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4)
可惜,到了第二日午時下水,偏偏就出了問題。
負責水下爆破的楚元知將封裝好的竹筒火藥分發給眾人,誰知薛澄光一接過便利落拆解掉了,將三筒合成兩筒重新組裝。
楚元知嚇得臉色都變了:「薛堂主,我配置的炸藥都是一再斟酌配比的,你用這麼猛的劑量,怕是會不安全……」
「放心吧楚先生,水下的事情我肯定比你了解。你這火藥配方在陸上威力夠猛了,但在水中會大打折扣,我看還是別這麼保守比較好。」薛澄光拍拍他的肩,目光在眾人面上一一掃過,笑容可掬,「要不要我幫你們也換一下?」
阿南和江白漣等人看著這個狠人,一起搖頭。
薛澄光也不強求,只讓幾個拙巧閣弟子配備了自己改造過的水下炸藥,然後便對眾人抬手示意,率先躍入了水中。
眼看水軍們一個個跟下餃子似的翻下去了,阿南卻並不著急。她四肢有傷,又是女子,自然不能一頭扎進這秋後的海中。
因此她不緊不慢地在甲板上活動了一番,等到關節開始發熱,她才抬頭朝著上方的朱聿恆揮揮手,做了個「等我回來」口型,然後躍上了船舷。
就在她做好入水的姿勢之時,腳下的船忽然一震,然後便是大團波濤震蕩。隨著波浪的奔涌,不遠處黃綠色的海水迅速被灰黃吞噬。
眼看那股灰黃迅速向著這邊湧來,阿南反應迅速,立即跳下船舷,仰頭對著朱聿恆大喊:「轉舵,立即退離!」
朱聿恆站在二層樓船俯瞰下方海水異變,一邊打手勢讓船轉向,一邊問她:「怎麼回事?」
「大概是薛澄光在海下炸水城了。渤海水淺,因此立時影響到了海面。為免萬一,你讓船隊先退避五里之外。」
朱聿恆微一皺眉,下方抱著欄杆穩住身形的卓晏已忍不住大罵:「薛澄光這個混蛋!他都不考慮一下會驚擾殿下?」
阿南有點擔心這麼威猛的炸藥會波及他人,道:「我下去看看,警示一下他。」
朱聿恆勸道:「既然他已在水搞出如此動靜,你不如先呆在上方,等局勢明朗后再下也不遲。」
阿南稍一猶豫,便示意他的船先往後撤一段距離,自己上了旁邊小船,望著下方水面觀察。
遠處一條身影冒出海面,背上負著一個人,向著這邊的船隊飛速游來。
雖然帶著一個人游泳速度大為減慢,但那矯健的泳姿讓阿南一眼便認了出來:「江小哥,水下情況如何?」
江白漣示意他們將背上昏迷的人先接走,然後抹了一把臉,喘了幾口氣才道:「薛堂主下水后發現水城上方水波鋒利,而城門口又潛伏著大批石頭魚,因此便直接布置了炸藥將魚和城門一起炸了!幸好董大哥你囑咐我離他遠點,下面有幾人因為接近爆破點被水浪沖昏,待會兒要送上來。」
阿南查看被江白漣背負上來的傷員,見正在痙攣抽搐,皺眉問:「被石頭魚蜇傷的?這東西不是一向分佈在南方溫暖海域么?」
「不知道哪兒來的,水城周圍密密麻麻全都是。但下方水流確實溫暖,好像是從城中出來的暖流。」
他們這邊說著,那邊水下已陸續送了三四個人出水。眾人一上船便癱倒嘔吐,根本無法站起來。
護送的拙巧閣弟子看見阿南,立即說道:「董先生,下方等著你呢,怎麼還不帶人下去?」
阿南慢吞吞系著水靠的帶子,問:「怎麼,不是炸藥開路嗎?這就需要水繩手了?」
「炸開水城門后,發現下面還有地底建築。渤海水下洞窟不少,薛堂主讓你去探一探是否有什麼要緊干係。」
「飛繩手是在水裡遠距離攻擊的,跟洞窟有什麼關係?」阿南嘟囔著,但聽說這宏偉華美的水城居然還帶地下建築,立即加快了動作,對著後方的飛繩手們一揮手,率眾躍入了海中。
一行人往水城方向而去,游得越近,阿南心裡越是想罵薛澄光。
黃河將源源不斷的泥沙帶入渤海,原本海水就因含沙量太多而渾濁,如今海底泥沙亂翻,他們只能憑藉著感覺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潛入七八丈深的海底。
幸好在接近水城之時,水肉眼可見地清澈下來,他們也終於可以在水下暫時睜開眼睛了。
周圍的泥沙迅速沉澱,雜亂的泥漿被屏蔽在外,宏大的水城就如裹在一團雞蛋清中般,潔凈而沉靜。
阿南想起錢塘灣下那座水城,亦是如此纖塵不染,再想到江白漣說的暖流,看來傅靈焰設計的水城必定都有流水向外擴散無疑。只是不知要用如何機括才能讓它們數十年持續運轉,維持這麼巨大的水下城池。
她帶著敬畏之心,招呼身後的水繩手們游近水城,果然看見城門一片狼藉,原本嚴整的城門與街道上堆滿了大小碎石,門口還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阿南遊過去,看著黑洞洞的下方,抬手探了探裡面湧出來的微溫水流,看了一圈人卻並未發現薛澄光。
