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燭夕(3)

共此燭夕(3)

皇太孫出行渤海,聲勢自然浩大。

儘管已一再精簡併篩減了人員,但等到出發之日阿南登船一看,浩浩蕩蕩十二艘樓船,從龍紋描金的主船到負責日常用度的料船,再到開道清淤的鳥船、護衛隨從起居的座船,陣仗極大。

阿南身為朝廷網羅的下海好手之一,自然被安排在座船上,她喬裝改扮后並沒多少東西,隨便把包袱往房間內一丟,轉身正打量船隻格局,就看見薛澄光從對面過來了。

「董兄弟。」薛澄光笑嘻嘻地與他打招呼,閑扯了幾句今天天氣不錯之類的廢話,話鋒一轉便問:「聽說前次你去了我們拙巧閣?」

「是啊,和卓少一起去見識了一下,果然是人間仙境美不勝收——哦,還遇到了令妹,真是女中豪傑。」阿南靠在欄杆上,看看周圍,又湊近他擠眉弄眼問,「對了,薛堂主知不知道當日拙巧閣內出了什麼事?我們的船開出后,看島上好像燃起了信號?」

薛澄光臉上依舊堆笑,盯著她的目光卻顯出一絲銳利:「這還要問你呢,聽說你在閣內逗留了不短時間,然後匆匆跑上船,便命人立即開船離開?」

「什麼,竟有此事?」阿南臉上露出震驚神情,「那可是朝廷的船,我這種去混糧餉的小人物,能驅使得動那幫大老爺?難道是我喝醉后神威大發了?」

薛澄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賤兮兮的模樣,又問:「或許是和你一起的那位仁兄說話比較有分量?」

「是嗎?卓少居然這麼講義氣,在我喝醉后還陪著我?」

看著她那抵賴到底的模樣,薛澄光不由笑了:「看來你真是醉得不輕。」

阿南臉上的笑更真誠了:「還是你們拙巧閣的酒太好,令妹又太熱情了,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薛澄光「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瞧著她道:「你還是早點想起來比較好,否則一旦下了這艘船,就沒有你想不起來的餘地了。」

阿南涎著臉道:「還是留點餘地比較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就這麼點大,日後還是要相見的么。」

薛澄光再不說話,朝她笑了笑,揚長而去。

阿南才不怕這個笑面虎。她當然知道自己在拙巧閣那一番動靜肯定瞞不過他們眼目。不過反正在官船上薛澄光不能對她下手,到了渤海之後她辦完事就開溜,到時候就讓拙巧閣滿世界找董浪去吧,關她阿南什麼事?

所以她渾不在意,在船上做做手工,偶爾和眾人聚在一起探討探討渤海水城,日子過得輕鬆自在。

從應天沿運河一路北上至淮安,換河道轉濰坊,往東北而行便入渤海。

山海相接處,巍峨城牆上,聳立的便是蓬萊閣。

舟行渤海上,阿南立於船頭,仰望上方城閣。城牆依丹崖山而築,高矗於海岸之上,任憑萬千浪頭擊打,依舊巋然不動。

在城牆的上端,是錯落分佈的亭台樓閣,在浪潮與水霧之中高踞崖頂,與海底撈起的那塊浮雕一般無二,一派仙山樓閣的氣象。

阿南正在讚歎著,卻聽身旁的江白漣低低地「啊」了一聲。

她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仙樂飄飄,樓閣之上有一群樂伎正在演奏樂曲,想來是這邊的官員為了討好皇太孫而搞的這一齣戲。

