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掉進囚籠
站在山頭上,已可望見遠遠一帶水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過從山下到港口,卻的確還有段路要走。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陳青桐在山頭上跟六個黑衣人打了一架,下山的時候小心翼翼,連摔了兩交,走到山腳下時,感覺有些累,於是吃了乾糧肉脯,就著山泉喝了幾口解渴,想道:「鍾道長教我的幾門吐納功夫,其中就有一門,是專門用來消乏聚神所用,我在這裡歇息歇息,等體力恢復了再走不遲。」把包袱放在草叢裡,開始吐納運氣。豈知他坐定不久,忽然聞到一股香味。那香氣微微刺鼻,一聞身體便漸漸麻痹,身體分毫動彈不得,心中吃了一驚道:「不好,難不成是山中的瘴氣?不好了,書上說此物最毒,果真如此,我便要一覺不醒,長眠於此了!」張嘴待要呼救,但唇舌僵硬,哪裡能夠開口?
只聽有人笑道:「姐姐,這人中了咱的百絕迷魂散。」一個女子道:「去看看,可是石元朗派來的姦細?」陳青桐身體動彈不得,聞言卻是心中大喜,忖道:「原來是中了迷藥,並非毒瘴。」片刻之間又聽那人道:「姐姐,看他文雅俊秀,倒也不像壞人。」語音細稚,象個童子。一為女子道:「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好是壞,他又怎能做得姦細?」那童子拍掌笑道:「姐姐說得極是,怎樣處置於他?」女子道:「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可放過一個惡人,暫且將他抓了回去關在地牢之中。若是無辜,便給他幾兩銀子陪罪,打發出庄。要是惡人,自然好好修理他。」陳青桐心中暗暗叫苦,道:「我無罪無過,想是流年不利,為何今年處處是劫難?」思忖間,身子一輕,已然被人抬起,放在一輛馬車之上。一路顛簸,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又被人從馬車上抬了下來。不多時眼前昏暗,一股濕霉氣味沖入鼻觀,果真是到了一處地牢之中。
只聽先前那女子道:「我們出去稟報爹爹,你們將牢門鎖好。」有人笑道:「大小姐,你放心罷,這牢門用精鐵打成,他就是大羅金仙,也逃脫不得。」鏗鏘之聲不絕,想是纏上了鎖鏈。女子又囑咐幾句,腳步聲遠去。
陳青桐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地上,只覺得肚中骨碌碌亂響,跑了有一夜,竟是飢腸轆轆、頭暈眼花了。自語道:「腸胃呀腸胃,你如何這般不爭氣?先前吃下肉脯乾糧,這麼快就消化殆盡、叫個不停?所幸這地牢之中只我一人,斯文掃地,倒也沒有旁人來恥笑。」又想道:「是了,這也怪不得你,想必是那個百絕迷魂散太過厲害,不知不覺將我體力耗光。」方要站起,一陣頭暈目眩,又是一交坐倒,道:「這五臟之廟少了香火,如何能勉強支撐?」大叫道:「牢頭,你不供奉飯食,莫非私自剋扣了飯錢,中飽私囊?」連聲叫喚,門外冷冷清清,始終無人應答。
正在頹廢懊喪時,忽聽有人笑道:「你要是餓了,就吃些此地的土特產,味美不膩、精而不費,乃是世上的一道極品佳肴。經常食用,能強身健體、補肺益氣。」陳青桐被唬了一大跳,戰戰兢兢地道:「誰?誰在說話?」環顧四周,但見昏黯灰濛之下,見前方石牆的凹壁深處,隱約有個人影。但聽那人道:「莫非你想看清我的模樣不成?也罷,你休怕,再走近一些,我給你點個燈盞如何?」