拙巧閣的弟子指指洞中,意思是薛澄光已經進去了。阿南便朝江白漣打了個手勢,兩人拿氣囊吸了幾口氣做好準備,便一起遊了進去。
江白漣在水下比在陸上要更為自如,即使洞內黑暗無光,他依照水流的波動與感覺,依舊能在其中行動自如。
阿南隨著他一起游向前,黑洞斜斜向下,又很快拐了個彎盤曲向上,前方居然出現了一片朦朧亮光,映在水波之上。
洞窟前方無水,竟出現了一個水下空洞。
阿南與江白漣探出水面一看,薛澄光已經到達這邊,正舉著手中的火摺子,照向四壁細細查看。
阿南與江白漣緩了幾口氣,流水帶來空氣,洞中氣息雖有點悶濕,呼吸還算通暢。
「薛堂主,」拖著濕漉漉的身子爬上洞窟,阿南和薛澄光打了個招呼,「可有發現么?這裡能通往水城機括中心嗎?」
薛澄光搖頭道:「不知,但是前方過不去了。」
阿南看了對過的水面一眼。這裡是一個狹長水洞,中間有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水面分為兩部分,漲水時很可能還會將石頭漫過。按理他們從一側的水洞出水,就能從另一側入水,哪有那邊過不去的道理。
江白漣走到那邊水面,低頭看了看,說道:「我下去看看。」
薛澄光也不阻攔,只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他那模樣,阿南對江白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小心。
江白漣點了點頭,屈身觀察了一下水面,並無發現后又探入了一隻手,見水下依舊平靜如昔,甚至還有幾條半透明的小魚在水中游曳,便縱身躍入了水洞。
阿南緊盯著水下。水紋波動,江白漣下水后便展臂向前方游去,但尚未片刻,那水面忽然無聲無息之間震蕩起來,無數細碎的漣漪圈圈層層盪開。
阿南暗叫不好,趕緊搶過薛澄光的火摺子一照水下,只見江白漣整個身子都在劇烈震顫,那原本在划水的雙臂緊抱住了頭部,整個人痙攣著向洞壁直撞過去。
阿南當機立斷,手中飛繩弩向他疾射,勾住他的水靠,用力將他拉了回來。
人在水中阻力甚大,阿南立即叫了一聲:「薛堂主,搭把手!」
兩人一起使力,將江白漣儘快拉回。甫一出水,江白漣頓時癱倒在地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竭力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下面……去不得!」
「有什麼東西嗎?」阿南急問。
「沒有東西……」江白漣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下面水很清澈,我甚至已經看到了洞穴那頭的亮光……但不知究竟為何,只覺我身邊的海水似乎微微一盪,我的頭便暈眩得厲害,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了……若不是董大哥你把我拉上來,怕是我今日便要溺於這洞淺水中……」
「沒有東西?」阿南沉吟著,轉而看向薛澄光。
「我早說過不去吧?」薛澄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抬起下巴示意洞壁,「看這兒。」
阿南起身,將火折晃到最亮,照向牆壁。
只見洞壁上鑿了小小一個長條凹痕,中間擱著一支小小的骨笛,旁邊是兩行聯句:「勸君更盡一杯酒,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兩句詩,一句出自王維,一句出自王之渙,除了都是描寫塞外情景,也沒什麼關聯呀……」
卓晏看到阿南出水后給他們描下的這兩句詩,撓頭詫異道。他雖然不學無術,但這兩句詩都是家喻戶曉的,他打小自然念過。
阿南扶著江白漣在陰涼處坐下,囑咐他先好好休息。見一群人中最精熟水性的江白漣居然差點在水下折了,卓晏不由咋舌。
朱聿恆聽阿南說起那洞壁上的兩句詩,也是一時沉吟,沒有頭緒。
