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無事生非
只聽孟中冷笑道:「我看這人粗皮厚臉,想必不知曉豬肘子有養顏滑皮之功?實在可惜。」朝著身邊的一位女子笑道:「姐姐美若天仙,艷色傾城,若多吃幾口,莫說再過十年,就是再過二十年、三十年,也是一般無二的青春美麗。」
那女子冷笑道:「孟師兄,我吃什麼?做什麼?那是自己私事,不消你多此一舉獻殷勤。今日同行,亦然為了共同目標,與那男女之情絕無絲毫的干係。你如此殷勤,豈非教我眾位師妹有所誤解?請你恪守男女禮儀及貴派門規,泯滅那非分之念才是。」
孟中臉色一紅,訕訕笑道:「方姑娘教訓得極是,我與孔師弟自幼在泰山長大,以往不曾出遠門,因此見識淺薄、孤陋寡聞,舉止言行未免有些偏頗。如今有幸與崆峒女派聯袂共行,也定然是自己在上面幾輩子累積了不少的功德,方才有此福份。後面一路,請方姑娘不吝賜教,小生感激不盡。」
孔池眉頭微蹙,道:「師兄,當說『貧道』感激不盡才是。」
孟中臉色一變,道:「你我為了行事方便,既然卸下了道袍,就不該再用這般稱呼,『小生』二字最好。」孔池身邊的黃綠兩位女子忍俊不得,噗哧一笑,道:「孟師兄說得極是,孔師兄,你也不該如此拘泥刻板。」
方姓女子喝道:「袁師妹、高師妹,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可隨意與人調笑?待與師父、師叔會合,被她們兩位知道,且看你們如何受罰?那時我與其餘師妹,想要為你二人求情也不成的!」一紅衣女子附和道:「正是,當年於雪鳳被逐出師門的教訓,你們都忘了么?」
黃綠二女臉色一變,將身子往一側挪了挪,離孔池更遠。孔池亦然往另一個方向移去,神情尷尬。
方姓女子道:「何止逐出師門?本來還要廢她的武功。這賤人機伶的緊,竟然被她逃脫,后入黑道,成了『夔門六鬼』之一,實在可惡。他日被我們撞見,必定要為師門雪恥。」她把「夔門六怪」說成「夔門六鬼」,乃因她對於雪鳳厭惡之極,是以人家綽號也都改了,以示輕蔑不屑。
孟中陪笑道:「方姑娘不愧崆峒女派掌門大弟子,想必日後崆峒女派的掌門之位,必非姑娘莫屬,小生在此先行祝賀。」躬身一禮,畢恭畢敬。那方姓女子喝道:「孟師兄不可胡言亂語!」
丁晴瞧待真切,暗笑道:「其實她聽了這油腔滑調的恭維話兒心中歡喜得緊。這姓孟的哪是泰山門人?莫若說他是專門竊女子芳心、油腔滑調的浪蕩子才是。」陳青桐透過屏風,見孟中極力奉承的那位方姓女子其實也算不得十分美麗,不過長相還算周正罷了,更且眉宇之間,隱約有股煞氣,簡直大壞美感,不覺有些愕然。
丁晴打趣道:「你不歡喜,自有別人垂涎。哦!我記得了,此女名叫方凌霜,乃是崆峒女派掌門人的二弟子,她的師姐去世后,她順理成章地成為掌門大弟子,從此在派中驕橫跋扈,不可一世。」陳青桐搖頭道:「孟中說話輕狂之極,他,他可是出家的道人呀!」丁晴不以為然,低聲道:「和尚若是凡心悸動,尚可還俗取妻,道士要是惦念紅塵,也一樣能夠卸下道袍,穿上喜服。只是我看這方凌霜面相不好,脾氣必定暴戾無比、喜怒無常,姓孟的如果真娶了她,只怕不過迎狼納虎而已,未必真是善事呢。」丁晴噗哧笑道:「人家男歡女愛,要你那麼緊張做什麼?」
二人正在竊竊私語,只聽幾名金兵笑道:「原來你要上肘子,是要給這位小娘子吃的?不錯,不錯,她年齡不大,皮膚卻粗糙之極。正該吃些豬肘子補補才是。」孟中把桌子一拍,怒道:「韃子胡說什麼?」方凌霜低聲喝道:「孟師兄,這裡乃金國大都所在,行事不可魯莽!」孟中道:「方姑娘教訓得是,我一時不察,率性而為,幾乎誤了大事。」