陳青桐聽他頗有調侃揶揄之意,哭笑不得,暗道:「不過是驚愕之下,隨口一句而已,都是牢中淪落之人,神情凄凄慘涼,彼此相見,也是徒增煩惱罷了。既然如此,誰又要看你了?」聽他招呼,也不好推辭,只好提起衣袍,小心翼翼摸索過去。
那凹壁甚深,陳青桐驀覺腳踏之所柔軟一片,悉索作響,地上竟然墊上有一層厚厚的乾草,便見眼前淡然灰銀,原來是一張薄紙中幾點晶瑩閃爍。陳青桐一怔,心中暗暗叫絕道:「原來這人捕了螢火蟲攢合為盞。」
但見那人眉須花白摻雜,蓬鬆蒙面,用手撥開,露出面目,卻是個額寬虎眼、地正天圓的漢子,有三分落魄之氣,卻不缺英雄氣概,見陳青桐呆愕,淡淡一笑道:「你看我這桌子如何?本是方方正正之物,我嫌它不好看,又不能用刀,便以銳石每日打磨削切一些,五年之後,方才做成如此案幾。」
陳青桐聽了心頭吃了一驚道:「他不知犯了什麼過錯,竟被人關了五年?官家衙門,怎會用此手段?那麼此處既然不是官府,那當是一方豪強私設的牢房了,想必此人也是極大的無辜。他見那人眼光灼灼盯著自己,目光之中,威嚴至甚,當下不敢多問,唯恐那人心頭火躁,一言不合便衝上來對自己飽以老拳,那可是大大不妙,當下道:「老前輩,桌上有一盞現成的油燈,為何不用?」
那人道:「小子,你肚子餓得狠了,如何還能這麼多嘴?」伸手從桌上摸來一個饅頭,道:「老子慈悲,這饅頭給你吃了吧!」把手一揚,饅頭扔了過來。陳青桐正自餓得發慌,抄手接著,連聲道謝,拿著那饅頭便狼吞虎咽,不片刻吃得乾乾淨淨。
只聽那人哼了一聲,道:「這油燈是辛老賊差人送來,我可不屑用它!」
陳青桐吃完饅頭,躬身一禮,道:「請問老前輩尊姓大名?」
那人道:「我複姓歐陽,單名一個伯字,在此二十五年了。」陳青桐道:「二十五年?豈非豈非半輩子都耗在這地底之下?」心中叫苦不迭,暗道歐陽伯長久不能出去,可見地牢堅固,萬難脫身,當下萬念俱灰,心寒意冷。
歐陽伯看他嘆息,笑道:「你以為我受困半生,黔驢技窮,你也必定無計可施,只能乖乖地受困此處嗎?哈哈,這地牢雖然可靠,但也不是鐵壁銅牆,區區地牢,我要出去時,又有何難?」陳青桐半信半疑,心道:「你是個愛面子之人,自然要為自己說些好話來開脫開脫。」只聽歐陽伯開口罵道:「辛老賊,你貪我書,偷我秘籍,實是天下第一卑鄙無恥之極、憊懶無賴的惡徒!」拿過一隻石碗,喝了幾口清水,潤潤嗓子,繼續大罵,他越罵越起勁,越到後面,言辭更是不堪。
只聽門外有人笑道:「歐陽大俠罵也罵夠了,弟兄們,一切照著老規矩辦。」陳青桐大為詫異,心道:「也不知他說的老規矩是什麼?」少時忽見地牢頂上中央被人拉開一條縫,有人垂下一個托盤,雞鴨酒菜,那托盤中卻是樣樣不缺。那人道:「歐陽前輩,這是今日的配菜,有金陵鹽水鴨、大都酥嫩燒雞、窖藏八十九年的杜康美酒及川府活水魚,不知你老人家可還滿意?」
陳青桐聽他逐樣介紹,不禁垂涎欲滴,暗道:「一個小小的饅頭怎能果腹?這許多好菜歐陽前輩豈能輕易吃光?若是能夠邀我同席共飲,那可是人生一大妙事。」卻見那托盤旋轉三圈,歐陽伯閉目養神,巋然不動。陳青桐眼看一頓大餐就在眼前,心下大急,道:「老前輩,你若手足不便,我替你取來如何?」不妨歐陽伯雙目陡睜,喝道:「你若是敢碰那托盤一下,我立時便取了你的狗命,叫你從此當個餓死鬼,終身不得解脫超度。」氣勢兇悍之極。陳青桐吃了一嚇,登時定住,果然不敢上前。
上面那人笑道:「歐陽前輩一如既往,委實無奈。」將托盤提了上去,不多時,又放下一條軟軟的繩梯,道:「此時此刻,你老人家還是不肯出去么?外面輕車駿馬皆已備妥,何不快意馳騁,山河逍遙?何必苦守地牢,從此不見天日?」歐陽伯罵道:「辛老賊不還我書,我是決計不會出去的!」
陳青桐甚是詫異:「原來他不是受人關押,而是自我羈絆,卻不知他口中的『辛老賊』是誰?貪了他什麼寶書,竟令他執拗如此,甘受二十五年幽禁之苦?那辛辛什麼的也好不狠心,不過一本書而已,還給人家就是了,何必耽誤別人半輩子的大好時光?」
