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3)

逝水流年(3)

「綺霞又遇襲了?」

朱聿恆聽完阿南的陳述,端詳她憤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問:「怎麼,你覺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綺霞剛剛差點殞命,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三番兩次對目睹真相的綺霞下手,之前還給我加罪名,說我謀害你幼弟,我好歹也與她一起共過危難,怎麼可以這樣?」

「不可能。此事關係重大,我已與母妃詳談過。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綺霞對她來說早無必要了。」

阿南見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這局面,太子妃也確實沒必要再對綺霞下手,皺眉思索片刻,「啊」了一聲:「那個人看來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難道說……」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會找幾個身手利落的人過來。」朱聿恆點點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談,「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呵」一聲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賬,她自己就撞刀口上來了,真乖。」

朱聿恆瞥了她一眼,道:「據我所知,她如今與竺星河在同一個島上。」

「那又怎樣。我想收拾一個人,誰能攔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著他。

朱聿恆看著她那散漫的姿態,神情雖沒什麼變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來。

他對於竺星河的行蹤了如指掌,對於海客們的動向也再清楚不過。這麼看來,她回來是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幹掉她討厭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終究還是那個女匪。離開海客匪首來到他身邊,只是為了利用他而已,與之前並無二致。

朱聿恆別開頭不願看她,聲音也變得冷淡:「雖然我們都知道兇手是她,但她還有決定性的證據,證明自己不可能是那個刺客——畢竟,她當時右手受傷了,正躺在殿後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殺的人。」

「是啊,這倒是個難題。」阿南歪在椅中,無意識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指,又道,「不過你們官府要給人定罪,什麼時候需要所有證據完備了?我和綺霞就因為一點嫌疑,一個被海捕一個被下獄,我還沒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書上已經銷掉了刺殺太子、謀害皇嗣幾條,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這點是不可能撤銷的。」

在拙巧閣與她攜手狂奔時,他曾拋開了對她的所有介懷。他希望在以後註定所剩無幾的生命中,能看著她在身邊熠熠生輝、能有她陪自己奮戰到最後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後的慰藉。

可,她的心並不在此。他以為能握住的最後希望,其實不過是他的錯覺。

她為另一個人而來,也會隨時為另一個人離開。

「好好好,終究還是你站在制高點,我認錯。」阿南雖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爭辯,只笑嘻嘻蜷在椅中,問,「對了,上次說的青蚨玉,你幫我找到了嗎?」

朱聿恆冷著臉,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匣子,放在桌上推給了她。

阿南打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塊無瑕碧玉,旁邊有個小荷包。

她驚喜地將玉拿起來放在眼前,只見一團如二月春草般的濃翠在掌中溶溶生輝,映得她整隻手都成了青碧顏色。

「畢竟還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幾年,可從未見過這麼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見過青蚨玉,是下面人尋的。」

見朱聿恆的口氣如此冷淡,阿南在心裡腹誹著「怎麼又不開心了,這男人真難伺候」,便把盒子一關就站起身說:「謝了,那我先走了。記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給布置好啊。」

朱聿恆淡淡「嗯」了一聲,等她走出門時,又忍不住抬眼看她向她的背影。

卻見她出門時無意瞥向海上,便不由站住了腳,盯著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恆正有些詫異,她卻又急急轉身,臉上帶著驚詫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來!」

朱聿恆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只見外面遼闊海天之上,半陰半晴的天氣氤氳迷濛。原本蒼茫的海面忽然呈現出萬千樓台幻影,似是遠空之中的仙人殿閣,又似是霧靄煙霞的幻影,光暉離合,縹緲難言。

海風獵獵,拂動他們的衣袖衣擺。他們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時因為這幻境而陷入久久難言的虛浮震撼之中。

許久,朱聿恆才聽到阿南道:「都說蓬萊多海市蜃樓,沒想到我們真的遇到了。」

「我聽說,秦始皇當年命人東渡求長生,亦是因這邊多虛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恆望著空中,聲音低喑,「只可惜仙山神樓全是虛幻,縱然一統六國揮斥八荒,他還是難免歸於驪山。」

