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眾對質
陳青桐暗道:「這等投機的手法,由你這心地狹隘自私之輩說出,倒也不奇怪。」方要說話,卻聽得孟中道:「前輩,那那小賊尚在你手中么?聽無飆師叔說道,您老人家要他陪您說話,沒有殺他是么?」陳青桐愕然一怔,旋即大怒,心道:「誰是惡賊?你到此時還惦記著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這等歹毒的心腸,還自號什麼名門正派弟子,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有心喝斥,靈光一閃,反倒生出一個念頭,沉聲冷笑道:「不錯,他就在老夫的身邊,嘿嘿,說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似乎都與你泰山派相干呀?」
孟中訕訕道:「他,他說了什麼?」
陳青桐道:「他說你們堂堂泰山派的子弟,不顧江湖規矩,左右夾攻,欲待取他小命,是也不是?可笑即便如此,你們連他也打不過,最後還是無飆及時趕到,方才保全泰山派的顏面,可是實話么?」
孟中恨得牙關緊咬,喃喃道:「這小賊果真宣揚此事。」聲音雖然低沉,但在這黑夜寂靜之時,聽得字字分明。陳青桐竊笑:「你們比鳩盤鬼母、夔門六怪這些真小人還要可惡百倍,如此佳事,若是不能廣為傳播,豈不可惜?」又道:「我細細觀之,他的武功其實是平常稀鬆得緊,便連不入流的鄉下把式也當不得,怎能敵過你們聯手?莫非他胡說八道?」
孟中羞惱無比,料想此事隱瞞不下,也不敢遮掩,道:「那小賊看似文弱,其實武功尚可,不過是您老人家的修為委實太高,所以所以覺得他不能入流罷了。我與孔師弟商議密事,心神不寧,過於輕敵,是以一時不慎,反被他有機可乘,僥倖得勝。」這話說來,好比在他臉上打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著實難堪無比。他迫於情形,附和洞內「高人」之意,說道陳青桐的武功五六流而已,但自己偏偏與孔池不爭氣,單打獨鬥也好,群毆圍攻也罷,皆敗在此不入流之「小賊」手中,豈非說明堂堂泰山派之少年才俊、名門子弟,其實更是末流也不是么?
陳青桐道:「你也不用羞愧。這小子狡猾異常,定然是用了什麼不光明的手段,讓你們中計。我替你出氣如何?」不待孟中說話,沉聲道:「小賊人,你過來。」一腳踹在牆壁之上,弄出些許動靜,自己繼而啊呀一聲大叫,狀若凄慘。孟中想起他脾氣如火,也不知把「小賊」如何痛毆一頓,嚇得心驚膽戰,顫聲道:「前輩,您老人家把他怎樣了?」陳青桐哼道:「方才我按耐不得生氣,一巴掌把他拍死了。」孟中聞言,又驚又喜。
陳青桐咳嗽一聲,道:「你速速將門口的看護弟子支走,再帶一張大些的蘆席過來。」孟中奇道:「什麼?」陳青桐佯怒道:「我替你出氣,一片好心好意,難不成還要將他的屍身留在這洞里發臭不成?我稍時便將他屍身扔在洞外,你用蘆席捲好,找個地方掩埋了。」孟中驚道:「我我來扛屍體?」陳青桐吼道:「莫非要我把你也打死,一併用蘆席裹了嗎?」孟中心中暗自駭然,連忙賠笑道:「前輩休要生氣,是,是,我這便去辦理。」
陳青桐聽他匆匆離去,便溜到洞口等候,稍時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戚師弟,你們看守了半日,也辛苦了,且回去休息吧!」正是孟中的聲音。那戚師弟道:「師父安排我在這裡值夜,言道到了時刻,自然有其餘師兄弟過來接班,務必安守本職,否則便是風吹雨打、雷劈雹泄,也不得走開半步,更不用說回去歇息了。」原來此人乃無飆道人的弟子。
