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走了
素和青與玉瓊樓二人沿著忘川一路下去,行不多久就到了一處壘好的石堆之前。
那是她先前做好的記號。
「冥君大人……」
玉瓊樓又嗔了她一眼,素和青心嘆一聲,改了稱呼,叫道:
「小樓。」
玉瓊樓聽了這一句才滿意了,他輕哼一聲,眉毛一挑,笑著說道:
「又喚本君何事?」
素和青長劍一指,撥開石頭,對他說道:
「小樓,我想再下忘川搜魂。」
玉瓊樓是真沒想到素和青是一門兒心思要找到雲岫仙君,最開始他也只以為她能堅持個幾年而已,他知道自己是怎麼也拗不過她的,唯有長吁一口氣,垂首對她說道:
「本君陪你。」
素和青又從乾坤袋中取出流遐仙劍,與她右手間的那柄生息相映成趣。她伸出手指抹了抹他的眼角,調笑著對玉瓊樓說道:
「小樓還是留在岸上等我罷?」
光影閃爍之間,她看清了他的淚。
玉瓊樓似乎有些難為情,他就著她的手蹭了蹭,卻也甘願沉溺於她的溫柔之中。
被人守護,被人珍重,被人深愛。
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的。
「那你、那你早些回來。」
素和青點點頭,手執雙劍,躍入水中。
相比第一次下忘川的時候,她現在可是要熟練得多。
雖然在這忘川之中她無法使用靈力,但有流遐仙劍為她引路,又有生息之劍護衛著她,素和青在忘川里愈發如魚得水。
忽然,流遐仙劍停了。
素和青順著流遐仙劍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但見一簇散發著淡藍色的光團緩緩漂游。她撥開一個又一個叫囂著要撲上來的惡鬼,輕盈地向那一抹藍色遊了過去。
兩把仙劍一前一後為她保駕護航。
素和青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個下忘川如此之深的人。
饒是如此,她還是不敢小瞧了忘川里的十萬惡鬼。
素和青隱隱約約在那團藍光之中看見了一個人影,她覺著那影子瞧起來與雲岫仙君有幾分相似,可她又不敢十分確定,只好一點一點湊上前去。
等到她與那簇藍光只剩一步之遙,那藍光中的人影晃了一晃。
「阿青,你終於來了。」
素和青心頭一震,那人影轉過身來,她定睛一瞧,便瞧見了雲岫仙君那張宛若謫仙的俊顏。
「師尊?」
雲岫仙君見素和青與他始終保持距離,喪著個臉對她問道:
「阿青,你為何與為師如此生分?」
流遐仙劍飄到了雲岫仙君跟前,它圍著雲岫仙君打了幾個轉,似乎是在確認他的身份。雲岫仙君飽含深情地看了流遐一眼,很感傷似的,說道:
「十年了,流遐也認不出為師了。」
生息之劍一直護在素和青的背後,因著沒有任何顏色的緣故,它倒映著涓涓水流中掙扎著的惡鬼,溫潤筆直的劍身之下散逸出無限慈悲。
素和青食指微勾喚迴流遐,雲岫仙君見了更是心神抑鬱。
「阿青,你也不信為師么?」
在昏暗的河水與晃眼的藍光之中,素和青看不分明雲岫仙君露出了怎樣的神色,她沉吟片刻,收起流遐,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師尊,好久不見。」
下一秒,那張雲岫仙君的臉寸寸迸裂,流出血肉,它雙手化作利爪,猛地向前一掏,直直扣入素和青的心口之中。
「哈哈哈!十年了!我可算要殺了你這女人了!」
那惡鬼尚在得意之中,素和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哦?是么?」
忘川之水中的十萬惡鬼里有的蠢些,如獠牙野獸一般只會無腦撕咬,有的漸漸生了些智慧,學會了與人鬥智斗勇。
這隻變出雲岫仙君臉孔的就是惡鬼之中的佼佼者。
它經年累月地從素和青身上攫取有關雲岫仙君的記憶,日復一日地練習要如何變成她腦海中雲岫仙君的模樣。
可惜終究是功虧一簣。
素和青冷眼看著那隻狀若癲狂的惡鬼,它利爪所掏之人哪裡是她,不過是一張大白紙罷了。
這是若師姐最新研製出來的那批符籙之一。
不需靈力催動即可變出替身。
剛才那「雲岫仙君」扮可憐相誘她上前的時候素和青就起了警惕,她手裡做了一個假動作,捏碎一個符籙變出替身,而她自己早就一躍跳出老遠。
那惡鬼上一刻還以為它奸計得逞,下一刻就發現計劃落了空,這一上一下的落差不可謂之不大。
它大吼大叫地沖素和青沖了過去,素和青一伸手取了生息,只是向前一擋便叫那惡鬼魂飛魄散。
素和青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四散而逃的藍光,她心裡連多一分的情緒也生不出,兩柄仙劍又飄在了她身後,沉默地陪她繼續搜索忘川。