「而現在我們也要向渤海而行,只是我們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麼。」阿南倚在欄杆上,揚眉道,「但只要我們撥開重重迷霧,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好好活下去。」

看著她堅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恆那心中剛升起的介懷,似乎又漸漸地消融了一些——

雖然她口口聲聲都是她的公子,可面對與她無任何切身關係的地火與渤海時,她總是二話不說為他赴湯蹈火。那麼,就算她心心念念著另一個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裡,佔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他們並肩立於蓬萊閣上,仰望著空中那漸漸呈現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種萬古難言的震撼與悵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猶未盡地抬頭看他:「阿言,你以前見過海市蜃樓嗎?」

朱聿恆頷首:「見過,不過是在沙漠里。之前跟隨聖上北伐時,我曾見過沙漠中突現湖泊綠洲。但那情景全都是倒懸的,聽說那叫反蜃。」

「海上的老人們跟我講,海市蜃樓是大蚌吐出的虛氣,可我一直很懷疑,覺得那可能和彩虹一樣,都只是日光的反照而已。」阿南說著,打開匣子將裡面的玉石拿出來,在日光下輾轉著,將反光射到自己的手掌上,「行宮的瀑布在日光下彩徹區明,全是日光在水上投射的幻影。在水上或者在沙漠中,平坦遼闊之處光線可能更容易虛浮折射,於是便會將他處的情形投射到了上空,讓我們看到了遠處的風景。」

朱聿恆與她一起遙望遠空,緩緩道:「確實,水性難測,光與水相遇后,往往能營造出很多我們所未曾想見的幻象……」

阿南摩挲著那塊玉石,思忖道:「如此說來,光線投射,反蜃,幻象……」

她這喃喃的話語,令朱聿恆腦中一閃念,不由問:「難道說,刺客行兇時,也是借用了這個手法,因此才會造成她不可能殺人的假象?」

「很有可能。」阿南點頭,摩挲著手中碧玉,一仰頭對他展顏而笑,說,「行了,一切線索都對上了。現在就等你引蛇出洞,讓我把刺客所有手段揭露得乾乾淨淨!」

見她已胸有成竹,朱聿恆也不再多問,低頭看她手中玉石,問:「我看這與尋常碧玉也差不多,為何要叫青蚨?」

看他管這種濃翠叫尋常,阿南給他一個「暴殄天物」的眼神,解釋道:「傳說青蚨有靈,若你抓了小蟲,母蟲必定會飛來。因此傳說以母子血分別塗在錢上,用母留子,母錢便能在夜間復飛會還。」

「無稽之談。」

「只是用作比喻嘛。比如這種玉被稱為青蚨玉,就是因為將它橫貫切成極薄的玉片之後,叩擊其中一片,與它相接的另一片也會響應發聲。」阿南說著,用手指輕輕叩擊了一下玉石,聽著上面的迴響,滿意地笑了,「這難道不和傳說中的青蚨子母感應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朱聿恆博聞廣記,道:「此事《夢溪筆談》中亦有記載,沈括於琴弦之上置紙人,彈動與其對應的弦時,則紙人躍動,彈奏他弦則不動,便是這個原理。」

「對,沈括將之稱為『應聲』(注1)。而青蚨玉因為質地特別純凈勻稱,因此是做應聲器物最好的原料。」阿南說著,喜滋滋地放好這塊碧玉,見匣中還有個厚重的小荷包,便拿起來看看。