孟中笑道:「我閑來無事,也睡不安穩,便替你在此頂值一個時辰如何?」戚師弟又困又乏,喜道:「孟師兄此話當真嗎?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孟中道:「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如此見外?」待支開那泰山弟子,慌忙從一旁草垛的後面抽出蘆席,架在肩上,便往洞口跑來。
陳青桐瞧得真切,躺在地上,往外翻滾幾圈,四肢攤開,雙目緊閉,動也不動。
孟中見狀,喜道:「前輩果真將這小惡賊殺了?哈哈,真是替我泰山派出了一口怨氣,晚輩亦然雪恥,實在是感激不盡。」用蘆席將陳青桐的「屍體」裹了,扛在肩上,往碎石荒草之地走去。裹得不甚嚴實,不過是胡亂繞卷了一圈,兩條胳膊尚余在外面,不時晃動,敲在他的身上。初時他尚不自覺,漸漸來到黑暗陰冷之地,月色悉數被遮掩,映照不得,如此再與死人為伴,不由心中有些駭怕,口中猶自道:「你與我雖然有怨有仇,但今日斃命,卻是死在那前輩的手中,日後若要報仇,也只去找他,莫要來尋我報復才是。」陳青桐暗暗好笑:「你如此膽小,生平就該少做些壞事。」促狹心起,手指輕輕從他身上劃過,微微一撓,若有若無。孟中心神不寧,有心將「屍體」就此扔下,轉念一想,嘆道:「若是放在此處,遍地碎石,怎能輕易刨坑?若是被人看見,也多有不便,還是再往前走上一段路程吧。」言罷,陡覺頸脖若有絲絲涼風吹來,脊背寒意陡升,渾身上下打將寒戰,激起雞皮疙瘩,真是驚懼不定,有意無意之間,扭頭往陳青桐看去,卻見他不知何時,雙目睜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禁啊呀驚叫,手中的蘆席應聲落地,自己雙足癱軟,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抖若篩糠地往後退去,顫聲道:「你…你是人是鬼?」
陳青桐見他驚恐萬丈,心中得意,裝了一副冷森森的口吻出來道:「我死得好慘呀,黃泉路上如此寂寞,你來陪我。」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向他走去。
孟中被嚇得肝膽俱裂,屎尿齊流,慌道:「你…你果然那鬼,我陪你作甚,你休要尋我!」見陳青桐充耳不聞,搖搖晃晃就要撲來,再也忍耐不住,發出凄厲一聲的尖叫,立時發足狂奔,不防被腳下石頭磕絆,一個筋斗栽進草叢,竟然昏厥了過去。陳青桐哈哈大笑,道:「年輕才俊?不過如此,笑死我也。」反用蘆席將他捲起,急急奔回洞中,丟在草墊上,拍拍手,即將離去之時,抬頭見得月色之下,壁畫一角尚有一行小字,寫道:「有緣來之,緣盡離去,悉毀劍畫,無影無蹤。」陳青桐笑道:「原來這位前輩有如此囑咐,是我粗心大意,竟然不曾看見。既然他要我將壁畫銷毀,我便依言行之好了。也免得如此武功,被壞人學了去。」拔出自己的長劍,就著長發小人兒與束髻小人兒的壁畫胡亂划將一通,破壞殆盡。陳青桐笑道:「且看你醒來,被那無飆道人見了洞中的情形,你又怎樣交代?」哈哈一笑,唱道:「我亦乘風飄緲去,草亭野凳不留痕。」轉身沒於蒼茫之中。
待他回到客棧,那關掌柜地看了半日,震愕不已,道:「公子說要上泰山遊歷,採風謁碑,卻為何多日也不曾回來,落得如此狼狽不堪?」陳青桐有些尷尬,衣裳破舊,體味甚然,道:「我遇上了攔道搶劫的強盜,被他們捉在一個山洞裡面,雖然沒吃什麼苦頭,但畢竟不見天日,又不能洗漱,自然顯得不甚整潔了。」
關掌柜驚道:「泰山上有強盜么?若是如此,我可要報官了。」
