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燭夕(2)
酒意上來,完全忘了自己說過什麼的綺霞,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阿南恨恨地盯著這個揭自己傷疤的女人許久,才將她扶起來,拖到榻上給她蓋了一條薄被,以免她著涼。
然而她卻因為綺霞的話,酒也醒了,睡意也沒了,坐在桌前托腮怔怔望著燈火許久,陷入了迷惘。
耳聽得譙樓上二更鼓點響過,外面又傳來兩下不疾不徐的叩門聲。
這風格,阿南便知道是誰來了。拉開門,外面果然是阿言,只帶了一小隊侍衛,提燈照亮了門外一塊地方。
他舉起手中捲軸向她示意,說道:「去行宮,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的線索。」
「這大半夜的,你還真不把我當外人。」阿南暗自慶幸綺霞已經睡下了,不然阿言深夜來訪被她發現,肯定又要被她胡亂揣測一番。
正帶上門要跟他走,朱聿恆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抬手拉住了她,反而將她往屋內帶去。
阿南詫異地問:「怎麼了?」
朱聿恆低聲道:「你鬍子沒貼。」
「哦……剛剛被綺霞撕掉了。」海捕女犯阿南有點尷尬地摸摸上唇,隨意指了指椅子,「坐吧,我收拾一下。」
朱聿恆聞到屋內撲鼻的酒氣,又看到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綺霞,不由微皺眉頭。
轉到窗前,他看到桌上有阿南正在製作的東西,便隨手翻了翻。
幾條細若蛛絲的精鋼絲,連在幾片蓮萼形狀的薄銅上,以彈簧機括相連,看來像是一種小裝飾。
他看不出這是什麼,便問正在對鏡貼鬍子的阿南:「這是什麼?」
阿南一看他手中的東西,忙過來將它抓起,往抽屜里一塞,倉促道:「沒什麼,隨便做做打發時間。」
朱聿恆瞄她一眼,便沒再問。
阿南則涎著臉,一邊貼鬍子一邊問,「對了阿言,你能不能給我弄點東西啊?」
「要什麼?」
「幫我弄塊昆岡玉,要崑崙與和田兩地正中間出的青蚨玉,越透越好,越大越好。還有精鋼絲,要在炭火中反覆煅三百次以上……算了把精鋼給我,這個我自己來吧,不放心別人的手藝……」
雜七雜八說了一堆,她見朱聿恆一聲不吭,便乾脆寫下來交給他:「一定要弄到啊,儘快。」
朱聿恆拿著備註詳細的滿滿一張紙,眼前忽然閃過上次她將單子交給自己時的情形。
那一次,她也是這樣將救竺星河要用的東西寫了滿滿一張,討價還價讓他給她盡量多弄一些——
然後她便用他給的東西,將他丟棄在暴雨之中,帶著竺星河頭也不回地離去。
而這一次,她瞞著他做的,又是什麼呢?