陳青桐連連搖頭,以為孟中在女子面前的拍馬奉承的本領,比「銅笛仙」蔣禮於「飛天魔女」於雪鳳之前的殷勤更甚十倍也不止,想起當日在泰山情景,此人處心積慮要害自己性命,心眼手段毒辣之極,心道:「他狠毒起來,虎豹猶自不及;無恥起來,哪有絲毫廉恥尊嚴?泰山派有這樣的門徒,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金兵中一名黑面漢子見孟中呼喝挑釁,本已按住了桌上的彎刀,欲待爭執。猛安謀克制下金兵素來兇悍,便是真要對敵,也敢拚命相搏,卻與大宋兵卒的貪生畏死不同。此刻他見孟中收勢,於是撤刀換茶,哼了一聲道:「我管你是什麼泰山派、崆峒女派?在這大都城中,俱與尋常百姓無甚區別,若是安分守己,自然無事,否則便是鐵打的金剛,也要碾得你粉碎!」
崆峒女派諸弟子之中有個喚作邱敏的女子,年歲最小,又是方凌霜的遠房親戚,平日里自恃「掌門大師姐」的百般關照,又有師父的眷顧,脾性之劣,不在方凌霜之下。方凌霜尚顧及自己「掌門大弟子」的身份,雖有些裝腔作勢,好歹也還能剋制。邱敏卻任性得緊,她聽得黑面漢子之言,胸中騰的火起,倏地拔出長劍,劍身微微顫抖,喝道:「你口中不乾不淨地胡說什麼?」
黑面漢子愕然,不及說話,他後面一個金兵罵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竟敢衝撞我們大人?小心性命不保!」邱敏冷笑道:「我們崆峒弟子都是不怕死的英雌巾幗,死便死了,有何可懼?」那金兵怒道:「你果真不怕死?」
邱敏口舌雖然厲害,但此次出山之前,只在崆峒居住,從來不曾出遠門,因此以為外面的世界,便與她派中各院各場一般,可以任由其肆意胡鬧。這時見面前的金兵橫眉豎目,殺氣騰騰,好似要將自己活生生地吞吃了一般,不覺生出幾許怯意,深吸一氣,顫聲道:「自,自然不怕。」
那金兵冷笑道:「也罷,我若是與你比武,未免有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之嫌,實在算不得什麼好漢。而且動起手來,刀槍無眼——」他不及說完,邱敏似乎捉著了把柄,年紀輕輕,卻怪笑道:「什麼刀槍無眼?莫非你怕死不成?」那金兵怒道:「彼此既有意相爭,生死自然各安天命,一方怎樣死傷,也怨不得他人。只是在此打鬥起來,將掌柜的桌椅板凳悉數損毀打碎,砸了人家作生意的物什,那可是造孽之極。」孔池忍耐不住,咦道:「不想軍爺也能體恤百姓財物?」那金兵道:「我體恤什麼百姓的財物?不過我兄弟數人,每日來此喝茶,掌柜的又不肯收我們茶資,我等自然要略微關照,你們說是也不是?」
孟中眼角一翻,道:「原來如此。」
只聽那金兵續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分出高下,誰若是輸了,便趴在地上,學著狗兒爬,又仰天叫喚三聲,如何?」
邱敏乍逢拼賭,心中惶然,一時之間支吾不定,任憑對方怎樣催促,竟然不敢作聲。
黑面漢子道:「其實這法子也極其簡單,便是你們任出一人,我兄弟之中也隨意挑選一人,各自用利刃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上一刀,誰的傷口多,有不畏懼疼痛,誰便算勝了。」他前面那金兵將彎刀放在桌上,道:「你我都用同一柄兵刃,如此也算公平!」孟中道:「何謂公平?其實大大的不公。崆峒女俠乃是人中之鳳,膽色無雙、心氣高傲,雖不乏視死如歸之心,畢竟還是歡喜漂亮的女兒家,怎可在自己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划傷痕?」那金兵道:「我這兄弟說得不是很清楚么?你們之中挑選一人,你既與她們結伴而來,自然也赤膊上陣,與我單挑。你也是男子,我也是男子,這不是公平之極?」此言一出,邱敏大喜,道:「不錯,孟師兄勇猛過人,堪稱天地之間的英雄男兒,難道還會害怕這個粗魯的韃子不成?」方凌霜也微微頷首。孟中失色道:「這,這如何使得?」