只聽上面那人喝道:「收了梯子,午時再來。」
陳青桐急道:「我是好人,放我出去。」跳起來去抓那軟梯。驀只覺眼前一片白亮,頭上一盆涼水倒了下來,正澆在他身上,全身上下,頓時干縷全無,盡都濕透。只聽那人冷冷一笑道:「你是好人還是惡棍,等我家大小姐審問定奪方才可知。你若有本事,拿你自己腦袋將鐵門撞斷,我們決計不會阻攔,由你自去。」
陳青桐被淋得狼狽不堪,勃然大怒道:「你們私設地牢,囚禁好人,眼中可還有王法么?」大聲咆哮,也終是無人應答,但見地牢頂上那條石縫緩緩合起,再不留絲毫痕迹。歐陽伯哈哈大笑,道:「他們既挖掘了這個地牢,可見就是目無法紀之至。你明知故問,一者氣急敗壞,二者渾噩糊塗,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陳青桐又氣又急,將濕衣掛上牆壁鐵釘,氣憤憤地道:「前輩見笑了,卻不知你與那辛辛某有何恩怨?何必為了一本書自囚於此?」
歐陽伯微微一愣,默然不語。陳青桐道:「前輩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歐陽伯喟然道:「老夫已到知天命之年,有什麼說不得的?」深吸一氣,大聲道:「外面的狗崽子聽好了,今日我便將你家辛老爺的種種來歷說個清楚!」
歐陽伯道:「我與辛老賊本是長江幫的水賊,他使槍,我用刀,打劫過往客商,掠財取命,倒也配和默契,因此在江南武林之中也得薄名,喚作『長江雙煞』。」見陳青桐瞠目結舌,又道:「你休要輕視,我們雖是水上的強盜,但自有道義規矩,只對貪官污吏、金國的細作探子、不良奸商下手。」陳青桐笑道:「如此說來,也是義盜了。」
歐陽伯道:「我雖不曾讀什麼聖賢書,道理還是懂得一些的。長江幫是黑道幫派,但幫規極嚴,除了手段不夠光明磊落之外,各種戒條莫不合乎天地道義,縱然入不得名門正派法眼,但也不曾被他們小看了去。」
陳青桐笑道:「黑白本無常,豈可一概而論?」
歐陽伯眼睛一瞥,道:「瞧不出你年紀不大,倒也不算迂腐。」接著說道:「我們做的是無本的買賣,後來劫了一大票,除了金銀財寶、首飾細軟,還有一本書和一份信札,拆開信封,卻是金國給宋朝奸相的密函,原來是南方義軍將領呂堂和楊珏的義軍被朝廷派兵剿滅之後,心中氣憤難平,便與其結拜兄弟、江湖人稱『小溫候』呂堂聯袂,悄悄潛入大都,意欲行刺金帝,逼迫金兵退還淮北、山東、河南、河北之地,但可惜兩人不幸在大都城外雪谷中失手隕命,因此金廷密信,囑咐奸相斬草除根、大行黨錮之禍、力削小朝廷抗金勢力等等。這等惡毒之信,我們即刻撕扯得粉碎,撒入長江之中。但那本書卻是呂堂畢生心血所著,書中更有一張藏寶地圖,以為日後聚集義軍的抗金之資。」
陳青桐道:「莫非前輩想尋著呂堂的後人,將這書冊與地圖一併歸還?果真高風亮節,令人欽佩。」
歐陽伯臉色一紅,咳嗽一聲,道:「那是自然,只是後來細細打聽之下,那楊珏與呂堂皆無子嗣,於是便換了一個主意,將地圖交由楊珏昔日部將,他日金兵南渡,朝廷無能,各地自起義兵時,正好大用。至於那本武功密笈么?便留下我們兄弟倆自己研究,不瞞你說,我我與辛老賊雖然號稱『長江雙煞』,但是武功武功實在是低微得緊,就想趁此機會,練好武功,將來兩國交兵,講究的畢竟只是陣勢兵法,也與江湖武功招式不同,私自留下這本秘籍,也並不防礙國家社稷大計。」陳青桐聽了暗暗嘆息道:「武功有什麼好的,你們竟然如此痴迷,換做是我,心理一不高興,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練的。」不過想想也怪。為什麼鍾道長教的功夫他練起來偏偏那麼容易上手,那麼快?