三天之後。
素和青游出忘川之時,玉瓊樓早已等在岸上。
每一次都是這樣。
素和青讓他陪著下水的時候,他就替她分擔惡鬼撕咬。
素和青不讓他陪著的時候,他就默默計算她在水中的里程。
她在水中一寸一寸尋找,他在岸上一步一步追隨。
「素和青!」
他驚喜高呼一聲,仔細去瞧她的傷口。
不錯。
這次傷口少了許多。
玉瓊樓還不知道這是因為素和青在忘川里玩了一手殺雞儆猴,他只是掏出帕子為她拭凈臉上的水,憂心問道:
「還沒找到?」
素和青扯扯嘴角,算作默認。
見她找不到雲岫仙君,玉瓊樓心中喜憂參半。
喜的是雲岫仙君這個情敵不會蹦出來礙他的眼,憂的是看素和青一臉愁色他也難以開懷。
素和青從忘川河畔撿了十來塊石頭,她一語不發地壘好了石堆,又使了清塵訣將自己上上下下打理乾淨。她並不打算將方才遇到的危險一幕同冥君說,那隻不過會平白叫他添些擔心罷了。
「小丫她們如何了?」
在從忘川回王宮的路上,素和青突然這樣問道。
她近幾年來忙得很,除了去忘川之外,很少會出王宮。
反倒是玉瓊樓這個冥君還會在皇都之中逛逛,十殿閻羅見素和青一人即可執掌大事,倒也懶得再去催玉瓊樓回勤政殿。
「還能如何?跟從前一樣唄。」
方洋洋、方小丫與柳大姑娘。
兩個女人帶著一個女娃,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玉瓊樓想起了什麼,笑著說道:
「素和青,你可還記得你捉的那幾條白魚?」
那還是她第一次下忘川的時候。
素和青一去就是七天七夜,沒帶回雲岫仙君的魂魄,卻為小丫帶回幾尾白魚。
「小丫,她現在知道魚是什麼味道了嗎?」
玉瓊樓道:
「亡靈怎能進食?」
他將素和青的面孔擺正對著自己,一抬手指撫平了她眉間輕愁。
「小丫把那幾條魚養得白白胖胖,有事兒沒事兒就蹲在缸前瞧呢。」
玉瓊樓還在那玻璃缸中埋下不少靈力,就是為了那些魚能多陪小丫些時候。
「她們是時候轉世了吧?」
冥界留了她們十年。
被親生父親、爺爺與奶奶共同殺死的方小丫,早年被夫家虐待而落下病死去的方洋洋,因村民想要幾個酒錢就被剁碎的柳大姑娘。
她們在陰間維持著死亡的狀態,可她們卻獲得了在陽間不曾獲得的幸福與快樂。
可是。
可是。
「你難道不會捨不得么?」
玉瓊樓好奇問道。
素和青隨手甩著生息之劍,她眯了眯眼睛,不知怎的懷念起陽光。
要說她在冥界這些年也早就習慣了不分晝夜的作息,可她看著那無色透明的生息之劍,驀地很想知道它在陽光下會是什麼模樣。
「是捨不得。」
她將生息之劍收回手中,盯了玉瓊樓半晌,可再也不肯多說什麼。
然而,玉瓊樓卻懂了她的意思。
捨不得。
當然捨不得。
可如果因為不捨得一個女孩受這吃人社會的苦,就傲慢地剝奪了她出生於世的權利,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偽善呢?
我不是重男輕女,我只是不忍心生出個女兒,叫她吃那些我曾吃過的苦。
所以,當我發現我肚子里是一個女孩,我就痛痛快快地墮掉了她。
嘻嘻,瞧我這個母親多麼偉大,多麼慈愛,多麼會為自己的兒子著想。
和這些人不同的是,素和青從不懷疑女性的力量。
她們不是菟絲花。
她們可以與這殘酷的世界和顛倒的乾坤決戰。
相信她們吧。
二人慢悠悠地走回了冥界王宮,玉瓊樓將她送到寢殿之前,他想了想還是問道:
「素和青,你要一直找下去嗎?」
素和青反手摸了摸身上鶴氅,那層雪白與十年前無任何不同。
她咧嘴一笑,說道:
「來都來了。」
素和青來到冥界的第十年,忘川她已找過三分之一,連雲岫仙君半根毫毛也未找見。
素和青來到冥界的第二十年,忘川她已找過三分之二,雲岫仙君依舊不見一點蹤影。
素和青來到冥界的第二十九年,忘川只剩一小段她還沒找過,還是沒找到雲岫仙君。
「小樓,你當初是不是騙我?」
素和青又從忘川之中遊了出來,她順手抹了抹臉上的水,也不知是認真還是說笑,對岸上的玉瓊樓這樣說道。
玉瓊樓看了眼那還剩一截沒有搜尋的忘川之水,他猶豫再三還是沒敢將心中猜想告與她。
他當時也沒想到她竟真的會在忘川之中找上近三十年。
「本君騙你做甚?」
素和青又在忘川之水中脫了力,玉瓊樓眼疾手快將她撈在懷裡,悶聲說道:
「帶你去個好地方?」
她快走了。
也該告訴她了。
「小樓要帶我去哪兒?」
素和青累得打了一個呵欠,兩把劍在半空之中,繞著她飛過來飛過去。玉瓊樓攔腰將她抱起,低首在她耳邊說道:
「去了不就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