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見她
忘川之畔。
「冥君大人為何帶在下來這忘川?」
素和青看著汀上一團團被風吹起的紅花,再看看那深不見底的忘川之水,她的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難言的惆悵來。
她在忘川陸陸續續找了十幾年,卻連師尊半個影子也沒找見。
最開始素和青只拿了流遐仙劍引路,每次都被惡鬼咬得遍體鱗傷,後來玉瓊樓次次鬧著說要陪她,多多少少為她分擔了些啃噬。
生息之劍鑄成之後,素和青雖說仍舊是回回要挨惡鬼的咬,可她復原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受傷的程度一次比一次輕。
這些年下來,忘川之水已被她搜過三分之一有餘,而素和青的體魄比之從前強健不知多少。
然而,雲岫仙君卻還是了無蹤跡。
十年生死兩茫茫。
有時候,素和青忍不住懷疑玉瓊樓是不是在騙她,可她到底是不想打破心底那一點希望。
忘川啊還有那麼長,可她的師尊在哪兒呢?
無人知曉。
西風獵獵吹得玉瓊樓一身水色翻飛,他伸掌凌空向前一抓,便挼來一朵紅艷艷的彼岸之花。他將那花湊在鼻尖,似有心事去嗅了嗅。
「素和青,你可還記得本君曾勸你莫要難過?」
素和青也不知玉瓊樓這是要唱哪齣戲,她察覺出他的情緒有一絲不對,但還是依著回憶對他說道:
「自然記得。」
那時候,她回他說:
「冥君大人比之在下多看不知多少人間之惡,怎麼反倒是您來勸我莫要難過?」
玉瓊樓神色黯淡下來,素和青抿唇不語,等他緩了一會兒,復又對她說道:
「你說得不錯。」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深吸口氣,說道:
「本君見過許多人間苦難。」
玉瓊樓見過誘哄母親剁下兒媳頭顱的男人,那男人作為受害人的家屬,還寫了份假模假式的和解書,為他那被他騙去做殺人兇手的老母親減輕刑罰。多年之後,那剁了舊媳婦頭的老母出了監獄,笑呵呵地看著兒子新娶的好兒媳。
玉瓊樓見過為丈夫欲□□表妹辯護的女人,那女人不為自己的表妹逃脫魔爪而欣喜,反倒是疑心她十來歲的表妹勾引她的丈夫,還說她的丈夫除了這一件事其他都是很好很好的,做什麼要為這一點小事去與她心愛的丈夫分道揚鑣呢?
玉瓊樓見過剛剛十歲的小男孩兒,大庭廣眾之下掀起五歲小女孩兒的衣裙,誘騙她去舔他那三厘米的小東西。等到女孩兒媽媽找上門來討個說法,男孩兒的父親死了一般不敢出頭回應,男孩兒母親好像生出了個太子一樣驕傲,甩出一句「你家女兒自願的!」
像這樣的事,玉瓊樓還見過很多。
他真想忘記啊,可他偏做不到。
素和青拍了拍他的手背,她想說些什麼安慰他,但此刻她才明白,語言有時候是很無力的。
尤其是在那真實得透著醜惡的事實面前。
玉瓊樓揉碎了手中花瓣,他指尖上染了一點紅色。
就像是那些女人的血,紅得令人莫名心驚。
「素和青,你是不是從未見過亡靈是如何過忘川的?」
她來了冥界之後是見過不少亡靈,但那些都是冥界皇都的臣民,不知在地府里呆了多久。至於這大活人是怎麼變成亡靈的,素和青還真就從未注意過。
「人死之後魂魄便會來到忘川。」
玉瓊樓指了指對岸,說道:
「忘川左岸是男人走的。」
他又收回手,沉聲說道:
「忘川右岸是女人走的。」
忘川左岸那邊彼岸之花寥寥無幾,忘川右岸這邊彼岸之花遍地開放。
「本君就是在忘川右岸出生的。」
他是在女人的血與淚中化生的精魄,是皇天后土贈予冥界的主宰,是無數枝彼岸之花凝成的花魂。
玉瓊樓伸指一點心口,頹然說道:
「我一直很疼。」
而這份疼痛將永永遠遠地陪伴著他。
「本君初有神識之際,尚未辨別雌雄。」
是做個女人呢?還是做個男人呢?