只聽歐陽伯繼續說道:「一日辛老賊請我喝酒,說道從此往後,能隱居山谷,安心練功,正是可喜可賀之事,若不大醉一場,豈非可惜?我心中十分高興,便與他提了幾壇上好的女兒紅,去江心州寒竹苑的破落草亭痛飲,當晚月色撩人,心情暢快,不覺大醉。待第二日正午醒來,卻發現辛老賊不見了蹤跡,摸摸自己的懷中,那本武功秘籍已不翼而飛。」
陳青桐一驚,道:「難不成他故意將你灌醉,就是為了貪圖此書和寶藏嗎?」
歐陽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不錯,我與他做了多年的異姓兄弟,竟不能看透他的險惡用心,委實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雙拳攥得緊緊,咬牙切齒,半晌又道:「偏偏我聽得楊珏部下在太湖天險成立義軍,並已將寶藏之事告知。若他們派人來取,我又交不出地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的小人?於是苦思之下,便想了一個不甚光明磊落的法子,詐死藏匿,暗中四處尋訪辛老賊的下落,既為楊珏與呂堂兩位烈士討個公道,也為我自己洗刷清白。」
歐陽伯道:「我四處尋訪,請了丐幫的朋友幫忙,好容易才打聽到辛老賊在石竹山買產置業,娶妻生子,當上了員外爺,於是提著一把大刀,沖入府中,準備逼他吐出秘籍與藏寶圖。孰料老賊自練了呂堂的武功,一身本事已比我高出許多,不及三四十招,我便被他打倒在地,關進了地牢之中。」
陳青桐啊呀一聲,道:「此人無理在先,無禮在後,果真是個心機詭翳的惡人。」歐陽伯搖頭道:「他也不是要真的關我,說我只要識時務,就此罷休,便送我幾千兩銀子到杭州養老,天子腳下繁華無比,讓我舒舒適適過完我的下半生。」陳青桐笑道:「這提議可不好么?」歐陽伯眼睛一翻,怒道:「好個屁!老子雖是黑道的土匪,卻也是個言出必行的大丈夫,怎能小利當頭,便背信棄義?!」
陳青桐紅了臉,道:「在下玩笑而已,前輩不必當真。」
歐陽伯怒道:「這等混帳之事,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嗎?」瞥他一眼,又道:「辛老賊說我若是肯出去,便是答應了他的條件;見我不允,便派人送來許多的好酒好菜,各個地方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寶無一不全。我若是吃了一口,便是欠他多少銀子,不斷積累,從此欠得多了,人情重了,自然無顏再與他糾纏。我偏偏不肯上當,便捉來此地的土特產果腹。」陳青桐心道:「先前他就說道什麼土特產,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立刻飢火上升。
只聽歐陽伯突然壓低聲音,道:「老子後來尋思,老子本是專劫不義之財的賊人,你辛老賊若是送來飯菜給我,我吃不得,但是我自己去偷,如何吃不得?哈哈,此計大妙,任他辛老賊怎樣聰明,便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到這一點的。於是我將『土特產』馴化,每日讓它們從地牢洞中出去,悄悄竄到廚房,幫我偷些飯食回來。」
陳青桐奇道:「什麼『土特產』?」覺得背上有物爬動,伸手一摸,卻是一隻極大的老鼠,不覺大驚失色,張口就要叫喚,被歐陽伯伸手掩口,示意噤聲,便看老鼠竄到歐陽伯手上,唧唧作響,甚是親密。
