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不登
「阿清,怎麼今日來我靈山?」
素和青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的耀目金光,不知怎麼想起那個執著地喚她青青的俊秀和尚。
「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西天靈山,大雷音寺。
她來見的這位是誰不言而喻。
釋尊低眸不語,目光在阿清與她身側的奉劍少年身上轉了一個來回,徐徐發問:
「這劍靈的戾氣未免太重了些。」
雖是世間至精至純之氣,可那絲銅爐中生帶的火卻經久不散。
素和青此番前來是有要事想要請教釋尊,可這劍靈阿藍也是要緊,一聽釋尊這話,她便顧不得許多,直言問道:
「釋尊既有此言那必定有破解之法?」
素和青將尚且搞不清狀況的阿藍往前輕輕一推,他連行禮問好也不會,怯怯看了眼前金佛一眼,又退回到她的身側。
若不是阿清在這兒,他才不會裝傻充愣呢!釋尊?釋尊是什麼人?他理都不想理的!
釋尊拈花一笑,心如明鏡,看破而不說破。
「要想消了他的這絲火氣倒也簡單,取南極之水、崑崙之雪、蜀山之霧……」
這個配方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素和青只僵了一瞬,就抬起手示意她曉得了。
仙人醉。
原來師尊的仙人醉還有這個用途。
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原來她與遆藍兜兜轉轉,終是相逢。
「阿清今日來此可還有事?」
「釋尊神通廣大,焉有不知之理?」
「阿清說的是你為洪荒諸神所逐一事?」
「釋尊既然知曉,何苦拿我取笑?」
「阿清……」
她與釋尊偶一結緣,相交已久,以友處之。
「我並不難過,釋尊無需安慰。」
她對洪荒沒有什麼歸屬感,唯一遺憾的是再也沒見過風皇一面。
她啊,離家太久,久到連家是什麼樣子都漸漸模糊。將記憶翻檢一遍,心心念念的竟是那常年覆蓋著沉沉霧靄的蜀山。
可這是一個沒有蜀山的世界。
沒有她的蜀山,沒有她記憶里的那些人。
「那阿清需要我做些什麼?」
素和青再度眯起雙眼,她想說你這背光能不能稍微暗那麼一點兒?每次來待不到一刻鐘眼睛就被閃得受不了了。
這大不敬的話在她嘴巴里繞了一圈,順著一聲嘆息悄悄溜走。
「我有一惑,望釋尊賜教。」
「世上還有甚麼可以難倒阿清?」
「釋尊又在說笑……」
她是天地間的清氣所化,由她自己的意願成為女性——她眼中的第一性。
那洪荒之間利益紛擾,她無有留戀,說走就走,除了流遐與阿藍,她什麼也沒有帶走。
阿濁,她是存了兩分心來挂念的,可他走得那麼決絕,她也就無所謂了。
該走的人留不住呀。
況且,她也不想留。
「所以,阿清是想要創建一個新的世界?」
除去西方靈山自成一方世界不談,這個世界只有洪荒界還像個樣子,聚集了一班腦子不大靈光、脾氣大得要死的上神。
風皇娘娘創造出來的人類早就無人照料,在洪荒的角落裡四處流竄,死了就是死了,死掉的魂靈聚集在山陰之地,別說是什麼冥君,連個管小鬼兒的卒子也沒有的。
再說那些天生地長的靈獸,總也有個天資不一,本事大的早就成了神,沒啥能耐的要麼當了坐騎,要麼在洪荒的山與水中渾渾噩噩地過著,生不生得出靈智也是無人關心。
後世六界天、仙、人、冥、妖、魔還未分野,這混沌分是分開,可與沒分又有什麼區別?
因此,她想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可這新的世界又該是什麼樣子?
是與她記憶里的一樣,還是該做些新的改變?
她想要創造一個與現在不同的世界,但她不明白這世界與六界要如何分別?
這裡面有一個時間邏輯上的閉環問題。
六界因何而生?六界因誰而起?
是上天註定有一個她來創造這個世界么?又或是六界需要一個她來成就自身呢?
時間的河啊,誰先誰后呢?
「阿清。」
「釋尊有何指教?」
「阿清不必煩惱,但由你心就好。」
素和青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我若無心,那該如何是好?」
無心。
你若無心。
釋尊凌空在她心口虛虛點了一點,笑道:
「阿清,你有一顆赤誠之心。」
非熱血不足為赤,非至真不足稱誠。
「世間萬象,一念之間。」
只要有這樣一顆赤誠的心,所起之念又怎麼會出差錯?
