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三疊(1)

陽關三疊(1)

阿南帶著綺霞興沖沖趕往蓬萊閣之時,正撞上了登萊教坊的司樂。

「我的姑奶奶,當初就是因為咱們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調來的,你如今是咱們坊中第一把笛,今日這大場面,你跑哪兒去了?!」對方一看見綺霞,立馬拖著她往閣內走,急道,「宴席已經開始了,你千萬別給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還信不過?」綺霞提起裙角就往閣內快步走去。

阿南跟著進內一看,今天的場面確實不小,別說山東境內,就連相鄰省份的官員都來了。黃河泛濫沖毀的並非一州一府,如今過了三四個月,各地災情或輕或重、賑災是否得力都已現了端倪,這幾日處理了一批人後,終於得空在蓬萊閣內吃頓飯了。

朱聿恆正在人群當中議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趕緊示意給她安排個不顯眼的座位。

因為是賑災來的,酒席並不鋪張,三兩盞淡酒,幾份當地特色菜蔬。綺霞一曲《永遇樂》吹完,很快便上了甜點,這是快要結束的意思了。

「就這,還說是大場面?」綺霞退下后,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麼格局啊,用這點東西招待皇太孫殿下?」

阿南道:「這就不錯了,外面多少災民沒飯吃,他還挑剔這個?」

「我可是在擔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這也太委屈了。」綺霞笑著白了她一眼,卻聽後面卓晏的聲音傳來:「可不是么!再說了,本次也不僅只是為了賑災呀,還是登萊兩府大破青蓮宗的慶功宴呢!」

阿南詫異地問:「大破青蓮宗?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嘍,青蓮宗搶劫賑災糧,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計策,不但反殺了對方,還端了對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時間赴宴。」卓晏說著,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點結束是為了待會兒的重頭戲啊,後面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思忖,不知這次青蓮宗的事情是否會涉及公子。而那邊席位已被陸續撤掉,朱聿恆在萊州知府的引領下率眾出閣,來到閣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閣后檐下迅速擺好圈椅。在士卒們的呼喝聲中,一群青布裹頭滿身血污的漢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於地。

阿南見其中並無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松,靠在旁邊柱子上靜觀。只聽眾人跪在階下,一一招供自己的來歷與作為,某年某月入伙、何年何月參與何處動亂之類。

阿南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忽聽得供詞中傳來一句「通緝的女海客」,頓時呼吸一岔,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仔細一聽,原來是上頭有人授意他們去尋找海客,因為覺得是可聯合的力量。但他並不知道此事進展,只聽過去接頭的人說,確定那個被通緝的女海客並未出現,不然他們也可以為朝廷提供線索將功贖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見朱聿恆略略側臉,看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萊州知府已經在喝問那個頭領,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頭是什麼人。

「罪民自加入亂軍后,因青蓮宗教令嚴苛,一直沒有見過上頭的真面目。不過……罪民在接令時,曾見過對方身上一個令人過目難忘的標記。」

聽他如此說,諸葛嘉立即道:「你把標記詳細描述出來看看。」

朱聿恆卻略略抬手,說道:「此處人多眼雜,杭之,你將他帶至閣內,讓他將一切細細記錄下來。」

畢竟,若父母在青蓮宗里已經埋伏了暗線,就很可能會涉及海客與邯王,到時候阿南亦會被捲入。只有將範圍縮到最小,才能更方便處理。

等一群人招供后各自被帶下,萊州知府又進言道:「以微臣所見,這些亂民在山東境內作亂,煽動無知百姓搶奪賑糧,公然與朝廷作對,臣請殿下以雷霆手段從速鎮壓,為我山東百姓謀福。」

朱聿恆沉吟片刻,道:「本王看這群亂民,多是災荒後走投無路的百姓,為青蓮宗所煽動才結黨作亂。相信只要賑災手段得法,百姓自會安居樂業,青蓮宗那些蠱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諸葛嘉一貫冷冽狠辣,道:「雖則殿下仁厚,但山東之亂,首惡不可不除。再者青蓮宗氣焰囂張,竟敢在南直隸殘害登州知府苗永望,顯然野心已不再局限於此一地。」

朱聿恆聽到此處,頷首看向阿南與綺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處,此案至今懸而未決,不如再詳細描述一二,山東官員或有線索?」

綺霞唬了一跳,沒料到自己過來吹個笛子,居然又攤上事兒了。

見滿院大員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哪見過這世面的綺霞嚇得一哆嗦,趕緊就跪在了階下,把當時情形又講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當時對奴婢說,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馬上就要升官發財幫我贖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諸葛嘉當初曾涉及此案,當下便問道:「他可曾對你吐露過升官發財的原因?」

綺霞尚未回答,只聽朱聿恆輕微咳嗽一聲,眾人一時肅靜。

「關於此事,本王當時亦曾見過案卷,事後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從何而來。但無論如何,終究離不開一個推測,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與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關。而且此事必定關係極為重大,否則他身為地方官,治下出現如此大事,何來將功抵過升官發財的可能?」

眾人皆以為然,點頭稱是。

綺霞卻有點躊躇,努力回憶道:「但是當日因我情緒並不好,因此與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對,此事綺霞也曾與我提及,苗永望確曾對他提過極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關重大,怕是與青蓮宗那人一樣,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直接說出……」

朱聿恆與她目光相對,立即便知曉了她要做什麼,略略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個清凈之所,讓她將所知曉的一切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寫出來,不得有半點遺漏。」

綺霞惶惑地看著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去吧,你只管將當初和苗永望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寫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經……」