陳青桐驚魂未定,暗道:「原來他竟然訓練老鼠給他去偷吃偷喝!大千世界,果真無奇不有,這人心思縝密、也算是匪夷所思之極了。」驀然一念:「辛老賊的走狗便在外面窺聽,所以他說話萬分小心,防著他們跑去稟報,派下人來在廚房封堵老鼠洞,那可不妙。」
兩人就在這地牢之中待了兩天,其後看守不斷送來飯食,放下軟梯,極盡各種誘惑之詞,皆被歐陽伯罵得狗血淋頭,縮了回去。那養大養熟的老鼠每日偷來幾個饅頭,雖是遠遠不夠充饑,但可果腹有餘。歐陽伯見他吃得香香甜甜,不禁甚是歡喜,拍掌笑道:「我在這裡吃了幾十年的饅頭,依舊身康體健,你若顧忌什麼,卻是和自己過不去了。」
待得第三日上,牢門打開,走進一個乾瘦的老頭,左右打量一番,嘖嘖嘆息,道:「歐陽兄弟,此地陰冷潮濕,鼠患橫行,怎能安然住人?我在杭州給你買一所極大的宅第,何不洗漱乾淨,在軟暖房中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後坐上輕車寶馬,去西湖賞玩風景?」歐陽伯嘿嘿冷笑道:「辛信,你若不肯還我秘籍與藏寶圖,說什麼我也是不會走的。」陳青桐愕然,暗道:「原來他就是那個辛老賊了。」
只聽辛信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執拗?當初便將寶藏還於楊珏舊部,又能如何?朝廷不敢發兵北伐,只圖苟安一隅,早已派兵將太湖義軍剿得乾乾淨淨,其時所有財物,小部入國庫,大部還不是被貪官污吏中飽私囊?」見歐陽伯橫眉怒目,咳嗽一聲,又道:「再說呂堂的武功,你要練好了,第一個便要找我報仇,我思忖再三,明哲保身,自然也是不能還給你的。」
歐陽伯大怒道:「好!你便將它扣一輩子,只要別被我得到才好。」
辛信嘿嘿一笑,道:「大哥倘若如此吩咐,我定然遵從,這秘籍藏匿甚嚴,就算讓你四處搜索,也決計不能尋到。」歐陽伯怒色滿臉,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便再閉目不語。
辛通道:「大哥莫非困了?既如此,小弟也不打攪你了。這娃娃是我女兒捉來,恐你寂寞難耐,陪你聊天解悶的。我素來敬重大哥,當年在長江當水賊之時,小弟便事事唯你馬首是瞻,這個小小人情,自然是不用再還。」歐陽伯當下果然氣得臉色鐵青。
陳青桐暗道:「這老賊果真無賴得緊。」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與歐陽前輩如此深情厚誼,你便欠下了他老人家天大的人情,也不用還了,只將秘籍歸還就好。」
辛信眼光一閃,道:「什麼天大的人情?」
陳青桐不慌不忙,道:「十樁人情,盡皆天大,你若抵賴,豈不被天下人恥笑?是了,果真如此,歐陽前輩乃是極重情誼義氣的人,到時候少不得還要替你開脫,你又要欠下第十一樁人情了。」歐陽伯聽了哈哈大笑,道:「不錯,你正欠下我十樁天大的人情。小娃娃,你給他一一道來。」
陳青桐頓時頗為為難,他說的什麼十樁人情,不過是學著辛信的模樣,信口胡說而已,哪真有什麼說法?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咳嗽一聲,道:「第一人情,便是歐陽前輩俠義為懷,替你承受世人無窮無盡的唾罵之苦,如此恩情,金山銀山,亦然難以償還;第二人情,乃他老人家詐死之後,四處尋訪你的蹤跡,卻因此免了你來找他的一番奔波顛簸之苦,辛酸苦寒,誰能知悉?第三人情,聽聞你二人交手之時,歐陽前輩不敵倒地,外人看來是被你的武功所敗,其實不然,這是他故意為之。」