他看著她的單子,神情略冷:「這些東西,怕是不好弄。」
「就算不好弄,你也得幫我搞到,這回真的不能打一點折扣。」
「做什麼用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嘍,最終還是給你們朝廷用的……」
朱聿恆淡淡道:「你前次索要火油炸藥的時候,也說是為我做的。」
「之前是之前嘛……」阿南揉揉鼻子,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次可是說真的,某人不會不領情吧……」
朱聿恆正在垂眼思索,卻聽得旁邊傳來綺霞醉醺醺的聲音:「不領情……你家公子確實不領情,十幾年的情都不領哈哈哈哈……」
阿南錯愕地轉頭看她,卻發現她說完夢話加醉話,翻個身,又呼呼大睡去了。
阿言不會誤會這是給公子的吧……
阿南無奈地抬眼,果然看見朱聿恆的面色沉了下來,那雙一貫銳利的眸子也蒙著微寒。
但還沒等她說什麼,朱聿恆已將單子折好塞入袖中,聲音微冷道:「行了,我知道了。」
阿南見他轉身大步離去,只能趕緊跟上,一邊在心裡哀嘆,有求於人也只能委曲求全了,只希望阿言生氣歸生氣,東西可不能不給呀。
被水車管筒牽引上去的瀑布,日復一日地流瀉在行宮雙閣之間,奔流不息。
高舉明燈,阿南隨著朱聿恆走到瀑布之下,站在高台上。
朱聿恆以手中的燈照亮腳下密密匝匝鑲嵌的小方磚,又抬頭看向頂上的琉璃燈,問阿南:「你發現了嗎?」
阿南現在有求於他,當然要好好表現。看著腳下銅錢大小的細方磚,她眼睛一亮,問:「難道說,我們從捲軸上轉來的黑白方格地圖,原本應該是填塗在這裡的?」
朱聿恆略一點頭,道:「我母妃在出事當日,曾看到刺客蹲伏於此。我猜測刺客必定是在地上畫這個圖案,而天下之大,他為什麼要躲在這裡描繪圖案呢?」
阿南隨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頭頂的三十六頭琉璃燈,正在燈光下暗暗生輝。
她不由脫口而出:「這燈就是那副地圖的點!」
朱聿恆微一點頭,將手中捲軸展開:「看來,我們首先要找的,是畫面中心點。」
他們點數著八角高台的地磚,尋到正中心那塊地磚后,又在黑白捲軸上同樣尋找到中心點,將上面的黑白格子以墨汁轉描到地磚之上。
等捲軸上那幅山河圖案原原本本地出現在高台上之後,阿南以流光牽住檐角,一個旋身上了彩繪藻井,晃亮火折將那盞三十六頭琉璃燈點亮。
朱聿恆熄掉了提燈,暗夜中只剩下琉璃燈光照徹高台。
三十六盞琉璃燈頭彼此折射,光輝重疊映照,一朵巨大無比的青蓮映在下方的地上,青蓮上幾顆特別明亮的光斑,如露珠般在那幅山河圖上閃耀。
阿南從從穹頂上躍下,和朱聿恆並肩站在這朵巨大的青蓮燈影之中,屏息靜氣看向那幾個地方。
長城內、黃河邊、東海畔……
他們曾經歷過的那些巨變,都清晰地出現在這副簡略的地圖之上。
除此之外,還有西北彎彎一泓白線旁的一點。
阿南與朱聿恆一起站在燈光下看著這一點,想著曾在順天城下看到的笛子與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問:「是月牙泉不遠的玉門關嗎?」
「嗯,很有可能。」朱聿恆點了一下頭,又轉而去看它東面的一點,「這一點,似是賀蘭山。」
再往東而去,則是渤海灣中的一點明亮光斑。
「還有一點,似在雲南。」阿南用足尖點點橫斷山的一角,疑惑道,「關先生不是一直在北伐嗎?居然在南方也設了點?」
「可惜太模糊了,雖然可以斷定大致地點,但卻很難定到具體位置。」
阿南道:「畢竟只有三十六盞琉璃燈了,若是七十二盞的話,應該能清晰映照出來。」
「那陣法已經毀在錢塘海下了,琉璃易碎,又被沉埋在水下,如何尋回呢?」朱聿恆抬頭望著那些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燈頭,皺眉思索。
「渤海之下呀。」阿南脫口而出,「渤海之下的水城既然與錢塘灣下的一模一樣,應該是關先生在北伐之時,用北方物力仿照建造的。搞機關的人不會有半分差池,我猜想,既然錢塘灣有,那麼渤海灣肯定也有一樣的琉璃燈!到時候我們將琉璃燈撈起來,裝在這盞燈上,不就能準確地知道陣法所在了嗎?」
朱聿恆深以為然:「看來渤海下那個水城,我們勢在必行。」