而在樂伎之中,一個身穿緋衣持笛而吹的女子,正是綺霞。

阿南也不由得「咦」了出來,脫口而出:「她怎麼來這裡了?」

「我啊,聽說山東教坊正缺個笛伎,就逮著空缺趕緊來了。」

阿南登了岸一問,綺霞便委屈地往她身上一靠:「誰知這邊催得急,這幾天緊趕慢趕的,我累得腳到現在還虛軟呢。」

「難怪你來得比我們快,原來是一路趕陸路。」阿南扶著她埋怨道,「你身體剛剛恢復,何苦為了這點錢搏命?」

「主要是,你們都走了,我在應天好無聊啊……」口中說著你們,綺霞的目光卻一直往下方瞄。

阿南看了看無法上岸而呆在船上準備的江白漣,將她的肩一攬,瞭然地笑出聲:「行啊,那本大爺找你好好聊聊!」

下方的江白漣抬起頭,看著台上親熱擁在一起說話的二人,目光在綺霞臉上停了停,賭氣地狠狠轉頭,大步走進了船艙內。

「哎……」綺霞下意識地抬手,似想要留住江白漣。

「隔這麼遠,你又在下風處,他聽不到的。」阿南笑嘻嘻地將她的臉扳過來,「好好吹笛,不許分心。」

結果臉一轉過來,就看到卓晏朝她們走來了:「董大哥,該去喝接風酒了……咦,綺霞你也在啊?」

阿南心中暗笑,你怕是一聽到音樂就知道綺霞在了吧,還裝模作樣過來搭訕。

她口中應著,一轉過屋角就趕緊貼在牆壁上,生怕卓晏吃醋為難綺霞。

一抬眼,朱聿恆正率人從走廊那邊而來,她趕緊朝他打手勢,示意別帶人來這邊。

朱聿恆止住了身後侍從,卻快步走到了她身旁,眼帶詢問。

阿南只好將手指壓上嘴唇示意他別說話,指了指牆角后。

那邊卓晏的聲音傳來,帶著濃濃的醋味兒:「認識好幾年了,怎麼感覺你我還沒這些認識不久的人親熱?」

朱聿恆沒想到自己屏退這麼多人,居然被阿南拉著干起了聽牆角這種完全不符合皇太孫身份的破事兒——聽的還是下屬的感情糾紛。

他有些無奈地瞧了阿南一眼,見她關注著那邊的動靜,眼睛都在冒光,只能按捺著陪她聽那邊動靜。

只聽綺霞笑道:「一開始可不都打得火熱嘛,咱倆是情深日久了,和她不一樣。」

卓晏語氣和緩了些,但還有些委屈:「我瞧著你跟他不一樣。」

「哎呀,董大哥又給我治病又給我抓藥的,對我有恩嘛……」

「我是說江小哥。」卓晏打斷她的話。

綺霞怔了怔,那應付自如的神情也破功了:「他……嗯,他不一樣。」

卓晏沒吱聲,等著她說下去。

綺霞支吾了半晌,最後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嘆氣道:「卓少,中意你的姑娘很多,你中意的也很多,你的心很大,裡面只能分一點點給我。可江小哥和我心眼都小,我裡面裝了個他,他裡面裝了一個我,我們也就夠了……」

卓晏衝口而出:「你傻嗎?他是疍民,疍民一世在水上,是不會娶陸上姑娘的!」

「卓少說笑呢,我一個教坊的賤籍,還想著別人娶我?」綺霞笑笑,聲音又低又輕,「我在岸上,他在水裡,我們就這麼相互貼著一點點就行了,其餘的,我也要不起。」

見卓晏陷入沉默,阿南忙拉拉朱聿恆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趕緊走。

「阿言,你說綺霞能脫離樂籍嗎?」阿南似在詢問,用的卻是商量口吻。

朱聿恆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說道:「這倒無妨,我吩咐一聲便可幫她脫籍。可目前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江白漣是疍民。」

阿南自然也知道疍民只能娶疍民,絕不與陸上通婚,她有點泄氣道:「這倒是,江小哥比綺霞還難。」

「刻在骨子裡的習俗,有時比寫在紙上的律令更有束縛力。」朱聿恆說著,見瀚泓已小步跑來,便轉了話頭,道:「先去接風宴吧。」

「那是替你接風的,我還是和綺霞下館子去吧,想吃啥吃啥多開心。」阿南轉身就走,揮了揮手,「別忘了我的青蚨玉啊,我現在萬事俱備只欠這個了!」

吃飯不是阿南的主要目的,主要是為了尋找同伴給她留下的線索。

在最繁華的街市上轉了一圈后,阿南心裡有了數。

等吃完把綺霞送回去后,她晃晃悠悠到了驛站,不到一刻,有個戴著斗笠粗手大腳的漢子便拿著條扁擔出了驛站。

門口負責盯梢的人一看他身上掛著枯枝草屑的模樣,便知是送柴火來的,打量了幾眼便不再關注。

「阿言,以後你想管我,可得找幾個得力的手下呀。」阿南笑著腹誹,拿著偷來的扁擔溜之大吉。

數聲雁鳴,在渤海之上遠遠傳來。

天高雲淡,正值雁群南飛之際。竺星河目送長空征雁,不覺間已面向南方,遙望碧波廣闊之外。

司鷲在他身後望了望天空,說:「可惜飛得太高了,不然我們把它打下來,今晚就有烤大雁吃了。」

竺星河略一皺眉,並不說話。

方碧眠在旁邊看竺星河神情,對司鷲道:「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大雁是最忠貞的,你把一隻打下來了,另一隻可怎麼辦呢?」