陳青桐不願多說,眼睛一轉,道:「我沒有『安分牌』,引來官府之人,只怕你和熊總鏢頭都脫不得干係。我既逃了出來,索性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以後少獨自上野山去就是了。」關掌柜訕汕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只是那熊爺」陳青桐道:「熊總鏢頭怎樣?」關掌柜道:「明日他要與流雲庄莊主比武,今日已立下了生死狀。」陳青桐驚道:「這是為了什麼?」
關掌柜道:「上次他鏢局死了兩個鏢師,追兇索惡,無有頭緒,後來一個蒙面人深夜相告,說兇手不是旁人,乃是流雲庄所為。熊爺半信半疑,借拜庄之際,派人悄悄依照蒙面人所述,派人溜進流雲庄后小花園內,從一塊蓮花石下,果然搜出被劫掠的鏢貨『九龍戲珠杯』。這可謂鐵證如山,兩家因此大起紛爭,弄到最後要比武決生死了。」
陳青桐靈光一閃,不覺「啊」地一聲。關掌柜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事披露出來,流雲庄矢口否認,說是有人栽贓陷害,根本不能為信。官府雖然聞報,但忙於替當今聖上選美之事,一者無暇顧及,二者也不願捲入武林糾紛,因此不肯立案,聽憑雙方依照江湖規矩,自己解決紛爭。」
陳青桐想起當日無飆道人與孟中的一番對話,不覺恍然大悟,忖道:「如此看來,他們才是罪魁禍首,只是他們黑這麼做,究竟有何目的?可與他們口口聲聲說的『大泰山派』相干么?」匆匆洗漱一番,便到那鏢局去見熊南熙。哪知走到門口,便被兩個漢子攔住,問明來意,抱拳道:「公子,我家總鏢頭明日與流雲庄莊主比武決生死,此事眾人皆知,此刻他正在休息準備,說道任何人今天都不會面招待。」陳青桐聽了大為無奈,只好悻悻而歸。
第二日,鎮上居民皆早早起床,宛若趕集一般,吆三喝五,呼朋喚友,往鎮外珍珠河畔小石廣場趕去,要看威遠鏢局總鏢頭熊南熙與流雲庄莊主顧沖的比試。起得晚的,來不及吃早飯,帶著幾個小饅頭,一邊行走,一邊就水吃喝。有人笑道:「你如此倉促,不怕噎著么?」那人聞言搖頭道:「若是晚了,哪裡還有好位置?」陳青桐也在其中,微微搖頭,嘆道:「這等性命攸關的大事,在鄉人眼中不過是一場好戲罷了。」不多時,來了擂台下面,見東邊飄揚一面飛虎大旗,底下坐著威遠鏢局一眾,熊南熙正色肅容,頗為凝重;西邊有五色雲彩的綉緞大旄,旗下站立一人,身材適中,不胖不瘦,三縷黑髯不長且順,甚是端莊,乃是流雲庄莊主顧沖。陳青桐忖道:「倘若果是泰山派無飆道人與孟中、孔池策劃的陰謀,他平白受此冤枉,可是無辜之極。」
稍後見一位道人來到檯面中央,那道人鷹目尖鼻,倒掛細眉,臉色微黃,唇上八字,頷下一撮山羊鬍須,大聲道:「今日威遠鏢局與流雲庄比試武功,特請貧道主持裁判。所謂拳教無情、刀槍無眼,高手過招,難免會有死傷,無論哪方如何,新舊老帳盡皆一筆勾銷,日後決不可再以此為由,尋釁挑鬥。」教身旁一個少年道士出來,正是孔池,看他雙手各垂一生死狀,遍示群人,然後退下。
台下有人叫道:「這主持裁判之人,定然德高望重,你是哪一位?可當得如此重責?」台上道士乾笑一聲,道:「你莫非是外鄉來客?若是這泰山腳下的居民,見我模樣,便該知我身份。」稽首道:「貧道泰山派無嗔。」台下那人叫道:「我便是本地土人,平日上山燒香極少,自然不認得你。自從你們再將一半泰山劃為自己私家花苑,不許民眾遊玩,我更是上去得少了。無嗔道人臉面一紅,不再搭理他,咳嗽一聲道:「請熊總鏢頭與顧莊主上台。」
熊南熙走前幾步,望著顧沖,怒道:「血債血償,你們殺我鏢師,奪我寶貨,此仇若是不報,枉為君子!」顧沖冷哼一聲道:「你不分黑白,不辨善惡,看似雄壯的大漢,卻生得一幅軟耳根,任憑別人挑撥唆咄,其實也是個渾噩糊塗之人而已,算什麼豪傑?!」熊南熙怒睜圓目,忿然之極。無嗔道人道:「生死相搏,貧道也無話可說。」退入台後。