他眼珠一轉,繞向黃綠女子身後的孔池,道:「孔師弟,金人挑戰於前,若是膽怯推諉,反倒失了你我男兒之風。」見孔池不動聲色,遂跺跺腳,忽而朗聲道:「你我乃武林正派、江湖後起之秀,不可輕易就畏懼退縮,便慨然應賭,索性與他們斗一斗如何?你且先上,若是不勝,我再頂上如何?」幾位崆峒女弟子亦然覺得滑稽,不覺噗哧而笑,相顧莞爾。
陳青桐聞言,不覺喟嘆,低聲道:「先前我只道此人無恥,不想還是錯了,此人何止是無恥,簡直是無恥之極。」丁晴微微笑道:「那孔的也不是傻子,未必就願聽他的使喚。」果然只聽孔池冷笑一聲,道:「我為何要與他們比試?好好地在自己手臂上戳一刀?」孟中愕然,繼而臉色鐵青,喝道:「師弟,你不聽師兄的話了么?以下犯上,乃是師門大戒,你膽子也太大了!」孔池不慌不忙,道:「孟師兄說哪裡話來著?這等荒唐的命令,莫說是我故意不尊,就是師父、師叔在此,也是萬難應允。你若不信,以後見著師父、師叔,便請他們評評理如何?」大刺刺地在板凳上坐下,叫道:「掌柜的,我要的清雅早點莫要耽擱。」
掌柜應一聲,叫小二端上一盤饅頭,一碗稀飯,一碟鹽水花生來,孔池也不管孟中如何怒目相視,夾起饅頭,放在口裡咬上一口。陳青桐暗暗稱讚:「初時在泰山相見,你便如跟屁蟲一般,無論對錯,一切皆他孟某馬首是瞻,今日想必也對姓孟的多有不屑之意了。」陳青桐對孟中此人可謂之厭惡之極,透過屏風見他困窘異常,心中大暢,若非恐被其發覺,幾乎就要鼓掌喝彩。丁晴低聲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喜好幸災樂禍的人,讀了許多的書,也算聖賢門人,竟忘了那些聖賢道理的種種教誨,不可輕易恥笑他人嗎?」
陳青桐道:「孟中野心極大,定然妄想成為泰山派的掌門人。我觀那無嗔道人與無飆道人年歲雖大,也是一般促狹險惡得緊,乃師如此,其徒可知。若閉關修行的無怨道人也與他兩位師弟一般,日後挑選孟中接掌門戶,泰山派可就玩完嘍。」丁晴道:「我聽師父說過無怨道人,說他品性武功倒也不壞,劍法上的修為,足可名列江湖十大用劍的高手之中,只是有些糊塗而已。」聲音壓低幾分,道:「聽說昔日泰山派的上代祖師挑選承接衣缽傳人之時,最不中意的便是這位無怨道人,嫌他過於迂腐,舉事躊躇,難當大任。只是無嗔道人與無飆道人相爭激烈,挑選其中之一,另外一人必定心生憤恨不平之意,無奈之下,便誰也不用,選了無怨道人成為掌門。這掌門數十年來,派中大小事務,皆交給兩位師弟打理,自己一任閉關,少管世事。無嗔道人與無飆道人恃寵而驕,各自培植羽翼勢力,始終面合心不合,好好一個泰山派,被這兩人搞得烏煙瘴氣,門派名望,也是江河日下。」
她說到這裡,陳青桐驀然一念:「難怪當日他在壁洞之外,苦苦求我傳授破他本派『破雲劍法』的招式,想必就是為了對付他的二師兄?」不禁深深嘆息。丁晴見他又是一聲嘆息,道:「青桐哥哥,你有什麼心思?」陳青桐道:「我想泰山派雖然勢微不濟,但既稱正派名門,當年創派的祖師爺定是位有名的大英雄。日後孟中不當掌門,泰山一脈尚可勉強維持;畢竟家大業大,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若是孟中執掌門戶,昏庸無能,專事權謀之術,泰山一派從此已矣。」
丁晴笑道:「此話怎麼說?」
陳青桐道:「這姓孟的可決非光明磊落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執掌一大門派?」
