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
「青姑娘,您怎麼也不多休養幾天?」
素和青剛從忘川出來沒幾天就又約了展紅緋出來,此時二人正在前往楚江王御下第二殿的路上。
展判官可是忘不掉那天素和青渾身是血的模樣,她還特意同君上說了青姑娘需要調養生息,可這還沒幾天的功夫她又著手處理起兩界事務。
嘖,君上他在青姑娘面前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偏偏還一天到晚就知道嘴硬死不承認。
「在下同冥君大人說好為冥界服役,又哪裡敢動不動就消極怠工?」
同樣的話她也對玉瓊樓說過。
玉瓊樓心中暗恨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加上展紅緋公差回界,他也沒了陪她的借口。
展判官含笑看了素和青一眼,想起君上吩咐多照拂她些的話。
「青姑娘律條背得如何了?」
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冥界自是有冥界的規矩。
十殿閻羅判的案子無一不是按照冥界律令來定的。
就比如說前些天秦廣王判的張家一案,張家三人受剖心炮烙之刑,百年刑期滿后墮入畜生道中。
玉瓊樓在勤政殿中為素和青另置一案,她便日日在案上處理政務,順道也就將冥界律令背了。
「姦淫婦女者,騸之。若被害女子不足十二,騸后再長,長之再騸,日騸一根,行刑百年。」
「無差別殺女者,錘之。腦流白漿,肺腑碎爛,十指迸裂,四肢斷絕,刑止。」
「拐賣婦女兒童者,石之。碎石塞於七竅,大石摜於肺胸,血流骨碎乃止。」
「……」
素和青這一路上背了半本兒冥界律令,展判官面帶微笑地聽完,看她還要再背下去,她這才阻止說道:
「青姑娘,莫背了。屬下著實是佩服您了。」
展判官先前不是沒有素和青是來冥界偷閑躲靜的念頭,可沒想到自相識以來她卻一天都沒有閑著。
比起君上以前三天兩頭找借口去蜀山,新來的青姑娘可是要勵精圖治得多。
「在下與冥君大人立下約定,自然要儘力做到最好。」
素和青來到冥界之後過手的並不全是大案要案,但她知道她要為那些枉死的人做些什麼。
若是陽間來不及給她們一個公道,那就讓陰間來續寫她們的故事。
這是她的想法。
因此,素和青不敢怠懶,一一背了律令,就是想日後斷案之時可以給冤魂們些許安慰。
「青姑娘,我們到了。」
素和青抬眼看去,殿堂森嚴,熒光遍地,一位白衫女子正立殿前,遠遠見到她便行一禮。
展紅緋伏在耳上,對她說道:
「這位便是楚江王。」
楚江王身形瘦削,目光深寒,不笑時活脫脫是一副冰美人模樣。
「在下蜀山素和青,見過楚江王殿下。」
楚江王抬袖掩唇一笑,與素和青促狹說道:
「本王聽說青姑娘與小廣打得天昏地暗,怎的到了我這兒這般拘謹?莫不是本王比小廣還要駭人?」
楚江王並不是個愛笑的人,展判官印象里還是第一次見她笑。
不用說,還是與眼前這位青姑娘有關。
素和青沒想到楚江王笑起來這般好看,她被這容光晃得片刻失神,回過神來搖頭答道:
「在下正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訓,擔心像冒犯秦廣王那般冒犯了您。」
展判官是說過這十殿閻羅都有點兒個性,可她當時聽的時候沒怎麼往心裡去,哪裡想到隨後便與秦廣王打了一場。
這次來見楚江王她能不小心些么?
楚江王收了笑意,目光微垂,說道:
「青姑娘作何要為小廣開脫?想必是她故意找你麻煩,誰冒犯了誰還不一定呢。」
素和青但笑不語。
展判官招呼著兩位進了第二殿,殿內恰有一案正在審著。楚江王冷冰冰地走上殿去,皺著眉對堂下女差問道:
「這對夫妻怎的還不認罪?」
一女差答:
「殿下,您也不是不知道,這死不認罪的渣滓多的是嘛!」
楚江王一揮衣袖,輕輕嘆道:
「那便叫大家一同來看罷。」
這一次投影的又是個沒有年代的故事。
胡小萱剛過十七歲,去了寶芝林打下手。
她很是珍惜這個學醫的機會,還想著學成之後考個女官。
寶芝林的許大夫對這個勤奮好學的小姑娘很有好感,她知道胡小萱家中貧苦老母病重,就想著能多接濟她些就多接濟她些,免了胡小萱的束脩不說,還給她好幾倍的工錢。
胡小萱拎著那吊銅錢,淚光盈盈地望著許大夫。
「醫者仁心。」
這是許大夫教給她的第一句話。
她教了胡小萱什麼是人間大愛,可她忘了教胡小萱人心之惡。
那天,胡小萱剛給老母親熬了葯,伺候著母親喝下之後,她便去了寶芝林學徒。許大夫教了她辨認藥材,什麼是冬蟲草,什麼是西紅花,哪個是川貝,哪個是石斛。
那一天和從前任何一天無甚不同。
她笑著與許大夫拜了別,說是明天再來學認葯。許大夫將她送到醫館門口,瞧著天色是要下雨,還給小萱懷裡塞了把傘。
胡小萱從寶芝林走回家的半路上,卻被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攔住。
「這位嬸子,您可有事?」
胡小萱不認識這婦人,但見她大著肚子,又淋著雨,於是便心生惻隱。
「小娘子,我、我是出來買安胎藥的,方才你也在寶芝林見過我的。」
譚蓓蓓指了指手中的腰,她吃力地扶著腰,面上一派可憐之色。