辛信哼了一聲道:「為何故意為之?老夫愚鈍。」
陳青桐笑道:「這道理簡單之極,不過就是大大地滿足了你的虛榮尊嚴而已,從此在下人面前,逞起威風,在江湖之上,博取虛名,這天大的恩情,正該錦衣玉食,極力供奉。」
歐陽伯聽了,不禁拍掌大笑。辛信眼神森然,沉聲道:「你說下去。」
陳青桐暗暗忖道:「我已然得罪盡你,還怕什麼?」咳嗽一聲,朗聲道:「第四人情,卻是二十餘年不見天日,只居於這地底深牢之處,苦寒無比、陰冷之極,幫你看護好大的一片地方,猶然無怨無悔,終於築就了辛家百年不世基業之諾大根本,你後代子嗣,皆要立祠敬拜,莫能相忘;第五人情,便是寧願飢餓,也絕不吃你送來的那些伙食,為何?以悲天憫人之胸懷,與各地飢荒之民共甘苦、同患難,自己既積了功德,又減你的害理罪孽,若非聖賢,豈能如此執著?說到第六人情,乃以微弱瑩光勉強照明,以防止燈油不慎滲漏,引起大火,這等豐功偉績,灶王爺尚且不足,谷中糧食,勉強可抵。」
辛信氣得渾身顫抖,道:「你是秀才么?」
陳青桐躬身一禮,笑道:「雖然沒有考取什麼功名,但孔孟之道熟諳於心,正好與辛先生切磋切磋。」辛信神情猙獰,哼道:「好得很,好得很,你說下去。」
陳青桐道:「第七人情,就是歐陽前輩強壓兄弟之情,力抑英雄之淚,對你呵斥怒罵不已,讓你隨時警醒,能夠捫心自問,不叫你良心泯滅。良心者,為人之根本,你根本猶存,方才為人。」辛信勃然大怒:「他巧言善辯,這是罵我不是人了?」一掌便要拍下,狠狠將他懲戒一番,轉念一想道:「我若計較,豈不被人笑話?」猛吸口氣,將胸中翻湧氣血硬生生按下,道:「你這娃娃自以為是,果真看得透澈嗎?還有三大人情,老夫洗耳恭聽。」
陳青桐道:「所謂第八人情么?便是你將無用木桌扔來此地,被歐陽前輩花了足足五年的時間悉心琢刻,剔除破爛,保留精華,終究變廢為寶,成為雅緻案幾,一者免了你的浪費濁名,二者消除你羞辱義兄之惡;第九人情,說來慚愧!我年幼無知,看人不準,以為你先天無賴,他老人家偏偏說你少時不慎,被惡狗咬得多了,從此得了傷心瘋癲之症,是以良心變黑,也是無奈;第十人情,那更是高明了,你誣賴他老人家欠你人情,他雖然知此大謬,卻偏偏不肯開口辯駁,以海闊天空之博大胸懷,任你胡說,希望你能回頭是岸,改過之新,堪比我佛之割肉喂鷹、捨身飼虎,實在是大大的了不起。」
歐陽伯也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好小子,你如此說來,他辛老賊的確是欠了我不少人情呢。」
辛信氣急敗壞,罵道:「你這娃娃信口雌黃!」
陳青桐喜道:「老前輩,辛先生認錯了,你就原諒他吧?」
辛通道:「你說什麼?我何時向他認錯了?」
陳青桐道:「先生姓辛,單名一個信字,『信口雌黃』,便不是說你自己滿口胡言亂語么?」辛信氣得發抖,道:「放屁,放屁!」陳青桐搖頭道:「不對,不對,雖然胡說,卻比狗屁高明了許多,辛先生如何枉自菲薄?」辛信被他氣得眼冒金星,身軀顫抖不已,道:「此『辛』非彼『信』,你偷換字音,實在可惡。」陳青桐愕然一怔,道:「先生之『信』,不是『信義廉恥』的『信』嗎?如此看來,你豈非無信無義之徒?」歐陽伯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他正是無信無義之人。」
辛信勃然大怒之下,陡然欺身而上,五指如鉤,一把扣住他的脈門。