丁晴又問:「如何能夠從政?你詳細說來聽聽。」
陳青桐道:「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如此詳細,你可明白?這孟中卻是尊四惡、屏五美。」
丁晴笑道:「聖人之言好深奧,聽得我頭都暈了。」眼波流轉,又道:「我若猜得不錯,下面雙方便要打起來了。」陳青桐道:「你說什麼?」果然丁晴話音剛落,轟的一聲,動靜老大。二人一驚,透過屏風望去,只見那執刀金兵啊呀一聲,忙不迭地後退,卻是孟中陡然發難,拿起桌上粥盆,向那金兵用力潑了過去,口中喝道:「不過拼刀罷了,大好男兒怕你作甚?只是你先前對方姑娘、邱姑娘出言不遜,先把這筆帳算清楚了,再斗不遲!」
北國氣候寒冷,外面尚有雪花飄灑,那粥盆散熱極快,溫而不燙,潑在那金兵身上,其實不能燙傷,只是如此一來,卻挑起了雙方事端,哪裡還能平心靜氣地比試?黑面漢子怒道:「無恥之徒,不想竟然齷齪如斯!」聽得幾聲響,眾金兵已是紛紛拔刀出鞘。
那掌柜與夥計魂飛魄散,嚷嚷道:「打架,打架,大家逃命要緊!」酒樓眾人,一鬨而散,抱頭逃出酒樓。
只聽方凌霜冷笑道:「孟師兄,你既不願意在臂上刻痕,大可以明說清了,偏偏窮生主意,挑起事端,委實不智!」孟中賠笑道:「我實在是想替方姑娘與邱姑娘出口氣而已,一時急切才亂了分寸。」那被潑的金兵勃然大怒,推開黑面漢子,罵道:「什麼亂了分寸?膽小鼠輩,納命來!」一刀劈下,虎虎生風。
孟中拔出長劍抵擋,卻見那黑面的漢子按兵不動,其餘諸兵一聲吶喊,悉數散開,竟將他團團圍住。金兵向來訓練有素,孟中頓時心驚肉跳,慌亂之下,幾乎中刀,大聲叫道:「孔師弟,厄難臨頭,你我該共同進退,何不過來幫忙?」
丁晴低聲道:「青桐哥哥,這幾位金兵頗為怪異,不是尋常軍卒。」
陳青桐頷首道:「不錯,我也覺得有些怪異,卻說不出緣故來。」
丁晴見黑面漢子腳步沉穩,雙目神色不同,精氣神分明內斂不放,又道:「這黑面金兵武功深不可測,孟中無端尋釁,只怕是挑錯對象了。」
但見孔池並不輕舉妄動,抱拳道:「我師兄魯莽之處,在下替他道歉,還請各位大人大量,不要與他計較。」孟中聽得真切,怒道:「放屁!你胡說什麼?要他大人大量,難不成我小人小量了么?」眾兵更怒,喝道:「這狗賊死到臨頭,徒呈口舌之強,今日取他的性命,也顧不得耶律大人的吩咐了!」與孟中對敵那金兵聽了,鋼刀化作一團寒光,出招更狠更毒。孟中勉強抵擋,不過數著,砰地一聲,被那金兵閃電起腿,踢了個大大的跟斗。
陳青桐道:「晴兒,他們說的耶律大人,是北國第一高手耶律宗雷嗎?」丁晴道:「也許是。聽說耶律宗雷最得完顏亮寵幸,容他豢養私兵,武功之高,也強過一般的江湖路數。他們若不出征,常助大都京防府尹查案辦案。」陳青桐道:「先前聽他們的語氣,對那『竹蘆雙怪』甚為忌憚,不想卻小覷了他們。」丁晴笑道:「他們武功不錯,但也是僅僅稱得江湖上四五流的水準而已,與『竹蘆雙怪』相去甚遠,自然怕了。我等小覷他們,卻是無妨,不是還有人因此吃了大虧么?」嘴角微嘟,示意外面的孟中,但見孟中此刻已是冷汗涔涔,狼狽不堪。
孔池見孟中危急,顧不得黑面金兵的阻礙,大聲道:「得罪!」長劍刺出,抖出五朵劍花,分攻對方「膻中」、「神府」、「中脘」、「紫宮」、「天突」諸穴。
陳青桐道:「這是泰山劍法『分點雲花開一枝』了。」他從無飆道人那裡誑來泰山劍法,每一招每一式,都瞭然於胸,所以認得。
那黑面漢子眼睛一亮,道:「你我無怨無仇,我也不隨意傷你性命,只是看你武功,比那唐突浪子似要精妙一些。我長久不曾與人動手,正好藉此機會,與你切磋切磋。」