他曾經面臨這樣的選擇。
玉瓊樓蹙著眉將手裡的花丟進泥土之中,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懷念著什麼。
「本君那個時候如同三歲孩童一般,連什麼是女人什麼是男人都不懂。我見陰間女人那樣多,男人那樣少,還以為當男人是什麼稀罕的好事,就這麼稀里糊塗選做了男人。」
可等到他應了天命執掌冥界之後,玉瓊樓才明白過來為何陰間男人這樣少,女人那樣多。
十殿閻羅是玉瓊樓登基之後一手提拔,她們生前俱是受過大難之人,死了后卻也有餘力為她人謀一份公正。
玉瓊樓常常找借口躲懶,也與他這一身世有關。
他知道他身為冥界之主對萬千冤魂有義不容辭的責任,但他那雙眼睛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太多女人的苦難。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他那麼一點兒多餘的時間,給他那流血的心結痂的功夫吧。
十殿閻羅對冥君玉瓊樓的身世心知肚明,對他偷懶兒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卞城王曉得玉瓊樓這天生的脾氣唬不住外界惡人,她去忘川之中找了十二個凶神惡煞的怨鬼,叮囑玉瓊樓但凡是出界就要帶著它們撐場面。
冥君玉瓊樓喜怒無常,暴躁易怒的名聲越傳越遠,可除了冥界鬼魂之外,鮮少有陽間人知道他是什麼秉性。
這樣也好。
會為他省去不少麻煩。
直到十幾年前的盂蘭盆會,魔修殷九重搞了個乾坤陣法,一下子攝了數萬凡人的生魂。十殿閻羅拉著各自麾下的判官加班加點地幹活,到最後還是他這個冥君出面親臨人界,去找那與殷九重當面對戰的劍修。
然後,他就遇見了她。
一個強悍、正義、聰慧的女人。
擁有這些特質的女人實際並不少,可她的眸光深處還藏著些什麼。
正是為了探究她眼中那一點他看不透的光,玉瓊樓才三天兩頭地去找她去看她。
玉瓊樓見過那麼多在不該承受的磨難之中苦苦掙扎的女人。
他見她的第一眼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像她一樣,那麼是不是這陰冷的冥界就不會有那麼多女人?是不是忘川右岸就不會灑遍了女人的血淚?是不是那彼岸之花中就生不出他這朵精魂?
很久之後,玉瓊樓才知道有一個很老套的詞,很適合形容他初見她時的內心活動。
一見鍾情。
「冥君大人,在下……」
玉瓊樓涼涼地睨了素和青一眼,他纖細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冷冷說道:
「素和青,我都將事關身家性命的秘密同你說了,你竟然還一口一個』冥君』一口一個』在下』?」
拜託!他也是有脾氣的好不好!
時至今日,若是玉瓊樓再察覺不出素和青是在裝傻,那他這千百年還真是白活了。
素和青背過身去,她悵然望了忘川對岸一眼,那裡的彼岸之花依依舞著,傳來一陣瑟瑟之聲。
「那不知冥君大人想在下如何稱呼您呢?」
玉瓊樓耳朵一動,他判別不出她是在搪塞,還是一時之間鬆了口,於是他只好將問題又拋回去,問道:
「素和青,我看你平日里機智靈巧,怎麼到了這時候拙鈍至此?」
他勾著手指,絞著衣袍,嗔怒說道:
「這稱呼自然是要你來想嘛!」
素和青啞然失笑。
「若是冥君大人不嫌棄的話,在下從此喚您小樓可好?」
他比她大了千百歲。
可小樓這個稱呼卻帶著一股寵勁兒,尤其是從她的嘴巴里說出來,就好像是許下了什麼永不變心的承諾一般。
玉瓊樓心尖兒一顫,他應了一聲,又咬唇說道:
「那我要叫你什麼呢?」
不過是改個稱呼,瞧他說得卻像是什麼大事一般。
素和青沒有立刻回他,而是祭出生息之劍,她將玉瓊樓揉碎的花兒挑在劍尖,淡青色的靈力從劍柄一路蔓延過去。
在青色與紅色碰撞的瞬間,那花又活了過來,栽進右岸之中,傲然迎風招展。
那昔日由血淚澆灌而生的花朵,是否從今日起代表希望終將來臨?
「小樓想怎麼叫便怎麼叫吧。」
玉瓊樓問:
「別人都怎麼叫你?」
素和青想了想,說:
「蜀山的人一般叫我阿青,空空、蓮生、無心管我叫青青。至於冥界這邊,總管我叫青姑娘。」
她就這麼一個單字,稱呼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花樣。
魔將墨麟好像還管她叫過什麼「青主」,可惜她上次沒問個明白就來了冥界。妙玄掌門還說墨麟要來冥界找她,也不知道是真的來了還是信口胡謅。
玉瓊樓提著岸邊石子,他心裡犯起難來。
他才不要和別人一樣呢。
「有沒有人連名帶姓地叫過你?」
素和青真沒想到這麼點兒小事玉瓊樓能糾結這麼半天,她瞧他那副思來想去的模樣也覺得好玩兒,笑著對他說道:
「除了與人對戰的時候之外,便是冥君大人您慣愛這樣叫我。」
玉瓊樓聽她又忘了改稱呼,「啪」地一聲輕輕打在她手心,他眉宇之間掛了一層薄怒,裝腔作勢地說道:
「怎麼又叫我』冥君大人』?」
素和青忍笑致歉,頷首說道:
「小樓教訓的是。」
玉瓊樓將心中埋藏多年的隱秘與她說了,心中塊壘一時澆盡似也比從前輕快許多。
他低頭看她那把在黑暗之中幾近隱形的長劍,對她說道:
「素和青,那你記住,我是唯一一個會喚你的全名,卻永遠不會傷害你的人,好不好?」
素和青心下一沉,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可他的神情是那樣柔軟,他的笑意是那樣溫隨。
她還能說什麼?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