陳青桐大驚,方要後退,只覺得手臂酸麻,登時動彈不得,冷冷地道:「莫非你惱羞成怒,想殺我滅口?我們若替你掩飾,這又是一個大人情了。」辛信哼道:「你這娃娃極其聰明,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捨得害你?我不僅不害你,還要收你當我的兒子。」陳青桐道:「我可不答應。」辛信手指一點,封了他啞穴,道:「此乃喜事,由不得你不從。」硬生生將他拉出地牢去。歐陽伯救他不得,眼睜睜望著辛信將陳青桐拽了去了。
辛信抓了陳青桐,自出地牢。陳青桐被他點了穴道,半身酸麻,又被他牢牢抓著,竟是絲毫動彈不得,眼前只見四周景物模糊,耳邊風響,無暇分辨所在何地。兩人一道邁過九曲小橋,過了蓮花池塘,來到一間客房之前,早有幾個家丁奴僕過來,將陳青桐團團圍住,攏肩握臂,復又牢牢抓著。
辛信沉聲道:「現在他就是辛家的『大少爺』,你們若漏了半點口風,老夫掌下可絕不留情!」眾人應道:「是,他就是大少爺。」辛信又道:「扶少爺入房,好好給他洗個澡。他若不從,你們不用客氣,繩索捆綁就是了。」陳青桐暗道:「你家大少爺是如此待遇么?可笑之極!」轉念一想:「我掙扎作甚?正好溫水淋浴,清潔身體,樂得有人伺候。」待洗漱完畢,果真神清氣爽,好不愜意安然,可惜啞穴未解,經脈被鎖,武功全然不能是使用,更不能說話,正是「苦無敘,喜難述」。但見僕役捧來全新衣裳,穿在身上,氣色當下便大大不同。
他在房中用了飯食,果然山珍海味,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地牢引誘歐陽伯之各色佳肴更勝幾分,不覺愕然。見邊上僕役神情迥異,或是冷漠無語,或是似笑非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忖道:「這辛老賊莫非真要留我在此,當什麼『大少爺』?大丈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要我老老實實地順從,那可是萬萬不成。」此時有吃便吃,哪有閑暇管他那許多?待得吃得飽脹,殘羹剩飯全部撤下,忽然竟覺神思困頓,登時哈欠連天。門口站著兩名婢女見他大打哈欠,立刻走進房來,捧香奉煙,在床前仔仔細細熏了一遍,將被褥疊擺整齊,齊聲道:「大少爺請安歇。」
陳青桐臉色一紅,不能言答,微微點頭,以示感謝。這床鋪果真是柔被軟裘,睡在上面,床中幽蘭清香,好似骨頭也化了一半。漸漸入睡,酣夢甘甜,待一覺醒來,下人正在榻前束手等候,見他醒來,笑道:「大少爺,老爺前廳有請。」
那辛信下手點他啞穴手勢極重,十二個時辰未到,被封的穴道依然未解,當下微微點頭,用那金盆玉梳洗漱一番,隨著引路家丁,往前廳而來。那辛信早等在前廳,見陳青桐甚是順從,不禁眉飛色舞,笑道:「澤兒,你睡得可好?」「關心」之情,溢於言表。陳青桐大為愕然,暗道:「我不曾答應認你為父,你卻連姓名都給我取好了?你如此假惺惺,到頭來不過一廂情願罷了!」
辛信見他神情淡漠,喟然一嘆,道:「你闖下如天大禍,為父氣惱無比,是以才將你關在地牢之中,以為懲戒。你何必耿耿於懷,卻不能似為父一般,胸襟開闊,氣度昂揚?」陳青桐見他假惺惺得有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辛信大喜,道:「好,好,你方才一笑,可值千金,便是原諒為父了。」一手握著他的臂膀,指指點點道:「金刀門、神醫店、三山齋的諸位前輩聞訊趕來,我替你好好引見引見。有這幾位武功高強的前輩助陣,便算石元朗尋你晦氣,也不用畏懼擔憂。」陳青桐心頭一驚,道:「石元朗是誰?為何要與我過不去?」奈何穴道未解,作聲不得。見那幾人形色甚是得意,便是金刀門門主胡中全、神醫莫不救、三山齋齋主吳千秋等等。見他們紛紛抱拳,只好拱手相迎。