此言聽在孟中耳中,甚是刺耳:「我乃是師兄,按理說來武功比他高強才對,怎麼在你眼內,反以為我不濟?」驀然靈光一閃:「是了,他故意如此說話,分明是要亂我的心神,好讓同黨有機可乘。孟中呀孟中!你聰明一世,可莫糊塗一時,反倒中了金人的圈套!」當下凝神靜息,使出泰山劍法,見招拆招,居然慢慢穩住陣腳,在金兵猛攻之下,不再後退。
孔池自昔日見陳青桐與本師無嗔道人對敵,見其不過數日之間,劍法大有精進,震撼之餘,遂暗下苦心,更是勤奮地修習泰山劍法,一招一式皆有揣摩。無嗔道人見他如此奮進,心中既是歡喜,又是不然,以為:「我師兄弟三人精研『破雲劍法』數十年,已然練到了極致,尚不過如此造詣,於江湖之中,勉強維持故舊之聲譽、名望而已,終究不能與丐幫、魔教、少林寺相併駕齊驅,你再是勤奮,又豈能有所突破?」孔池本性不壞,當初也是被無嗔道人和孟中逼迫做下惡事,挑起流雲庄與威遠鏢局的爭鬥,后此事被「百劍一笑」袁伯當與「鐵臂熊」周通攪和,陰謀敗露,他心中既是羞慚不已,又是暗暗竊喜,以為幸虧沒有釀造成什麼惡果,否則良心難安。從此他一心練劍,立志依憑真正本領光大泰山派門戶,雞鳴起舞,日落方息,劍法武功,也漸漸超越孟中。那黑面漢子眼光毒辣,一招之下,便知端的,誇讚之語,卻非虛妄。
邱敏心性單薄,聽得孟中大呼小叫,也看出他抵擋不易,急道:「方師姐,他是為了替我們出氣才魯莽行事,我我們怎可坐視不理,袖手旁觀?」
袁琪道:「大師姐,邱師妹說得極是,既然泰山派的弟子與我等同來,也該同往,若是少了一人,莫說無嗔道人的面子不好看,只怕到了師父的跟前,你我姊妹也不好交待。」
方凌霜神情依舊,心中卻也捨不得看這跟屁蟲莫名喪命,於是點點頭,道:「兩位師妹顧慮不錯。」朗聲道:「金人以眾凌寡,實在讓人看著不齒,姐妹們,且將孟師兄救出危難,不可讓他損傷了半根毫毛。」她如此說話,字字真切,卻是要孟中記下自己對他的一番恩德。
孟中正沒遮攔,急忙大叫道:「是,是,方師姐援手之恩,在下感激涕零,日後必定銜環以報。」
陳青桐在屏風后聽了不由冷哼一聲道:「說得明白些,便是要以身相許,正好合了你的色膽,遂了你的心愿。」
但見崆峒女派諸弟子各執長劍,紛涌而上,場上的情形頓時變化,混亂之中,不多時,兩名金兵怪叫連聲,負傷倒地。一人被方凌霜所傷,不甚嚴重,另一人卻被孟中一劍洞穿手臂,傷勢甚重。
陳青桐在屏風后看得真切,忖道:「他下手如此狠毒,果真有極力報復之意。」
黑面漢子一刀逼開孔池,見袁琪趁隙襲來,手腕一翻,身隨刀走,疾若驚颼,儼如兀鷹般向她撲到。袁琪一聲嬌斥,連人帶劍向他飛去,長劍揚空一閃,迅即刺他的「大陽穴」。黑面漢子身子懸空,無可閃避,百忙中在半空一個翻身,揮袖拍去,但聽得撲通撲通,兩人都摔到地上。黑面漢子功力深湛,剛一著地,立即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袁琪卻是個沒經什麼風霜的女子,這一跤卻比黑面漢子摔得重得多,背心疼痛,眼冒金星。她剛躍起,黑面漢子蒲扇般的大手已經抓了過來。袁琪武功當然不及黑面漢子,惶急中飄身一閃,驀地飛起一個裙邊腿反腳踢出,這一招卻是太祖長拳里的分解式,剛猛之極。不過黑面漢子似已察覺到她的出招,見她一腿飛來,身形一閃,伸手在她渾圓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嘿嘿獰笑道:「小姑娘兇巴巴的做什麼?將來怎麼嫁得出去?不如跟了大爺去,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袁琪氣得兩眼發黑,長劍一連幾劍,全是拚命不要命的打法,好像一頭瘋了的老虎一樣。那黑面漢子倒是嚇了一跳,大聲叫道:「喂喂喂,不過讓你做我的小妾,你就算不答應,也用不著發這麼大的火啊!」忽然移形換步,身體斜傾,左手中指一彈袁琪的劍鋒,袁琪只覺半身發熱,長劍幾乎拿捏不住,那黑面漢子已倏地欺到她身前,伸手又抓了一把她的胸脯,淫笑道:「你衣裳里到底真是肉饅頭,還是塞了別的什麼東西?好大,好大!」袁琪被他兩番輕薄,幾乎暈了過去,原來袁琪在她們的師姐師妹當中是最為豐滿圓潤的一個,被那黑面漢子一通侮辱,氣得說不出話來。
