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燭夕(1)

共此燭夕(1)

天色已晚,東宮的燈火一一點亮。萬千燈光映出高高低低重檐攢角,縹緲如天上宮闕。

太子妃在侍女們的簇擁中踏入東院,屏退眾人邁入殿內。

一眼看見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恆,她向來雍容的面容不由蒙上一層無奈之色:「聿兒。」

朱聿恆起身迎接她,卻聽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嚀萬囑咐,讓你注意身體,又被你當耳旁風!」

朱聿恆指指案上堆積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誤的事務得補上,還要著手準備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間事宜。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為娘的心裡,只有孩子最大。別的什麼大事小事,擱置幾天怎麼了?」

「今年災禍頻仍,若不及時處置,或將牽累黎民受苦、一地流離,怎可擱置?」朱聿恆扶她在殿內坐下,道,「而孩兒晚睡一兩個時辰,又有何關係?」

「日後積勞成疾,你必有後悔的一日。」母親憂心嘆氣道,「兒大不由娘,看來母妃必須要找個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恆一笑置之,沒有接這個話茬。

「怎麼,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難道連聖上的意思都敢忤逆?你再不把太孫妃定下來,如何消受聖上賞賜?」見他這模樣,太子妃只能再挑起話頭,問,「前次在行宮內,幾家閨秀你也都見過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恆失笑:「當時那情形,我哪有空去關注這些?」

「那也無妨,娘已替你相看過了。吳家那位姑娘真淳可愛,朝中亦頗多她祖父的門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貴……」

朱聿恆聽著母親點數,只笑了笑,乾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書,翻了起來。

太子妃有些不悅,抬手壓在冊頁上,問:「那麼,聿兒你的意思呢?」

朱聿恆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兒想要的,並非那些。」

太子妃臉色微沉:「聿兒,你別執迷不悟。你的太孫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獨那個女匪,是絕不可能的。」

朱聿恆掩了摺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詞,母妃勿再提起。行宮一案近日經查證,真兇已呼之欲出。此事我會妥善處理,請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氣微變:「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朱聿恆沉默地望著她,許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個承擔者,那也應該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斂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來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應該比世上任何人更清楚。」

這語調平淡的一句話,卻讓太子妃拂袖而起,緊盯著自己的兒子,連氣息都急促了幾分。

見母親失態,朱聿恆抬手挽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鎮定下來。

他親自去掩了門,拉她與自己一起坐下:「其實,孩兒早該叩問母妃,只是擔心您受驚,又心知母妃絕不會做出令東宮動蕩之事,因此一直未曾開口。」

太子妃翻轉手掌,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她雙唇微顫,看著自己兒子,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對孩兒坦承,怕是孩兒有心也難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恆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著母親道,「更何況,此事關係孩兒切身存亡,請母妃一定要告知,當時您在偏殿內休息之時,是否看見了那個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緊盯著他,驚疑不已。

朱聿恆不忍對母親講述自己只剩數月壽命之事,便一語帶過道:「是,個中情形十分複雜,待此事完結,聖上定會親自與父王母妃詳談,如今……還不是時候。」

聽他搬出聖上來,太子妃緊握著他的手,驚怔許久,才終於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是,我確實看見了刺客。」

見她終究開口,朱聿恆心頭稍緩,等待她說下去。

「當時我在偏殿內歇息,看見對面瀑布之下,有個刺客蹲伏,似要伺機而動。他的身上有血跡,腰間還赫然插著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閣內安睡,刺客只需幾步便可跨入閣中!」

朱聿恆問:「您當時為何不叫人,卻反而用鏡子去焚燒袁才人?」

「當時殿內一片混亂,而瀑布水聲太大,我縱然大聲疾呼,對面的侍衛恐怕也不可能聽到,反而會驚動刺客孤注一擲。我情急之下,抓起手邊的鏡子照向對面,將熾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強光晃眼能讓她驚醒,發覺刺客入侵。誰知……」太子妃聲音微顫,低喑又急促道,「誰知那光線如此灼熱,竟將她頭上的絹花引燃了!我看見她慌亂地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要澆在自己頭上,不知為何卻又放下了,反倒向著瀑布跑來……」