胡中全拍拍他的肩膀,大聲道:「辛公子,你挫石元朗銳氣,實在是大快人心。有叔父在此竭力保護,定叫那人動不得你半根毫毛。」陳青桐莫名詫異,被辛信在他背部「命門」輕輕一按,腰身一陣麻痹,不覺欠身。胡中全哈哈大笑,道:「我與你父親乃是多年的相識,公子不必如此客氣。」陳青桐有口難辯,哭笑不得。
但見柱下站著二人,一名黃裳女子,面目姣好,年約二八,一個綠衣女童,眉宇清晰,不過八九春秋,見辛信側目示意,相顧一視,來到陳青桐的跟前,齊聲道:「大哥,你也忒遲了一些,我們等了你許久,有些不勝其煩。」
此言一出,陳青桐心頭一驚,暗道:「先前將我用百絕迷魂散陷昏的,就是這一對姊妹了!?原來她們是辛家小姐?」方要掙扎,卻被她二人左右捏住手臂,一按「內關」、「神門」,一捏「孔最」、「列缺」,當下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辛信撫須微笑,道:「英兒、芙兒,你大哥身子不適,扶他在椅子坐下,小心一些,休要碰著了他。」
辛瑛、辛芙齊聲應道:「大哥,我們扶你歇息,你乖乖聽話便是。」外人聽來,不過是小妹向大哥撒嬌而已。陳青桐身不由己,被兩人抓著坐在帷幕之下的木椅之上,手臂依舊被她二人牢牢捉住,一時動彈不得。
便在此時,只聽轟的一聲,半扇房門被人撞開,一名家丁踉踉蹌蹌奔進,口鼻出血,神情茫然,顫聲道:「仇人上門,老爺救命!」身體晃了幾晃,頹然跌倒,但見他面如死灰,身體一陣抽搐,片刻再無聲息,眼目突凸,已是氣絕身亡。
胡中全一擺手中金刀,喝道:「這是石元朗的落魂掌!這惡賊作惡多端,我正道武林哪裡還有安生日子好過?」片刻只聽門外一聲長嘯,遠遠地有人喝道:「狗賊辛信!給我滾出來!你兒子傷我兒體魄,此仇不共戴天,今日若不取狗賊性命,老夫決不罷休!」那喝聲渾厚之極,聲音由遠及近,話音剛落,那人似乎已到門外。
辛瑛聞言冷冷一笑,附耳低聲,道:「你聽清楚了么?他要取我大哥的性命。」
陳青桐這才恍然大悟,又驚又怒,心道:「原來如此。他捨不得自己的兒子送命,又斗那人不過,於是便我抓來冒名頂替。此人心地如此歹毒!」手臂不能動彈,雙腿尚能運動,不及站起,卻被辛瑛窺破心思,一手作拍拭裙上灰塵之狀,暗暗伸指一點他「足三里」,陳青桐兩腿果然立時酸漲不堪。
辛瑛低聲說道:「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一切俱是依我的心意,任意宰割,再要掙扎,徒然無功,還是省省氣力吧!」陳青桐心道:「向聞女子溫柔可人,她為何獨獨例外,這般狠毒?」
只聽門外石元朗叫道:「若是依我以往的性子,既傷了我的兒子,只是我多年來吃齋念佛,一心向善,所以今送這極樂逍遙散來給你那狗賊兒子服用,從此三月,便是一般的不為不舉,以後他能不能生下後嗣半兒,那就看他自己造化了,嘿嘿,嘿嘿嘿嘿!只是此葯藥力綿長,三月之後,你那狗賊兒子必然氣血逆流,一命嗚呼,可不好玩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