「要不就先別管了,我們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順著道路先往高台去,破了水城后,把高台的內容先描繪下來。這個地下洞窟雖然有古怪,但會不會與山河社稷圖有關,尚是未知數呢。」阿南示意朱聿恆一起走到船尾無人處,與他商議。
朱聿恆卻搖了搖頭,低聲道:「薛澄光是有意的。」
阿南一拍自己額頭,問:「你的意思是,他是明確知道有這個洞窟存在,所以才故意炸開的?」
「對,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情。」朱聿恆淡淡道,「目前看來,拙巧閣應該知曉這座水城的一部分情況,但又並無把握,因此也想借朝廷之手破這個機關,或許——裡面也有他們所想要的東西。」
「行啊,既然是他們早有預謀選定的,那麼這洞窟怕是捷徑了?」阿南笑嘻嘻地往欄杆上一靠,道,「敢利用我們蹚路,我讓他們偷雞不著蝕把米!」
雖早已熟悉她的一貫模樣,但朱聿恆還是叮囑道:「我們畢竟沒有他們熟悉情況,萬事小心。」
「也未必不是好事,畢竟我們還省事了。而且他們既然選擇了此處,必定是知道從中心點突破更加困難。」阿南道,「高台既然有青鸞異象,那必定有下方機關,而整座水城的地下機關必定藉助地下洞窟相連通。就算我們繞開了此處,到了高台也依然要下地底洞穴的。只不過……這次水下的機關,薛澄光看起來也沒有突破的把握,不知道他準備怎麼打算。」
朱聿恆將她帶回來的兩句詩又緩緩念了一遍,忽然問:「你記得那支笛子嗎?」
「被你拆解開的那支?」
「不,順天地下,藉助天然生成的黃鐵礦浮雕於煤礦之上的那支。」
阿南「啊」了一聲,說:「記得!旁邊寫的那句詩,正是『羌笛何須怨楊柳』,這倒是傅靈焰一貫的作風。」
「而這裡多出了一句西出陽關……」朱聿恆反覆念著這幾個字,「陽關、笛子……」
阿南思索良久不得其要,心中想著還是先闖高台再說,一回頭看見卓晏正走過來,顯然是聽到了他口中這兩個詞,在旁邊欲言又止,便問:「卓兄弟,怎麼啦?」
「沒有沒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跟這個沒啥關係的事情……」卓晏見她問自己,又覺得自己所想有點匪夷所思,道,「跟這個應該沒關係的。」
朱聿恆道:「說來聽聽,兼聽則明,或有益處。」
「對啊,無論想到什麼,你說說看又不妨事。」
見他們都這樣說,卓晏才吞吞吐吐道:「就是……之前不是說綺霞有點傻乎乎嘛,她重現了六十年前的減字笛譜,還用笛譜演奏了陽關三疊的琴譜,然後被人笑話說,陽關與笛子有什麼關係,她還不服氣……」
阿南與朱聿恆對望一眼,兩人都想到了綺霞試奏笛子中拆解出來的減字譜時,那魔音傳腦般令人站立不穩的聲音。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那水下的機關,放出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而是聲音啊!」阿南一拍自己的額頭,說道,「那洞窟之中必定有個以水驅動的機關,蟄伏於靜水之中,一旦有人下水,水波變化劇烈,它便會立即啟動,在水下發出怪異聲響,讓人的身體失去控制,從而阻止任何人通行?」
朱聿恆贊成道:「而聲音自然要以聲音來破除,解開這個機關的方法,很可能就藏在那兩句詩里——用笛子吹奏一曲《陽關三疊》。」
阿南笑嘻嘻地看向卓晏:「卓兄弟你看,我們全都是粗人,整條船上會吹笛子的,估計也只有你這個混跡花叢的花花太歲了,不如……你下去幫我們吹一曲?」
卓晏頓時呆住了:「可、可我不會游泳啊?」
「放心吧,你董哥出手,我保准把你舒舒服服帶到那個洞窟去!」
卓晏一下水就後悔了。
所謂的舒舒服服,就是頭上扣著個特別沉重的大缸,壓在他的肩上,然後幾個水兵護著他,一直往海底沉下去。
好容易下到了海底,他又被斜推進水洞,上上下下七葷八素終於到達了那個洞窟。
在萬眾期待下,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那支骨笛,對著水面吹奏了一曲《陽關三疊》。
結果,從頭吹到尾,水下一點響動都沒有。
他和阿南相視著眨眨眼,在阿南的示意下,又吹了一次。
水下依然無聲無息,毫無動靜。
江白漣試探著問:「不如,我再下去試試?」
「你剛剛差點出事,先歇著吧。」阿南說著,示意他拉住自己,然後伸腿在水中扑打了兩圈,立即跳上了岸。
動蕩未息,水面已瞬間跳躍出無數細小水珠,耳邊似有「嗡」的一聲,讓眾人的寒毛都直豎了起來。