素和青漆黑的眼眸閃了又閃,說穿了釋尊也沒做些什麼,不過是把遮在她眼前的那層霧氣撥開,叫她看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些什麼。
「我明白了。」
素和青恭謹地向釋尊行了一禮,牽著阿藍就要下靈山而去,可阿藍直勾勾地望著寺內一角,她順著那目光看去方看到一盞水青色的蓮花燈。
那燈的燈芯與旁的燈芯大不一樣,透明、澄澈,如水晶一般,一眼能望到底的。
「阿藍,你看那燈做什麼?」
她在釋尊面前向來是不客氣的,於是隨手將燈取在手中,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因此,也就未能留意釋尊的瞭然一笑。
「這盞燈有什麼稀奇?阿藍,你是喜歡它不成?」
阿藍卻哼一聲轉過了頭,說道:
「我才不喜歡他!」
素和青哪裡清楚阿藍作甚使這一通小性子,男人嘛,講不通道理的,哄哄也就是了。她笑著將那盞青燈擺回原處,說道:
「好好好。既然阿藍不喜歡,那我不碰它就是……」
「啪嗒」一聲——
那燈盞應聲落地,她急急去撿,燈身倒是沒什麼損壞,那顆燈芯卻怎麼也找不見了。
「釋尊,這可如何是好?」
釋尊瞥了眼剛剛纏在她手上的紅絲,又看了眼咬牙切齒的小劍靈,沉聲道:
「阿清,道法自然。」
順其自然就好。
素和青的心中的確有一點猜測,關於那個無心的小和尚,關於那個痴情的情人,但她現在有更宏大的事業要去做,乃至於無法分出心神給她背後的男人。
「釋尊,下次我來靈山見你之時,必將這顆燈芯雙手奉還。」
那背靠金光、目光慈悲的金有一雙看透三世的眼眸,祂有萬千的化身,要歷無數的劫難。然而,就算是能看清大千世界,這世上仍有令祂感到疑惑的問題。
就比如說,祂搞不懂為什麼祂有一世會化成一個扎著丸子頭的小女孩兒,抱著眼前的人甜甜地叫著「青青姐姐」。
「世事無常。」
素和青沒聽懂釋尊是什麼意思,她也懶得去搞懂釋尊每一句話的玄機。她擺了擺手,拉著阿藍,縱身一躍就跳入萬丈紅塵之中。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於靈山,那盞青燈才囫圇變作一個人形,委屈、困惑且不解地問:
「釋尊,她把我的心帶走了。」
假若愛情不是一個性別為了欺騙另一個性別、一個群體蒙哄另一個群體、一個階級遮蔽另一個階級的謊言,那麼她與他的相遇的確可以說是宇宙中最浪漫的事之一。
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把心遺落在她那裡。
各種意義上。
「燈兒莫急,阿清說了,會把你的心送回來的。」
只是送回來一顆心要多少年呢?
再者,送回的那顆心又會是原本那顆么?
那盞青燈是什麼都不懂的,也不問釋尊要個保證,乖巧地應了,又變回燈的模樣,窩在寶台一角,痴痴等著那個女人的歸來。
很多很多年後。
素和青早就忘了靈山還有盞傻傻等她的青燈,她去做了許多從未有人做過的事。
她為風皇創造的遺產找到了棲身之所。
她為枉死的冤魂安排了妥帖的去處。
她為洪荒中無家可歸的異獸開闢了家園。
她又開創了一個凡人可以修仙的世界。
人、冥、妖、修仙四界因她而生。
與此同時,太皓在那遙遠的九天之上稱王稱霸,實現了他從前不可言說的野心。
那個想當天帝的人從來就不是阿清。
可等到上神們看清太皓的面目,又有幾個肯冒著風險,拆穿他的偽善與喬裝?
「清主,請您歸位吧!」
素和青啜飲著白玉壺中的仙人醉,半躺在蜀山的凌雲峰上——是的,她按照記憶里的樣子,建立了一個蜀山——她不大記得跪在跟前的神君是哪一位了,司命?還是長決?時間太久,她對洪荒中認識的神確實沒什麼印象。
「喚我作甚?」
小劍靈不再是拽上天的模樣,他穿了身藏藍色的道袍,學會了將滿腔的火壓在心底。唯有看向她的時候,阿藍眼中的火遮掩不住似的熊熊燃燒。
「這、這天界沒了清主您可不行啊!」
「我只知道我從洪荒中生,不曉得有什麼天界。」
「清主,您這是生我們的氣?」
「不,我並不在乎。」
你的世界是你選擇的。
逼走一個仁慈寬厚的主人,迎來一位貪婪無度的暴君。
趕走女人,歡迎男人。
這就是你們選擇的世界。
你們理應為此承擔後果。
看,一個女人漸漸消失的世界,一個醜惡與壓迫層出不窮的世界,一個你吃我我吃你文明崩潰的世界。
這就是你們的福報。
那神君長長嘆了一聲,妥協道:
「清主不願也就罷了,那清主你說,玄女她與我能否天長地久?」
若水流師姊。
這個名字從素和青的心底一閃而過,她憐憫地看著這個懦弱的男人,不忍心拆穿他關於未來的所有暢想。
「天機不可泄露。」
如是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