但見台上熊南熙雙臂箕張,一掠丈許,驟然施展出絕戶掌中的殺手,向顧沖背心便抓,顧沖怒道:「姓熊的,欺我太甚!」身軀一矮,嗖的一拳向熊南熙胸膛打去,熊南熙一掌撥開,兩人風馳電掣般的斗將起來,拳掌起處,全帶勁風,台下眾人見了,個個鴉雀無聲,目不轉睛地望著。
這兩人一個是神拳無敵,一個是鐵掌無雙,鬥了半個時辰,不分勝負。兩人斗到五十招開外,忽聽熊南熙連聲大吼,拳如雨下,顧沖步步退讓,腳步蹣跚。台下登時不少人大聲叫好。有人道:「熊南熙不過仗著身強力壯,想一鼓氣把顧莊主打倒。可是顧莊主也絕非庸手,這幾招解拆得非常巧妙,他的看家本領風雷八卦掌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掌法絕學,你不見他的掌法步法絲毫不亂么?」
陳青桐在台下細看,果見顧沖腳踏八卦方位,雖然連連避讓,身法掌法卻是絲毫不亂,沉穩之極,掌風過耳,隱隱挾有風雷之聲。剛才說話那人的同伴道:「我久聞顧莊主的風雷八卦掌中有一種專解強敵攻勢的反攻掌法,卻從未曾見他用過。不想大飽眼福。」另外一人又道:「快看!快看!這樣的拳法你若錯過,今生就再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兩人都不再說話,凝神觀看,只見台上形勢又變,顧沖一聲長嘯,雙掌疾擊,掌影翻飛,滾滾而上,這回輪到熊南熙連連後退了。
剛才那人又說起來道:「薑是老的辣。熊南熙武功雖高,終究不是顧莊主的敵手。」他的同伴道:「要分勝負,那還早呢!」但見熊南熙雖然後退,拳法也絲毫不亂。原來熊南熙經驗非常豐富,強攻不下,立刻變招。將七十二路大力神拳,使得風雨不透!顧沖掌法雖然凌厲,卻也攻不破他拳風布下的鐵壁銅牆。兩人鬥了一百來招,兀自不分勝負。驀聽得熊南熙和顧沖齊聲大吼,熊南熙「砰」地一拳,打中顧沖肩膊;顧沖的風雷八卦掌一掌,也掃中了熊南熙腰骨,兩人各運內功抵禦,斜躍三步。
熊南熙武功高強,拳拳生威,聲勢駭人。顧沖雖橫練工夫比不上他,但風雷八卦掌和大力鷹爪功爐火純青,輕身敏捷,又更勝熊南熙。陳青桐聽得旁邊有人道:「顧莊主雖不苟言笑,平日里又嚴肅之極,但素來樂善好施、救濟貧困,與熊爺一般都是好人。如此的兩個好人,怎會非要分個你死我活?」卻是一個老婦人。她旁邊一個大嫂低聲道:「我才不信顧莊主會為了區區一顆明珠,就去奪寶殺人。」又有幾人唉聲嘆氣。
陳青桐暗道:「熊總鏢頭為人豪邁,那顧莊主我雖不認識,但聽大伙兒的口碑,也絕不是什麼壞人。是了,我讀了許多年的聖賢書,多少也懂些道理,怎可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但危難之時卻唯唯諾諾、袖手旁觀?我該上去阻止二人決鬥,避免釀成惡果,後悔莫及。只是她們說得不錯,我該想個合適的法子才好。」見台上二人越斗越烈,雙方皆是漸下重手,恨不得下一招就取了對方性命,不禁焦急萬分,有意無意瞥去,見無嗔道人背後,一個青年道士或是內急,匆匆走向廣場背後茅廁,頓時閃過一個念頭,撥開人群,隨他進入其中。
那道士寬衣解帶,正自愜意,陡然覺得頸脖一涼,有人沉聲道:「休動,動一動,便要你變成死人。」這道人唬得魂飛魄散,顫聲道:「你,你要作甚?」原來是陳青桐拔出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陳青桐嘻嘻一笑,道:「我借你的道袍一用,你是借還是不借?」道人嚇得半死,道:「借又怎樣,不借又如何?」陳青桐聞言,哭笑不得,忖道:「也不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如此明顯,還用我說嗎?」嘿嘿一笑道:「若是借了,不傷你半根毫髮;要是不借,我這一刀下去,能不能夠活命,就得看你和閻王爺交情有多好咯。」