朱聿恆心中一閃念,再劇烈的光線,讓絹花燒起來怕是也要一段時間,母親當時怕是早知閣內熏了助眠香,僅用亮光晃刺是無法驚醒的……

但他終究沒有當面揭穿她隱瞞的心思,只低嘆一聲,說道:「那壺內是剛送進來的滾燙熱水,袁才人勢必無法用它澆頭滅火。而外面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時間,還不如兩三步跑到外間高台,檐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須臾間就能撲滅頭上火苗。」

所以她驚慌地奔出右閣,頭頂的絹花在燃燒中散落,金絲花蕊也掉落在了橋縫之內。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兇殘,在被袁才人撞見后,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殺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敗,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了一口氣后,聲音才算是穩了下來,「袁才人是滎國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來興師問罪,所以母妃無論如何,都得遮掩住這個秘密,絕不能牽連到你與太子,使東宮陷於動蕩。」

「所以,您授意把綺霞打落刑獄,在她被孩兒洗清罪名釋放后,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為她運氣不好,偶爾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個教坊司的賤人,也不知命怎麼那麼硬。」見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兒子毫不留情地揭開,太子妃反而揚起了下巴,冷硬道,「別說一個樂伎,無論是誰——從司南到邯王,只要可能危及我們東宮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將他們一一掃除。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為了東宮,我粉身碎骨亦無憾!」

朱聿恆緩緩搖頭,不知該如何勸解自己歇斯底里的母親。

最終,他只勸道:「您不必再多費心機了,更別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給邯王挖陷阱。母妃別忘了,在苗永望死後第二天,我便接到了聖上的飛鴿傳書,讓我遠離江海,然後,行宮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臉色巨變,她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彷彿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答案來:「你的意思是……」

「聖上掌握的內情,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更多。」朱聿恆聲音低緩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動作,尤其還是鬩牆之爭,絕不明智。」

「可……我們已經行動,這一切,又該如何是好?」

「這倒也無妨,我會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恆的神情波瀾不驚,只攬住母親的肩緊緊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會洗清,刺客會落網,邯王我也自有辦法收拾。只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兒,他失去生母已經慘痛,切勿再給他增添陰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太子妃勉強應了,事到如今,原先勸婚的話已再不可能說出口,她只能匆匆離去。

朱聿恆站在殿門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宮燈簇擁著太子妃走向黑暗的前方。

燭光中她一身錦繡,可再亮的燈也只能照出周身數步,誰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隱藏著什麼。

夜風從開啟的殿門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內燈光一片搖曳。

無數團光芒自宮燈中灑下,打著轉在朱聿恆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跡。

朱聿恆在殿內緩緩踱步,低頭看著自己散亂的影子在金磚上的波動痕迹,想著母親剛剛說的話——

刺客蹲伏在對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聽母親的口氣,時間應該不短。

他在等待什麼,還是在尋找什麼?

可當時,父王與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應是他最好的下手機會。

而那個一無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兩個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無任何東西了……

他思索著,在燈下無意識地徘徊。

地面的金磚一格一格排列著,在搖曳的燈光下,有時蒙上黑色陰影,有時卻顯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加錯。

這讓朱聿恆想起阿南對照笛衣繪出的山河圖,一個一個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頭看向琉璃宮燈,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躍上高台穹頂,點燃那盞琉璃燈時,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來……如此。

那看似空蕩蕩的高台之上,有一盞傅靈焰親手設計製作的琉璃燈!

如同醍醐灌頂,他拉開抽屜,抓起裡面阿南繪出的那個捲軸,大步走出了殿門。

天已經黑了,坊間靜悄悄的,正是酣眠時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她不情不願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然後提燈過了小院,隔著門問:「誰啊?」

「董大哥,是我呀,綺霞。」

阿南詫異地拉開門,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綺霞:「深更半夜的,怎麼一個人來找我?」

「哎呀別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結果、結果有點事兒耽誤了……現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這邊離城門近,出入方便,我來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當然不介意,甚至還打著哈欠下廚房給她弄了兩個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煥發,是被什麼事兒耽誤了?」