方凌霜大怒,喝道:「袁師妹讓開!」那黑面漢子正戲耍袁琪,接著身形連變,袁琪的隱私部位被他摸了好幾把,忽見方凌霜到,信手揮袖拍出,他見方凌霜年紀不大,料想功力再深也深不到哪裡去,他能用鐵袖擊倒袁琪,滿以為依樣畫葫蘆也能對付得了方凌霜,哪知方凌霜自幼練功,後來又得師父精心指點,內功和劍法的修為,都遠在同門師妹之上,但見劍光繞處,「嗤」的一聲,黑面漢子的衣袖竟被她削去一截,露出光光一條胳膊。不過方凌霜被他一拂,也被迫得倒退兩步,心口一陣氣血翻湧。
方凌霜勃然大怒,一口長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劍尖所到,精芒耀眼,十招之內,便把那黑面漢子迫得難以呼吸,對甚為吃力。再拆了十餘招,方凌霜一招「倒雨流雲」,劍尖顫動,彈指之間,連襲黑面漢子七處大穴。黑面漢子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趕緊使出移步換形、變招易位的功夫,在劍光籠罩之下連拍兩掌,分擊方凌霜和袁琪兩人。他看中了豐滿高挑的袁琪,有心要把她抓到手帶回去威逼就犯的,因此這兩掌發出,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威力大得驚人,袁琪被他迫得腳步踉蹌,根本無法站住腳跟,方凌霜一劍溯空,退得稍慢,被他掌力一震,登時飛了起來。幸而她內功已有火候,在半空中運氣一轉,落下來時,居然毫髮無傷。
黑面漢子連敗兩人,哈哈大笑道:「明知我好色,過來投懷送抱,當老子是女人就要的么?你武功倒是不錯,配得上老子,但這副長相,卻令人不敢恭維!」方凌霜又急又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劍法頓時大失古格,劍招錯亂。那黑面漢子身形又是一轉,到了她的身後,伸出手一如調戲袁琪一般,在她屁股上又抓了一把,放在鼻邊一聞,哈哈狂笑道:「豐乳肥臀,名不虛傳!」方凌霜怒極大罵,勢若瘋虎,和袁琪兩人一道,雙劍齊出。
陳青桐道:「危急之中,這黑面大漢尚能談笑風生,調戲諸女,也算有些本事。」
那黑面漢子環顧四周,見眾金兵紛紛不敵,大喝道:「混沌鐵甲,北斗七星。」金兵吶喊一聲,個個奮力迫退當前之敵,簇擁一起,刀分雙層,上下各一,登時在酒樓二樓結下一個陣勢,氣勢登時不同。
丁晴道:「小北斗七星陣法是耶律宗雷得意之作,這些人確是耶律宗雷的私兵無疑。」原來小北斗七星陣法乃是從行軍布伍的戰陣中演變而來,乃是耶律宗雷在隨軍中苦心創製,視人數多少,既能上陣拒敵,又能變成武功陣法,能攻能守,運用精熟,他門下有私兵三千,每七人合在一處,便能依法施為,等閑高手,決難在這門陣法之下討得了好去。果然不到片刻,原本漸處上風的泰山、崆峒兩派弟子漸漸敗退,滿樓只見刀光閃爍,嗤嗤數聲,先後有兩名泰山弟子中刀跌倒。
兩幫人在樓上大打出手,早有酒樓夥計急急跑去報官。但聽樓外喧囂呼喊,有人叫道:「府尹大人親自帶人過來,緝拿尋釁挑事之不法惡徒了!」孔池一聽,急忙叫方凌霜道:「方姑娘,雙拳難敵四手,若被官府纏上,大大不妙!」方凌霜忍氣吞聲,只好點頭道:「別打了,大家走!」撇開那黑面漢子,往後門就跑,孟中、孔池等人帶著受傷的師弟緊隨其後,瞬間逃出酒樓。