道人嚇得屁滾尿流,道:「大爺,我與閻王爺交情極其淺薄,你這一刀要是下來,他斷不肯輕易放我回來。道袍你要是喜歡,儘管拿去就是。」不敢轉身,背對著陳青桐,三五下除下道袍。陳青桐一把接過,套在身上,又拔下他的發簪,給自己頭上的束髻插上,略一收拾,活脫脫便是一個道人了。他眼睛一轉,一手按著匕首,另一手從懷中掏出糯米飯糰,逼迫道人服下。
那道人吞咽入喉,覺得甜膩,惴惴不安,道:「大爺,這是什麼?」
陳青桐笑道:「我怕你不老實,待我出去之後就要大聲叫嚷。本想將你打昏,但看你方才如此聽話,終究不忍下手了,於是給你服下一顆『噬心丹』。」那道士毛骨悚然,哭喪著臉道:「大爺,果真如此,你還不如一棍子將我敲昏呢?」陳青桐笑道:「你放心,只要你安靜一些,待我辦完事後,自然會給你解藥。不知你可介意?」
道士道:「性命第一,貧道並不介意,只是只是你何時才能辦完事?」
陳青桐笑道:「你且到蹲坑中去,將小門關好,不得出來。半個時辰之後,我將解藥放下,你自己取去。」這道人莫敢不從,乖乖進入蹲位,低頭無語。陳青桐暗暗好笑,替他將小門關上,收了匕首揣回腰間,走出廁去。
他化作道士,依舊隱匿於人群之中,只待熊南熙與顧沖爭鬥危急,便要縱上台去搗亂。卻聽得有人哈哈大笑,道:「周兄弟,我又錯了。」另一人哼道:「你錯什麼了?」先前那人道:「我本以為你是天底下第一的脾性暴躁、蠻不講理之人,不想到了此地,方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威遠鏢局的熊老爺,武功不及你,但偏執倔強,比你還強上三分不止。嘿嘿!那流雲庄的莊主分明清白,什麼都沒做過,反倒被人陷害,偏偏被認是幕後真兇,任憑其百般解釋,終究無用呀!」熊南熙聞言,愕然一怔,頗有不悅,暗道:「是誰替顧沖開脫?」思忖間,拳腳一慢,露出破綻,真被顧沖一腳踢中小腿,一個踉蹌,幾乎摔倒,急屏氣凝息,集中精神,小心應付。
另一人道:「狗屁,狗屁,我鐵臂熊周通最是深明大義,精通人情世故,何時變得不講道理了?」陳青桐一驚:「鐵臂熊?難不成是周通么?他如何到了山東?」
正在這時,只聽砰砰兩聲悶響,顧沖與熊南熙再互換一招,兩人各自分開。那周通大聲道:「還不曾見識分曉呢,就這麼不打了?稍後便當如兩條瘋狗,衝上去將各自咬個遍體鱗傷才對嘛,哈哈!」熊南熙正欲進招,勃然大怒,顧沖也沉聲道:「無嗔道長,請來你來裁判,騷擾鬧場之人,你管也不管?」無嗔道人走前幾步,來到台邊,拂塵一撣,稽首一禮,道:「哪位朋友說話,何不出來一聊?」
周通分開人群,縱身上台,道:「是我鐵臂熊周通!你不曾聽過我的名字么?」無嗔道人心頭一凜,暗暗忖道:「這個魔頭為何到了泰山腳下?」只見周通手指一人,道:「他叫袁伯當,即是我結拜兄弟,卻又是我極大的仇人和冤家,綽號『百劍一笑』。對了,此人原本叫做『百劍一笑』,只是被那江南大俠樊英嚇破了膽子,雖然僥倖保全性命,畢竟再也笑不出來了。」陳青桐曾見他與袁伯當斗得甚是激烈,關係稱不得融恰,因此相互調侃嘲弄,也在意料之中。如今他二者雖然武鬥已息,但彼此文攻未歇,由江南一路走來,想必也不知拌了幾千句幾萬句嘴。
袁伯當冷冷一笑道:「你何不加上一句,說我從此劍也不用了,改用了降魔杵?」圍觀眾人聽了,都不禁竊笑。人人都知劍輕杵重,兩種輕重相差極大的兵器若能輕易變換,那也是極為難得的了。周通道:「我正要說呢,你本該從此叫做『百哭一杵』,嫌棄它不好聽,於是選了『百劍一笑』的名號,還真是響亮了許多。」陳青桐想起昔日在驛站山洞中顧青山告訴他的一番言語,不覺心頭一動,暗道:「果真是他們。『毒砂掌』淳于玄呢?他見過紅葉峰報恩亭的『神秘高人』,可知紅葉谷所在?紅葉谷是否就是鳩盤鬼母口中的紅葉峰呢?」