「還要管這個嗎?我以前和阿南可打了不少。」司鷲撓撓頭,想想又笑道:「你要是跟阿南說這個啊,她肯定會說,那就兩隻一起打下來呀,成親都是要提上一對的!」

方碧眠微笑看向竺星河,而他已收回了目光。正當轉身要走時,他忽然又遲疑了一瞬,回身看向海上。

馮叔駕駛著快船破浪而來,站在船頭的一人,身穿蔽舊布衣,頭戴斗笠。

船速太快,船頭在急浪上忽起忽落顛簸不已,那人卻似與這大海有默契般,身形隨之起伏微動,如釘在了船頭。

竺星河望著那條身影,那一貫微抿的唇角此時緩緩揚起。

任由海風吹起他的鬢髮衣袖,他向前踏出兩步,站在船頭最高處迎接歸人。

久違的公子站在熟悉的船上等待她,阿南不由欣喜萬分。等不及搭上跳板,兩艘船頭擦過之時,阿南一縱身便躍向了公子,笑聲歡快:「公子,我回來啦!」

竺星河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撲來的她,但在即將碰觸到時,又改成了拉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站立不穩。

可阿南身手靈活,哪需要他的扶持,搭了一把后她便已站定,笑盈盈地看著他。

竺星河打量她這一身糙漢裝扮,還沒來得及問話,旁邊司鷲已經又驚又喜地叫出來:「阿南,你怎麼搞成這樣?我的天啊醜死了!」

方碧眠也笑道:「南姑娘你先坐下喝口茶,我給你打水洗把臉吧。」

「不用不用,我馬上得回去,那邊還有事情呢。」阿南忙制止她,一邊對公子解釋道,「我是瞅空跑出來的,待會兒還得回去呢。」

竺星河微皺眉頭,問:「牽涉你的案子那麼棘手,還沒解決嗎?」

「解決么……其實也差不多了。苗永望的死啊,行宮的刺客啊,我們也都心裡有數了。」阿南接過方碧眠遞來的茶水,著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溫婉地望著自己微微而笑,毫無異狀,便也朝她一笑,然後道,「但我還有另一件大事要辦,公子聽了一定會開心的。」

竺星河見她又神秘又開心的模樣,便示意她隨自己到船艙內。等她如往常般蜷縮在椅中找好了舒服的姿勢后,才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著,問:「怎麼?」

阿南歡喜道:「我此番回去,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與阿……與朝廷有了接觸,摸到了他們的口風。」

竺星河微揚眉梢,但並未出聲。

「如今朝廷對傅靈焰在九州各地設下的殺陣束手無策,災禍異變必然引得民亂紛起。雖然官府一直在追查線索,但目前拿到的地圖依舊晦澀不明。」阿南凝望著竺星河,信心滿滿道,「我相信,天底下能幫他們的,只有公子的五行決!」

竺星河低低地「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瞧著她,問:「你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要尋求與我合作?」

「是呀!我想來想去,這是最好不過的事了。不但兄弟們可以解除海捕身份,換得在陸上的自由,而且公子不也一直希望能破除災禍,拯救黎民嗎?」阿南眼睛晶亮地望著他,道,「上次公子命我去救黃河堤壩,我勢單力薄沒能成功,如今有朝廷雄厚之力為靠山,公子一定能挽救蒼生,實現心愿!」

竺星河垂眼看著杯中碧綠茶湯,淡淡道:「如此說來,倒真像是好事。」

「對吧!所以我一探到口風,知道此事有望后,趕緊回來找公子了!」阿南太過興奮,並未察覺到他的情緒,「若他們真能給出足夠誠意,並且出具妥善的合作方式,那我們大可在保持時刻抽身的警惕下,試探著與他們交往下——最重要的是,兄弟們能洗脫海捕身份,不至於被朝廷通緝,無法登陸。永泰行也不必傾覆,被牽連的人都能安然無恙,公子覺得呢?」

她籌劃得熱鬧,但竺星河只端詳著她,並未出聲。

阿南終於停下來,遲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公子的意思?」

竺星河擱下茶杯,那雙幽深的眸子望著阿南,徐徐道:「阿南,你太天真了。」

阿南心口一震,看著公子平靜又堅決的神情,喃喃問:「怎麼……」

「你在與世隔絕的荒島長大,掌握了世上最高深的技藝,能破解世間最艱深的陣法,你縱橫四海無人可擋,可你……不曾見過權力鬥爭,不知道這世上最殘忍血腥的東西是什麼。」

阿南獃獃的看著他,雙唇囁嚅許久,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竺星河站起身,示意她可以在自己的榻上靠一會兒,「你說那邊的案情已差不多了,既已洗清冤屈,就不要再離開了。畢竟,自你離開以後,大家都很記掛你……」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了一會兒,才低低道,「我也是。」

※※※※※※※※※※※※※※※※※※※※

今天是農曆八月十八,剛好是錢塘江大潮來臨之際,也是古代弄潮之時。

因為家住錢塘江邊,所以近幾年我都會去觀潮。雖然今天趕稿沒去,但在某一個時空的某一年,阿南和朱朱一起在錢塘江看過洶湧大潮,江白漣在怒潮中救起過綺霞,想想就覺得好奇妙,就讓他們代替我去經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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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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