綺霞吃著荷包蛋,眉飛色舞:「才不告訴你呢……要不幫我燙壺酒吧,我現在暈乎乎的,想喝點。」

「唉,對我呼來喝去的,卻只給江小哥做鞋,董哥我傷心哪……」阿南給她燙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面前一擱,「對了教你個事兒,其實人手腕到手肘的長度和腳掌一樣長,你以後再給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腳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聽我和江小哥說話,真不是個男人!」綺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麼,「對哦,你本來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頓時一驚,沒想到綺霞居然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份了,她錯愕之下,乾脆也不掩飾聲音了,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見天兒跟你待在一起,還同床共枕的,有時候早上醒來靠太近,就發現你的鬍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來找你借宿?」說到這兒,她才驚覺,「咦」了出來,「你、你的聲音……難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輕拍她的後腦勺,感嘆,「真是千瞞萬瞞,瞞不過枕邊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綺霞差點沒跳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太監扮男人執行公務,所以才受皇太孫寵幸!」

「什麼寵幸?我們只是一起辦事,各取所需。」這曖昧的形容讓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趕緊否認,「我們……只是合作關係!」

「合作什麼呀,你們年紀輕輕的,就不能搞點男女關係?」綺霞有了點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鬍子,捏著她的臉頰左看右看,「嘖嘖嘖,你就每天用這種臉對著皇太孫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麼讓男人乖乖聽話,永遠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開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說吧。」

綺霞笑嘻嘻地抿了兩口酒下去,臉上終於露出點羞赧神色:「實不相瞞,你猜猜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來我真的只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風景,散散心的。」綺霞酒量是真的不行,靠在椅背上捧著酡紅的臉,「結果,我們穿過蘆葦叢時,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於……吧?」

「我摔趴下來時,把他胸前的鐵鎖給扯下來了,然後就掉水裡了。」綺霞扶著臉,懊惱道,「什麼嘛,一個黑不溜丟的小破鎖,他卻跟丟了命似的,說那是他從小帶到大的。我說你當時遲遲不救我還弄丟了我的金釵呢,我們兩人就吵起來了,然後……」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綺霞自己也是糊裡糊塗的,撐著頭滿臉緋紅:「哎,總之……我說我撈不回來、陪不起,那我只能肉償了!我就……我就把他壓倒在船艙里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則盯著桌上跳動的燈火,兩人一時都無語。

最終,還是綺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滾燙的臉,說:「我這回也是虧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兩銀子的,他那破鎖能值幾個錢啊!」

阿南只能問:「避子湯喝了嗎?」

「喝什麼喝,大夫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綺霞把酒杯重重擱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趕出去,是不是也……」

「沒有!我們啥事也沒有!」阿南一口否決,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壓在床上的情形,覺得自己的臉頰也燒了起來。

和阿言在危急時刻,確實顧不上許多,摟抱過好幾次……

彷彿要驅趕心中這股悸動,也彷彿堅定信念,阿南斬釘截鐵道:「我和公子是有盟約的,我心裡有人了!」

綺霞這女人喝了點酒,滿腦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臉:「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聲打開她的爪子:「我和公子發乎情止乎禮!」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這麼大的男女湊一塊兒,還有盟約,天天一起發乎情止乎禮?」

「因為,因為……」阿南一時語塞,「你見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別褻瀆他!」

「好好,你捨不得……那你家公子對你呢?」

阿南躊躇著,十四年來的一切在眼前飛速閃過。

第一次見面時,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拉上船;她出師時,他摸過她的頭誇獎她;她在戰鬥脫力時,他也曾將她擁入懷中帶她撤離……

可是,過往中無論何種接觸,感覺與綺霞問的,都不是一回事。

見她遲疑著無法回答,綺霞又問:「那承諾總有吧?公子跟你說過嗎?他什麼時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阿南全都無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著熱辣的酒勁衝上腦門,她駁斥道:「當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為他大殺四方,所向無敵,他不在乎我還能在乎誰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綺霞指著她氣急敗壞的臉,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殺人,有人拿刀切菜,你聽過有人跟刀成親的嗎?兇器用完就得了,誰會抱著它睡覺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氣得臉色都變了:「胡說!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來,一直橫亘在她心中的那個念頭,忽然借著醉意,炸裂瀰漫了她的整個胸臆——

或許從一開始,她的路就走錯了。

他從來不喜歡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熱日光與刺眼碧海終究留不住公子。

縱然她再喜歡海島上四季不敗的花朵,可最終他還是捨棄了那廣闊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江南煙雨。

阿南,你這輩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遠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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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中秋快樂!

我微薄轉了個司南的剪輯視頻,太太剪得很棒,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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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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