在捲軸上做好標記,燈油燃盡,高台上又陷入黑暗。
將提燈點亮,二人提水將磚上的墨汁痕迹沖洗掉,以免被人發現。
直到一切痕迹都湮沒之後,阿南才丟下水桶,道:「還是那個刺客省事,瀑布暴漲將他留下的痕迹直接湮沒了,不像我們還要自己清除。」
「刺客所掌握的地圖似比我們清晰,就算是白天點燃這盞燈,也能照出痕迹來?」
「這就是對方用眉黛的原因啊。」阿南指指柱子上那個殘存的青蓮痕迹,道,「眉黛有微光,能反射上方的燈光,在白天的話,用這個是最好的選擇。」
說著,阿南又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皺眉道:「我們在關先生留下的卷宗里有胭脂痕迹,然後發現她是傅靈焰。那這隨身帶著眉黛的刺客……」
朱聿恆將當時在場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道:「按現場推算下來,大概就只能是她了吧。」
「可刺客分明是用右手殺人,而且衣服顏色也不對呀……」阿南思索了一陣,見沒有頭緒,便也就先撂開了,「所有疑問,找到人後就能迎刃而解了,就像我們要是能找到傅靈焰,那一切都不成問題。」
「大海茫茫,她是否尚在人間也是個疑問,要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朱聿恆道,「此事還得著落在拙巧閣上,慢慢布局吧。」
他們低低地商量著,在深夜的行宮內沿著青石台階往下走。
瀑布在道旁變成溪流,曲曲折折流向山下。
韋杭之帶人遠遠跟在後方,阿南手中的燈照亮他們腳下的道路。
她腳步輕捷,朱聿恆與她並肩而行,有時候她的影子在他的身側,有時候一轉彎,卻又疊在了一起。
明明暗暗的燈光之下,她離得那麼近,卻顯得那麼飄渺,若即若離,似遠還近。
走到一處水潭邊,阿南的目光忽如水波一轉,「咦」了一聲。
她舉起手中燈籠往旁邊照了照,抬手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低道:「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朱聿恆停下了腳步,微舉提燈照亮她的身影。
只見阿南折了一根小指粗的樹枝,沿著台階輕手輕腳走了下去。在走到最後一級台階之時,她抬起手,又狠又快地刺向水中。
只聽得波喇喇一聲,一條大黑魚從水中猛然躍了出來,原來已被她的樹枝刺中。
阿南眼疾手快,提著樹枝將魚拎起來,扯過旁邊的柳條穿了魚鰓,興沖沖地拎著魚跑上台階,舉到朱聿恆面前:「看,好大一條魚!我明天早上有魚片粥吃啦!」
朱聿恆料想不到她竟然在行宮捉魚,看她拎著魚的開心模樣,不禁啞然失笑。
韋杭之一行人訓練有素,即使她拎著條活蹦亂跳的魚叩開城門穿街過巷,也都保持了肅穆。只是偶爾掛在馬身上的魚蹦跳起來,尾巴啪一聲拍在馬匹上,他們的嘴角就要微微抽搐一下。
等送她回到小院已是四更天,阿南下馬時忽然轉向朱聿恆,問:「進來幫我下?」
朱聿恆隨她進內后,才知道她居然要自己幫她燒火煮粥。
他轉身要喊個人來頂替自己,阿南忙拉住他,輕聲道:「別走,我其實是想跟你說點事情。你閑著也是閑著,幫我看著點灶台里的火唄,好不好?」
夜燈下她笑容盈盈,燈光映照在她的眼中,跳著些令他心口微動的光芒。
不知怎麼的,他就點了頭,幫她把灶火燒起來。
阿南運刀如飛,幾下剖了那條大黑魚,剔除魚刺,刷刷刷利落片魚。
朱聿恆見火已經燃得很旺,便將幾塊細柴爿往裡面壓進去,讓火持續悶燒,將粥在鍋中慢慢滾開。
阿南理著雪白的魚片,朝著正坐在灶前燒火的他露出滿意笑容:「火燒得挺好啊,看來之前當家奴的手藝沒丟。」
朱聿恆丟了手中火鉗,問:「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阿南見米粒已經燒得飽滿綻開,便將魚片下粥中燙熟,蓋上鍋蓋悶一會兒:「哦,是這樣的……你看最近我們追蹤山河社稷圖,也算是有了些重要線索,但這個具體分佈和坐落地點啊,就算對照地圖,朝廷也要勘探許久。」