胡小萱忙將油紙傘撐了過去,她自個兒的身子濕了半片。
「可否求小娘子將我送到家裡?我家離這兒還有一里地遠唉。」
胡小萱不疑有他,攙扶著這名婦人,就要將她送回家去。
鄰居家的三元姐姐瞧見胡小萱不知從哪兒攙了位婦人,她在後頭大聲問道:
「萱兒,你這是要去哪兒?」
胡小萱回頭淺笑,對三元姐姐說:
「我要送這位嬸子回家!你瞧她肚子這麼大,家裡男人還叫她一人出來買安胎藥,可真是不知道心疼自己老婆!」
譚蓓蓓順著胡小萱的話罵了兩句,可她的嘴卻深深地撇了過去。
三元姐姐喊道:
「萱兒記著送完人就早些回來,我做了臘肉,你切點兒回去!」
胡小萱笑著與三元姐姐擺擺手,哪想到這是她們最後一面。
「嬸子!大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譚蓓蓓渾然不顧在她男人身下掙扎著的胡小萱,她呸了一聲,暢快罵道: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罵我家男人?到底是個年輕姑娘,不知道夫妻間的情趣,還說什麼不知道心疼人?白哥他疼我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譚蓓蓓摸著大肚子,吸溜吸溜喝著胡小萱給她熬的保胎葯,眼帶痴迷地對那男人說道:
「白哥,這丫頭你滿不滿意?你要是不滿意,我再給你騙個更年輕的來。」
那男人扯了胡小萱的外衫,不滿吼道:
「你都是要當媽的人了怎麼這也不懂?這嫩生生的小姑娘有什麼意思?還是怡紅樓的花娘帶勁兒!」
譚蓓蓓對著胡小萱的時候耀武揚威,在白雲江面前卻矮了一頭,她期期艾艾地說道:
「白哥,怡紅樓去一次要好些錢,家裡實在是出不起呀。」
不像是這傻乎乎的小丫頭,她一分錢不花就能騙來。
「嘶拉」一聲,是衣衫斷裂的聲音。
白雲江正要行事,卻見褥上沾了血跡,他登時明白過來,一個耳刮子就打向譚蓓蓓。
「瞧你怎麼挑的人?這要我怎麼做那活兒?」
譚蓓蓓也沒想到這胡小萱恰逢經期,她臉上被打得生疼,連帶著肚子也疼起來。
「白哥,白哥,那你說可怎麼辦好?」
白雲江一把將胡小萱拎起,胡小萱哭著向他求道:
「大哥,嬸子,你們放了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求求你們相信我吧,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家裡還有個老娘要養,她沒了我怎麼活啊?」
胡小萱淚流滿面,字字肺腑。
可白雲江卻還是走向柴房,帶了柄閃著寒光的柴刀回來。
「放了你?真當我們夫妻是傻子?」
手起刀落。
投影結束。
「你們一個騙人一個殺人,還真是好一筆夫妻買賣。」
楚江王身子不太好,說兩句話就愛咳嗽。展判官給她溫了壺茶,可她現下哪有喝茶的心情。
這樁命案當時轟動全國,男的判了死刑,女的被判無期。
楚江王蹙著蛾眉看這兩人,像是在看什麼髒東西般。
「大人,我夫妻二人在陽間已受了罰,怎的在這陰間還要受刑啊?」
楚江王手握茶盞,問道:
「人死可否復生?」
堂下白、譚二人不說話了。
「即便是你這腌臢貨死了,胡小萱也活不過來!」
展判官白了堂下二人一眼,只覺一陣排山倒海的噁心。
兩個女差將白、譚夫婦帶下去受罰,楚江王從御座上站起身來,與素和青緩緩說道:
「胡小萱業已轉世投胎,青姑娘不必掛慮。」
素和青牽強地笑了笑,可她卻不知要說什麼好。
前兩天她恰好見過胡小萱的生死簿,知道胡小萱投胎做了鄰家三元姐姐的女兒。
可是,這一切罪孽與痛苦便可就此抵消么?
楚江王咳出血來,她拿了帕子擦去,抱歉著對素和青說道:
「青姑娘,本王身子不太利索,就不多陪了。展判官,要是青姑娘想在第二殿再看看,你便好生陪著她、引著她,知道么?」
撂下這麼句話,楚江王轉身就走。
只是她的背影那麼蕭瑟。
「青姑娘,您還想多逛逛嗎?」
素和青苦笑答道:
「在下看得夠多了。」
她與展判官走出殿來,一抬眼就瞧見玉瓊樓在等著她。展判官很有眼色地避了開來,剩下兩個人沉默著向冥界王宮走去。
「冥君大人今日為何如此默然?」
素和青正要邁步回屋,臨抬腳才想起來玉瓊樓今天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玉瓊樓今兒穿了件鵝黃藕荷的新袍,他腰不過一掐之細,眉目間更含春色如許。
「莫要難過。」
他想要伸指撫平她眉間愁,可又忍著將手放了下去。
還是不要唐突了她。
「冥君大人比之在下多看不知多少人間之惡,怎麼反倒是您來勸我莫要難過?」
玉瓊樓沒想到有一日會有人同他說這些,他愣在原地呆了半晌。素和青人早就走了,他才抬起幾根手指,放在了他不住跳著的心上。
她不知道。
她什麼都不知道。
可她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素和青……」
他就這樣在她的門前,哀嘆著、傷懷著,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
訴說那個只有她不知道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