黑面漢子見崆峒諸女逃去,連忙也招呼自己的人快走。其中一人道:「府尹親自帶兵過來,那是自己人才是,為何還要逃走?」那黑面漢子大罵道:「你是個豬頭嗎?那府尹桀驁自大,一向不把我們的耶律大人放在眼裡。我們都是契丹阿保機的子孫,投靠金國,素來被他輕蔑。今日與那幫道士、惡婆娘公然打鬥,被那該死的府尹看見,我們丟臉不要緊,怎可叫耶律大人為難?快走,快走!若是遲些,只怕後門也被要官兵、捕快堵住,到時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要往哪裡逃?」一伙人倉促疾奔,悉數逃離酒樓去了。
丁晴將兩幫人都跑了,急忙扯住陳青桐的袍袖,道:「青桐哥哥,你我也快些離開,不可耽擱。」陳青桐奇道:「你我與此事毫無任何干係,為何要逃?」不及聽她回答,已然被拽往後門。二人翻過院牆,在小巷裡跑得幾步,漸漸不聞金人吆喝之聲。
丁晴笑道:「罷了,罷了,回到那死老頭的鬼院子,也總比被官府抓住的好。」兩人急急忙忙穿街過道,又回到荒廢的鬼院之中。
蟬吟老人正坐在廊下,見了他們撫須大笑,頗為得意地道:「這幾日外面熱鬧無比,先是四處捉拿『竹蘆雙怪』,又緝捕尋釁鬧事者。你們住在這裡,方才安穩哩。」丁晴哼了一聲,也不搭話,自行進屋。當晚各自休息不提。
這晚將近三更,烏雲密疊,遮住銀月,聽得外面若有呼嘯之音,丁晴道:「鬼來了,鬼來了,這世上世上果有鬼神不成?」兩人趴在窗台上,透過窗隙往外窺視,果見半空忽然飄落一人,那人戴著白色高冠,雙袖甩盪,步履輕揚,卻蹣跚跌撞,口中叫道:「天地惶惶,乾坤茫茫,三魂苦緲,七魄寒涼,彼有心乎,此有情乎,碧落黃泉,哀怨囚鍾。」
丁晴不覺微微顫抖,低聲道:「聽其言,他似是個冤死鬼。」陳青桐緊緊抱住她的肩頭,幽香軟玉,滿抱懷中,低聲道:「世上哪裡有鬼?你且別怕,有我在呢!」丁晴把頭埋在他胸口,顫聲道:「青桐哥哥,你說他是瘋顛之人,而非瘋顛之鬼?」
陳青桐不禁微笑道:「他自然是瘋顛之人了。試想他從東首廂房躍下,若是鬼怪,豈非早被蟬吟老前輩提劍追逐?」丁晴被他抱著,心頭暖暖的好不舒服,聞言不禁一笑,道:「說得也是,這老頭住在這裡,既省房錢,又能破除真相,要捉個惡鬼『好好玩耍』更當是駕輕路熟,他若真是鬼怪,『蟬吟』如何會不吟,如此安靜?可見定然不是鬼了。」
陳青桐只覺得懷中柔軟的身體似乎僵硬,道:「晴兒,你,你又怎麼了?」
丁晴顫聲道:「我我還是害怕」
陳青桐輕輕撫摸她的脊背,道:「不怕,不怕,我給你誦一段除惡辟邪的經文,自然神鬼難近。」小聲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堆,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丁晴輕笑一聲道:「你也懂和尚的佛經?」
陳青桐笑道:「這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修持法文,心經乃佛法總綱,經典所在,萬佛隨身,有此經文,足以阻嚇種種鬼怪妖魔。你怕么?」丁晴俏臉緋紅,低聲道:「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也不怕了。」陳青桐心中一動,把她抱得更緊,兩人在黑暗中誰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站著,那一瞬間,兩人只覺這世間似乎一切都已靜止下來了,只有門外的雪風時斷時續地發出尖銳的呼嘯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