悄無聲息的襲向蓋天行。
乃是唐門「七星連珠」手法!
蓋天行落地生根,寬袖又盪起一個波濤洶湧的漩渦,守若銅牆鐵壁,唐有鶴髮出的七朵寒光如泥牛入海。
還沒有等他驚詫完,漩渦中還絞出無數唐絕雨的暗器,反射向唐門三人,快捷無倫,比原來還要快上一倍,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移花接木的手法,正是這門袖功的精髓所在。
與此同時,一直不動如山的唐無血,身子猛然一抖,就像感冒打了個寒顫,也不見什麼大動作,一點寒星便在漩渦中消失不見。
「蓬……蓬……蓬……」
但聞三聲沉悶暴響,三個以暗器著稱的唐門殺手,竟然被蓋天行擊得踉蹌暴退數尺。
不知道是蓋天行憐香惜玉,還是唐絕雨躲得夠遠,反正她受傷最輕,用驚疑惶恐的眼神盯著蓋天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幾年前,這攝丹魔不過是和門主不相伯仲;今日重逢,唐門兩位長輩聯手竟然敵不過他,武功進展可謂一日千里,比起幾年前足足高了一倍不止——他修鍊的到底是什麼邪功啊?
唐有鶴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右手壓住胸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如風中殘燭,搖晃了兩下,緩緩倒下。蓋天行最恨背後偷襲之人,漩渦中絞出的暗器,至少有一半是回敬他的,縱使他輕功再高,也插翼難飛。
唐無血連連退了幾步,膝蓋半跪,勉強支撐著身體,強壓住體內暴漲的血脈,十份驚詫的注視著蓋天行,顫慄地吐出幾個字:「《流雲飛袖》?」
昔日,一代宗師李布衣與唐老太太聯手,將企圖染指西蜀武林的西域大樂宗的宗主「大樂佛」驅逐,換得西蜀武林十年太平。事後唐老太太總結,李布衣的《歸藏步》移形換位,《流雲飛袖》移花接木,正是唐門暗器的剋星。
攝丹魔西邪尊者,竟然是一代宗師李布衣的傳人?他的修為已經直追李布衣,唐門想要對付他,恐怕只有請動唐老太太了。
但見蓋天行面沉如水,目寒如冰,慢悠悠的掃視三個唐門殺手一眼:「你們兩位,可以死的瞑目了……至於唐大小姐,本尊今日留你性命,也算仁至義盡,為了避免那些無名鼠輩又來打擾,就麻煩你送本尊一程……」
唐絕雨臉色攸變,轉身便逃!
蓋天行邁開大步,縮地成寸,魁梧的身形已經截在半路,唐絕雨玲瓏浮凸的身材在男人寬厚堅實的胸膛撞個正著,倒似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一樣。蓋天行張開蒲扇般大的巴掌,順勢扣住唐絕雨的手腕。唐絕雨手腕翻扭,只覺得虎口如鐵鉗般緊扣,掙之不脫,反而將雪白凝脂的手腕磕出了一條紅痕。
「放手!……哎呀,疼!」
唐絕雨目光幽怨的盯了他一眼,盯得他心神蕩漾,撩起憐香惜玉之心,不知不覺的鬆了一點手勁。
「去死吧!」
她驀地扭轉頸脖,盪起滿頭飄逸的烏髮,烏髮中寒光一閃,已經近在眉睫。
蓋天行躲避不及,千鈞一髮之間,只見他屈指成弓,一記凝重的無形劍氣彈射而出。但聞「砰」的一下清脆響聲,那點寒光倒飛出去,墜落在唐無血跟前,猶自顫抖幾下,正是那支劍形發簪。
再看唐絕雨,烏髮失了約束,如瀑布般披散在肩胛上,有一股凄美。
蓋天行抑住滿腔的怒火,溫柔的拂理著她略微繚亂的烏髮,用冷冰得不帶一絲生息的嗓音說道:「下次,若是你再敢用暗器偷襲本尊,本尊便把你的頭髮剃光……嗯,就像峨眉派那個小尼姑一樣。」
說完,他一聲清哨,呼喚他的坐騎。
「咔嚓,咔嚓。」
哨聲剛落,躲在一旁懶慵慵的看著四人生死搏鬥的大宛神駒,步履輕快,幾下子跳躍到主人面前。蓋天行挽起細繩,跨步上馬,蒲扇般大的巴掌拎起身材嬌小的唐絕雨放入懷中,看也不看唐門兩老一眼,飄然離去。
唐絕雨嗚嗚哀鳴,淚珠兒順著美麗的臉頰潸然而下,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時任性,竟然送羊入虎口,幾年前的那場噩夢再續!
唐無血撿起那支劍形發簪,凝望著蓋天行劫持著大小姐,咔嚓咔嚓,驅馬踏雪而去,只留下一個筆直不屈的背影,越走越小,最終消失在連綿不絕的蜀道中。
他悲然長嘆:「沒想到我們這兩副老骨頭,沒死在敵人的刀劍下,卻亡在自己的暗器下。」說完,絕望的緩緩攤開按在自己胸膛的手掌,只見斑斑血跡已經染紅了鹿皮手套,傷勢之重,已經無力返天了。
但是他沒有留意到,蓋天行的胸膛也慢慢的滲透出一點血紅。
人跡罕至的劍門關又恢復死寂,唯有長眠雪野,留下雪和血的斑斑殘跡。天穹低沉,夕陽慘淡,寒風呼呼,鬼哭神嚎,似是為少女的不幸而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