眾人死死盯著水面,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卓晏才訥訥將骨笛放回原處,說:「可能不行。」
辛辛苦苦把卓晏弄下去,依舊無功而返,一群人難免沮喪。等出了洞窟返回水城一看,那邊一路炸毀了水城道路、直推到高台下的薛澄光也是灰頭土臉,帶著折損大半的拙巧閣弟子悻悻而返。
再度出水已是申時,眼看氣溫轉冷,海風漸大,也不適合下海了。此處正在蓬萊與老鐵山嘴相對處,周圍島嶼眾多,卻都是荒僻之處,因此一群人還是快船回港,返回岸上先行休整,商定下一步行動。
阿南愛看薛澄光吃癟的模樣,湊過去向他打聽詳細情況:「你不是帶人直取高台嗎?那邊情況怎麼樣?」
薛澄光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特地找了卓少下洞窟,情況又怎麼樣?」
「跟我們設想的略有偏差。」
「我那邊也偏差不大,等回稟了提督大人後自會再做打算。」
看他那守口如瓶的模樣,阿南臉上笑嘻嘻,心道,你跟阿言商量,還不就等於跟我商量么?我和阿言誰跟誰啊!
一時間只覺得心癢難耐,她恨不得儘快回到岸上,趕緊和阿言湊一起八卦一番。
回到蓬萊閣已是星斗滿天。眾人跳上碼頭,興緻都有些低落。
特別是卓晏,這輩子第一次以為自己能發光發熱做一個有貢獻的人了,沒想到終究還是鎩羽而歸。
正在船上等他們的綺霞一看,頓時驚呆了——
江白漣,面色蒼白;卓晏,垂頭喪氣;連天天沒個正經的「董浪」都一臉鬱悶,活似三隻斗敗的公雞,個個夾著尾巴。
她趕緊迎上去,問:「怎麼啦,這回下水可還順利?」
江白漣抿唇不語。阿南嘆了口氣,說:「水下情況有點複雜,有點麻煩。」
綺霞驚疑不定地看向卓晏,見他那一貫鮮亮的衣服此時明顯有種濕了又乾的皺巴模樣,不由狐疑問:「怎麼卓少你也下水了?你不是不會游泳嗎?」
「嗐,我還以為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能為殿下出點力呢。」卓晏苦悶地往船上一坐,幾個人盤膝在小船中喝著綺霞煮好的茶,把今天水下的事情給復盤了一遍。
阿南一手捏著茶杯一手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啊,為什麼呢……」
「對啊,明明應該是《陽關三疊》無疑啊,為什麼那水下毫無動靜呢?」
「為什麼?因為你們三個人都是笨蛋!」綺霞在旁邊一聽,當即把手中茶壺一放,雙手叉腰,「這都搞不懂,還來來回回下水,簡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江白漣蔫不拉幾地垂著頭,不甘地還嘴:「就你聰明,活了二十年游水都不會。」
阿南一看綺霞的神情,心知她准有把握,趕緊一把抓住她的手,連聲道:「好綺霞,快告訴我們吧,到底是哪兒有問題?」
綺霞一揚下巴,道:「《陽關三疊》從唐朝至今幾百年,因戰亂而不斷失傳,又不斷被人再度搜尋重新創作,所以唐朝的譜子和宋朝的不一樣、宋朝的和我們現在的也不一樣……」
阿南頓時拍案而起:「所以,六十年前設置機關時的《陽關三疊》,和我們現今的不一樣!」
「對,而我剛好前幾年做笛曲減字譜的時候,有幸得到了一本六十年前《陽關三疊》曲譜,和現在坊間流行的有不少差異——」綺霞朝他們一笑,驕傲道,「趕緊想辦法把我帶下去吧,不然的話,你們上哪兒去找能吹這首舊曲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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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一算,綺霞出場距今已有三十五萬字了。
當初讓她擅長吹笛只是因為笛子打人方便,其他樂器不好掄。沒想到現在還能迎來高光時刻……
因為我沒大綱,所以得把每個人物的特質都在心裡記著,有點累。
下次一定好好做大綱,懺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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