朱聿恆點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但你也看到了,我之前找黃河堤口的陣法時,是很準確的,幾乎沒有偏差。」她坐到他身邊,用火鉗撥著灶灰將明火蓋住,托腮打量火光下他忽明忽暗的神情,「如果……我是說如果啊,現在我們查到的點不太分明,若我家公子願意用五行決來幫忙找出詳細所在,那我覺得肯定是件大好事,你說呢?」
朱聿恆盯著面前明滅的火光,沉默片刻,緩緩道:「他的問題,並非如此簡單可以解決。有二十年前那場風雲變幻在,聖上是絕不可能允許他在疆域內行動。」
「可你是皇太孫呀,天下人都說聖上最疼愛你了,肯定會看在你的份上……」
「聖上不止我一個孫子。」
聽著他乾脆利落的回答,阿南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可我家公子可以徹查到傅靈焰設下的陣法啊,難道朝廷會任由災禍動搖社稷,也不願揭過二十年前的舊事嗎?」
朱聿恆的聲音微冷:「所以你在被朝廷海捕之後,還膽大妄為回來潛伏在我身邊,就是為了向我提議此事?」
阿南忙道:「主要是為了替自己洗清冤屈!現在我的冤屈已經洗清了,所以順帶問問嘛,而且這也是為了你、為了天下百姓,對不對?」
朱聿恆沒理她,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話說完了?我走了。」
阿南忙問:「那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我會與聖上商議的,或許他老人家能以江山社稷為重,考慮此事。」
雖然他口氣不太好,但阿南聽他話里的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那應該是很有希望?」
「未必,畢竟還要看他如何抉擇。」朱聿恆看了她一眼,抬腳要走。
「哎,等等。」阿南踮起腳尖,抬手將他臉頰上的灰跡拭掉,對著他笑道,「雖然你現在火燒得挺好了,可灰還是沾到臉上了啊。」
她貼得那麼近,溫熱的呼吸甚至都噴到了他的耳畔。
他偏轉頭,想要毫不遲疑地轉身走掉,誰知阿南卻又笑道:「先別走啊,魚片粥做好了,你辛苦燒的,不來一碗嗎?」
她將他按在桌前,去院中摘了一把紫蘇葉切碎,撒入粥中攪勻。見綺霞睡得正酣,便只盛了兩碗端過來,給他分了一把勺子,兩人對坐在桌邊吃著魚片粥。
「好喝嗎?」她覺得鮮美異常,便有些得意地問朱聿恆。
他「嗯」了一聲,說:「可以。」
「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做。」阿南托腮望著面前的他,他吃得快速而文雅,一看便可知從小養成良好的習慣,和她這種蠻荒海島上長大的人截然不同。
阿南是很愛喝魚片粥的,她喜歡吃一切的海鮮,魚蝦貝殼她都愛吃,可公子卻不太愛吃海里的東西。
或許就像公子喜歡的煙雨江南,她卻總覺得下都下不完的雨,讓人覺得憋悶。
相比之下,雖然阿言板著臉只說可以,但吃得比她還快還多,這讓做飯的她真開心。
窗外天色漸明,屋內一燈如豆。飢腸轆轆的綺霞聞到香氣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阿南正坐在窗下用勺子舀著粥,眉開眼笑地與對面人扯著鹹淡。
熹微的晨光映照出她對面人的輪廓,讓綺霞大氣都不敢出,把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又趕緊閉上了。
造孽啊,看這模樣,皇太孫又來找阿南共度了一夜?
可是,她醉倒之前,怎麼恍惚記得阿南說的是他家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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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我是個特別愛吃海鮮的人,海里的一切我都覺得超好吃~
阿南:只要不是保護生物,我都愛吃!
阿言:阿南做的我都喜歡吃。
公子:怎麼,還不許我有一丟丟海鮮過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