只聽無嗔道人訕訕一笑,道:「原來是兩位大俠,久仰!」周通搖頭晃腦,哼道:「又是狗屁,好臭,好臭!」袁伯當道:「如何又是狗屁?」周通道:「『夔門六怪』當年之所以能結拜,便是因為彼此都是為非作歹,無惡不作的惡棍,意氣相投,是不是?何曾在這牛鼻子的口裡反倒成了『大俠』?還有,他說什麼『久仰』,那是連狗屁也不如了,我先前報出名號,他愕然半日,可見平日鼠目寸光,孤陋寡聞,未曾聽過你我的赫赫威名。」袁伯當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拔出你的大刀,與這位泰山名宿切磋一番,也讓他真正見識見識你的厲害,從此『久仰』不忘?」
周通點頭,就要拔刀,無嗔道人神情一變,暗生戒備,卻看他搖頭道:「不可,不可,先前你不是說還要講個故事給大家聽么?你且講來聽聽,講完了,牛鼻子若還有興趣,我再讓他『久仰』不遲。」袁伯當道:「好,好,此故事甚是奇妙,不知大伙兒願不願意聽聽?」
台下有人叫道:「你不說讓人聽故事,只說要人來品這個故事,可見其定然是情節曲折、扣人心弦,我們自然願意聽了。」無嗔道人眉頭微蹙,冷笑道:「要說閑話,到外面沒有人的地方聊去,請勿干擾比武。」周通道:「你這番言語,不是狗屁了,卻是鼬鼠之屁,我幾乎要被熏倒了。」袁伯當哦道:「這是什麼道理?」周通道:「這故事干係到威遠鏢局兩位鏢師被殺之真相,怎能到外面去說?既然是故事,自然當有聽眾,他為何要趕我們到沒人的地方去聊?莫非怕這真相被人知道么?臭死了,臭死了!」顧沖與熊南熙聞言,相顧失色,收勢止斗,抱拳道:「袁兄若是知道什麼,請不妨明言。」袁伯當搖頭道:「顧莊主叛教立庄已久,改邪歸正;熊總鏢頭素來俠義豪情,平生與人為善,是這十里八鄉聞名的大善人。我兄弟二人混跡黑道,作惡累累。所謂自古正邪不兩立,實當不起你們這般稱謂。只是這故事嘛,我是一定要說的。」
台下眾人聞言,相顧起鬨,其中有那歡喜節外生枝的,也有不忍見顧、熊相鬥的,紛紛嚷道:「說吧,說吧!」無嗔道人再不情願,此刻也無可奈何,退到台後,接過孔池奉上的一杯清茶,只覺得又苦又澀,心中忐忑不。
袁伯當道:「我兄弟二人來到山東境內,一路自然壞事做絕,欺男霸女,可謂人見人怕、人聞人怨。」台下眾人笑道:「是,是,天底下的惡人,你們若說自己是第二,絕沒有人敢說第一。」周通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催促袁伯當說下去。袁伯當道:「十九日前」周通道:「不對,不對,你記錯了,是二十日前。」袁伯當怒道:「是你說故事,還是我來說故事?這十九日與二十日,又有什麼區別嗎?」周通一怔,道:「你口才比我好,最歡喜到處去出風頭,當然還是有你說比較妥了。」袁伯當看他似乎服輸,得意之極地道:「十九日前,我與周通到鎮外閑逛,一者散心,呼吸野外新鮮空氣,二者也想攔路搶劫,也看看有沒有什麼肥羊美女,能夠財色兼收。不料轉了半日,也沒有看見半個順眼的客人。」陳青桐暗笑道:「誰若是被你瞧得順眼,那他可是大大的不順了。」
旁人嘻嘻哈哈道:「不錯,不錯,他們是大惡人,我們可千萬小心了。他們倘若看得美人順眼,咱們可得扮作醜人;他們要是嗜好醜人,咱們無論怎樣,也得想法子變漂亮才是。」