剛拉開一點,裡面便有碧綠幽光閃出。阿南「咦」了一聲,攏了荷包看向裡面,是一顆圓徑過寸的夜明珠,正在裡面幽熒放光。

阿南倒吸了一口涼氣,話都來不及說就將它取出來對著日光看了又看,差點被這渾如雲氣的幽光珠子迷住。

「是你之前說過的夜明珠嗎?這可是稀世奇珍,你真捨得給我?」阿南口中這麼說,手卻始終抓著珠子不放,目光簡直粘在上面扯都扯不下來。

見她喜形於色,朱聿恆心情也隨她愉快了些:「那如果我拿回來呢?」

阿南這人從不掩飾自己,立即揣好這顆夜明珠道:「不過我剛好缺一顆珠子呢,來得正正好,那我就用上啦!」

朱聿恆不再說話,與她一起倚靠在欄杆上,望著風煙俱凈的渤海。

阿南又忍不住拿著碧玉看來看去,手在上面比劃著,似在尋找最佳下刀的角度。

朱聿恆想到她說的「應聲」,估計她是要將它分解成薄片,不知有何作用。他只凝視著她歡喜的側面,心想,這世上有些東西真是奇妙。

比如說,兩個本來相隔很遠的東西,卻能因為相似的特性而被觸發,從而彼此響應,不遠萬里。

如宿命,如孽緣。身不由己,難以逃避。

物與物如此,人與人,往往也是如此。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瀚泓帶著一行官員過來了。阿南當然不會摻和這些場面,收好東西便要走。

抬腳時聽到「洪災」二字,她想起那次是她未能挽回黃河決堤,導致下游無數州縣盡成澤國,心中略微一沉,頓住了腳步,傾聽裡面的聲音。

這行人正是山東各地的官員,過來商議賑災事宜。朱聿恆到山東不過兩三日,但他頭腦清捷過人,早已將當地的情況摸清楚,三兩句便理出了各州府縣幾個鄉受災、無法自給的災民有幾許;儲糧可勻出幾成用於救濟、幾成用於工賑……

「真是貴人事忙,阿言怎麼什麼事都要管?」她看著他專註而沉靜的側面,聽他與眾人商議如何分派麥種才能不誤秋播,下意識嘟囔了一句。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公子呢……

在海上時,她每每看見公子煩悶,便總纏著他想讓他開懷。可公子總是說,他想到賊匪篡位后必將鞭撻蒼生,山河動蕩翻覆,百姓無邊疾苦,因此無法開懷。

在她的心裡,公子一直心懷天下,燭照世人。

可現在……

她默然回望後堂,朱聿恆正鋪展黃頁,與眾人專註商榷各項事宜。

而她的公子,現在是不是正與作亂的青蓮宗攪合在一起,要趁天下大亂之際,謀取他最好的局面呢……

正在心煩意亂之際,她的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卓晏。

他無精打采地勸告他道:「董大哥,朝廷議事,你在這兒怕是不妥。」

「哦,卓兄弟說的是。」阿南見朱聿恆那邊安排得滴水不漏,並無她插手的必要,便趕緊跟著他離開了。

二人沿著蓬萊閣的城牆而行,卓晏俯頭看向江白漣的船隻,問:「董大哥,聽說綺霞剛剛遭遇刺客了,幸好被你和江小哥救回?」

「不,我離她太遠,已經趕不及了,是江小哥救了她。」阿南感嘆道,「真沒想到,江小哥這麼講究迷信的人,竟然會為了綺霞而破了疍民最大的戒律。」

卓晏道:「那有什麼,要是我,我也做得到。」

「你又不是疍民。」阿南想著當初綺霞落水時,江白漣要三沉才救她的情形,心中頗有些感觸。

卓晏靠在欄杆上看著下面的碼頭,忽然自言自語:「你說她是不是傻?她當初還嘲笑過疍民女子縮著腳睡在船上,是『曲蹄婆』呢……」

「可能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其他都不會在意了吧。」阿南瞥著他喪氣的側面,心想,你爹還不是為了卞存安鬼迷心竅,什麼都不顧了?不然你們卓家何至於敗落到現在的地步。

見卓晏鬱鬱寡歡,阿南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振作點啊,馬上就要出海了,我們可都要靠你保障補給呢。」

「放心,我管好水上,你們放心下水,保證不會出問題!」卓晏拍著胸脯保證。

※※※※※※※※※※※※※※※※※※※※

注1:應聲,即共振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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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國慶假期玩得開心嗎?

而我的國慶假期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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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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