袁伯當繼續說道:「我們走到一處槐樹緊密之處,聽得似乎有人爭吵,心中好奇,便過去窺探,只聽一人道:『我們是威遠鏢局的鏢師,你們若是識相,休來自討沒趣。』另一人道:『不錯,我家熊總鏢頭威名遠揚,黑白兩道誰不給他老人家幾分面子?朋友,你們要是缺錢花,這裡有幾兩銀子,要是不嫌棄,儘管拿去。』原來是有人搶我們的生意,我們自然大為生氣。我這位把弟性子急躁,便要跳出去大揮老拳,我一把扯住他,示意按捺,且聽聽對方是什麼來歷?對方是兩個蒙面人,其中一人沙啞著嗓音,喝道:「廢話少說,我們又不是丐幫叫花子,這幾兩銀子就能打發我們嗎?』分明就是故意變化嗓聲,想必是熟人呀!」周通點頭道:「果是熟人。」見袁伯當瞪眼,乾笑一聲,道:「你說,你說。」
袁伯當冷哼一聲,道:「我說什麼?既然雙方一言不合,自然就噼里啪啦地打了起來。威遠鏢局的兩個鏢師不是對手,連連敗退,自己被打成重傷,押運的貨物,一顆珍貴的明珠也被那兩個蒙面人搶走。我二人緊緊跟隨,來到泰山某處,見這兩個土匪揭去面布,卻是兩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
先前陳青桐在泰山無意聽見孟中與孔池的言語,因此落下日後十數日劫難,若非應對有策,又巧入山洞禁地,只怕早也魂歸黃泉,此刻聽得周通與袁伯當跟蹤打探之事,心道:「孟、孔二人做下如此齷齪之事,枉壞了名門正派聲譽,你們既號稱『惡人』,想必也不忌憚泰山派的脅迫,若將他們之罪惡昭彰天下,那是妙極。」
只聽袁伯當道:「我兄弟二人見狀,甚是感慨,自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惡,小小的毛頭小夥子不肯用心讀書,卻來學我們當強盜去搶劫殺人,可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但我們同時心中也覺奇怪,道他們能學幾年武功?造詣定然不深,竟然將堂堂威遠鏢局的年長武師打得落花流水,各自重傷?實在令人奇怪!」
他後面半句話漸漸低沉,稍遠一些便聽不得了,但熊南熙偏偏就在旁邊,聞得真切分明,以為他故意調侃自己,不覺滿臉通紅,方要發作,轉念一想:「我生氣甚麼?畢竟是自己兄弟學藝不精。」勉強按住心頭火氣,斜眼望著袁伯當,忖道:「什麼『百劍一笑』也好,『百哭一杵』也罷,或是叫做『百劍一笑』的人物,不知本領如何?」
只聽袁伯當道:「一個年輕人道:『師兄,我們不過是奪取那『九龍戲珠杯』而已,方才下手,也忒重了一些。』另一人冷笑道:『師弟,你的心腸也太軟了,沒有聽見那劉崇唾罵我派么?』被喚做師弟的說道:『我們沒報出師門名稱,他猜測不得,不過是胡亂喝罵而已呀!這劉崇平日里便脾性急躁,你不是不知道的。』他師兄不以為然,道:『上次你我瞞著師父下山喝酒,在醉仙樓中被他看見,冷嘲熱諷,雙方几乎就要動手,你忘了么?舊帳正好拿來算上一算。我下手尚且留了一分力,不算得絕情,他與另外的鏢頭若是死了,也是命合當此,怨不得我們。』我聽了,大為愕然。為何?我與別人動手,若存憐憫之心,至少也要留上三分餘地。他不同,年紀輕輕,殺氣卻重,只肯留下一分餘地,其心腸之歹毒,委實叫我等江湖前輩汗顏不已、自嘆弗如。」
周通嘆道:「慚愧,慚愧!」熊南熙暗暗吃驚,道:「莫非那下手惡徒,竟是我們熟識的人?是誰?是誰?」顧沖大聲道:「既然在酒館內險些動手,可見就是這一畝三分之地的哪一位鄰居了,我也是其中之一,說不得便是我下的毒手。」他怒熊南熙不聽人言,執意將殺人越貨的大帽子栽到自己流雲庄身上,心中極忿,是以賭氣說出這句氣話。熊南熙愕然道:「不錯,你也有嫌疑。」顧沖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說話。
只聽袁伯當接著說道:「我看這兩個年輕強盜,原來是某一門派的師兄弟二人,不知用了什麼陰謀詭計,要下重手傷害威遠鏢局的兩個鏢師。其實若是搶奪那寶貝杯子也就罷了,偏偏那師兄心胸狹隘之極,與其中一位鏢師有些宿仇,不對,不對,不過是小小的磨擦,便藉此機會施展辣手將他重傷,如此心狠手辣,正是『無毒不丈夫』也。只是如此的大丈夫,我『百劍一笑』也好,『鐵臂熊』也罷,都是自嘆弗如,比不得的。」
周通怪眼一翻,喝道:「你自然比不得,我卻不同。」
袁伯當哈哈大笑,道:「老周,他公報私仇,你也比得?」
周通搖頭道:「與他比那大丈夫的胸襟氣度,卻不比這齷齪卑賤之事。」陳青桐聽了,當下心中想道,這兩人可見雖是惡人,卻依然算得上是豪爽的漢子。袁伯當咦地一聲道:「既然如此,那換作是你,你能怎樣?」周通昂然道:「我便是要殺那鏢頭,也會老老實實報上自己的姓名,叫他當個明白鬼。」袁伯當點頭道:「不錯,你睚眥必報,卻不會讓人死得不明不白。」望著無嗔道人身後的孔池,怪笑道:「那師弟還是比他師兄強上許多,你說是也不是?」此話不知是向台下眾人發問,還是要周通回答,或是另有說指。那孔池心慌意亂,急忙低下頭去。
熊南熙急道:「你說了半日,可知道兇手的來歷?」
袁伯當冷笑道:「來歷么?」看無嗔道人與孔池一眼,嘻嘻一笑,轉頭卻往台下望去,見這陳青桐裝扮的道士,笑道:「那真兇卸去紗面之後,從樹后取出一個包裹,兩人都換了一身衣裳,與他頗為相似。」
眾人順著他手指看待,目光皆集中在了陳青桐身上。陳青桐眼睛一轉,撥開人群,順著一旁的樓梯爬上台來,道:「他媽的,我可不是兇手。」袁伯當看他依稀眼熟,想不起是誰,也不介意,哦了一聲道:「看你相貌,比那兩個年輕強盜要俊俏許多,身形么?也要單薄一些,果真是個假貨。」熊南熙見狀,大為愕然,方要出言詢問,見陳青桐悄悄使個眼色,暗道:「陳兄弟如此打扮,定然有他的主意,我不可冒然相認。」陳青桐笑道:「我可不是泰山弟子。」
周通道:「誰問你是不是泰山弟子了?」袁伯當笑道:「老周,這你便不懂了。這小道士以為我說兇手來自泰山派,是以急急開脫,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周通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只是這泰山周圍,也沒有其餘的道觀,你說你是外鄉人,為何不見你背著行李包裹?莫非以為我兄弟二人會打劫你,悄悄藏起來了不成?」
孔池細細打量,認出他來,不禁啊呀一聲。陳青桐「急」道:「孔師兄,你來作證,我分明不是泰山派的弟子,是不是?」孔池惶恐之極,暗道:「他來這裡作甚?不是死了么?為何死而復活,又如此打扮?」千萬疑團簇擁心頭,卻理不出一個頭緒,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無嗔道人怒道:「孔池,你猶豫什麼?他當然不是我泰山弟子。」顧沖生疑,大聲道:「既然這小兄弟不是你泰山的門人,為何孔兄弟不幹脆承認呢?」袁伯當道:「是不是泰山門人,一試即知。」言罷,便見周通大刀一擺,便向陳青桐斫去。
陳青桐輕輕施展「凌雲若虛」步法輕輕避過,道:「不公平,不公平。」
周通愕然,道:「如何不公平?」陳青桐道:「你手中有刀,我手中無劍,這還怎麼比試?便宜都被你佔盡了。我還不如洗乾淨了伸著脖子叫你砍了的好。」周通哼道:「我生平比試,最恨佔人便宜。」手指孔池,道:「你師弟赤手空拳,你還不將寶劍遞給他么?」台下眾人也紛紛催促。孔池渾渾噩噩,果真將一把長劍遞到陳青桐手中,回到後面,聽無嗔道人沉聲罵道:「你如何真將兵器給他?」孔池瞠目結舌,道:「不該給他嗎?」無嗔道人心煩意亂,不能回答,忖道:「一切本來皆在我掌握之中,奈何會跑出這三個『程咬金』來,胡亂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