「讓你寫你就寫吧,盡量詳細點,慢慢寫,給凶……給別人一點時間。」阿南說著朝她眨眨眼,笑容詭秘地拉起她往蓬萊閣旁邊的小屋走去,「來吧,我替你把風。」

屋內點起了明亮的燈盞,綺霞坐在桌前,咬著筆頭考慮怎麼下筆:「哎呀,我認識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麼寫呀……」

阿南坐她面前剝著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麼寫就畫下來也行呀。」

「你還取笑我!」綺霞嗔怪著斜她一眼。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一道低低的怪叫聲傳來。

「什麼聲音呀,怪滲人的……」綺霞撫著自己胳膊,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裡面呆著吧。」

她開門出去,四下一張望,看到隱隱綽綽的樹叢之前,站著一條清瘦頎長的身影。

阿南一時愣住了,萬萬沒想到出現在外面的竟會是他。

四下無人,她急步跨下台階,示意他與自己走到旁邊僻靜角落:「公子,你……你怎麼來了?」

暗淡的星月之輝下,竺星河靜靜看著她,說道:「怎麼,只許你任性離開,不許我帶你回去?」

「我還以為你要過段時間才會來找我呢,沒想到……」再度聽到這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阿南只覺得心口一酸,但那酸澀中又夾雜著几絲難言的甜蜜,讓她不由揪著他的衣袖,厚著臉皮問,「公子是想我了?」

「偶爾……」看著她仰望自己的面容,竺星河心下微動,緩緩道,「偶爾覺得日子有點漫長,想著你若早點回來,或許大家在島上也不會那麼無聊。」

「其實我也有點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衣袖,快樂得幾乎要飛起來——果然,公子還是在意她的,這才幾天呢就趕來找她了!

「真的想我們嗎?」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這幾日又出海又下水的,日子似乎很忙碌。」

「是挺忙的,但再忙也一直想著你們。」原來她離開后,公子一直在關注她。阿南心口熱乎乎的,卻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從那一夜她決絕離開后,總覺得胸膛中有塊地方空空的。

她想那可能是,十幾年的付出卻得不到迴響的空洞吧。

但如今,公子來找她了,於是她那空落落的心在一瞬間被歡喜填滿了,簡直要溢出胸膛。

見阿南只看著他笑,竺星河忍不住抬手撫撫她的腦袋,臉上也露出了些微笑容:「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沉浸在歡喜中的阿南終於遲疑了一下,問:「現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揚眉:「難道你又要說,這邊還有事不能走?」

「這……」阿南看看公子,又看看後方綺霞所在的小屋,喃喃道,「這回我可真的有要事呀!」

見公子凝望著她的眼中染上一絲失望,阿南忙揪住他的衣袖,急道:「這次是真的很重要,你等我一會會兒,就一會兒,好嗎?」

「別任性了,阿南。」公子的聲音沉了下來,「蓬萊閣周邊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親自潛入此間來接你。就算我願意陪你逗留,可司鷲還在船上等著呢,你多拖拉一刻,豈不是讓他離險境更近一分?」

「可……可是……」阿南看向下方碼頭,又看看後面綺霞所在的屋子,一時猶豫難決。

綺霞自小在教坊長大,能認識幾個字已是她上進,寫了十來句便後背出汗。

「發財的發字怎麼寫來著……」她正銜著筆頭苦思冥想,阿南離開后虛掩的門微微一動,有人閃身進內,又將門關好。

綺霞抬頭一看,手中的筆頓時掉在了桌上,驚呼出聲:「碧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燭光照出面前這條盈盈身影,燈光下如花枝蒙著淡淡光華,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語,只抬起手指壓在唇上,對綺霞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向她走來。

綺霞看著她在燈下的影子,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熱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沒有死!」

方碧眠含笑輕聲道:「是呀,那日我不願受辱投河自盡,幸好被人救起,輾轉來到了這裡。這次看到你來了,就出來與你打個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當時聽到你的噩耗,我們有多傷心……我們順著秦淮河一路撒紙錢給你招魂,不瞞你說,幾個姐妹眼睛哭腫了,好多天都沒法見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說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也有點怪啊,讓我看看。」

她說著,捧著綺霞的臉看了看,說得:「哎呀,怎麼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趕緊過來,我幫你洗洗。」

「是嗎?」綺霞聽說妝容出問題,趕緊看看自己的手,見手指上果然沾了點墨汁,不由懊惱,「寫寫畫畫的事情,我真是做不來!」

方碧眠將綺霞牽到牆角臉盆架前,提起旁邊水桶倒了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綺霞先用水潑潑臉。

臉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綺霞依言俯下身,閉上眼睛捧起水潑在臉上。她正拿手去擦眼角,耳邊忽聽得一陣風聲吹過,似有笛子的猛然覺得一陣暈眩,整個身子不由軟軟跪了下去,一張臉不偏不倚正面朝下,浸在了臉盆當中。

綺霞心下大驚,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臉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暈眩的大腦讓她整個人前傾,雙手在空中亂舞一番,便無力垂了下去。

水從她的鼻孔灌入,直達肺部,她劇烈咳嗽,卻只讓自己嗆入更多的水,胸口越發劇痛。

她不明白方碧眠為什麼沒來攙扶自己,但很快,昏沉的腦子中已經沒了清醒意識。她的手痙攣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現了苗永望死後那張可怖的臉——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們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樣,一定很傷心吧……

身體愈發沉重,她的頭向水中沉去,沒過耳朵的水悶響出一片轟鳴。無數怪異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飛閃而過,最後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錢塘江中時,站在水上的江白漣注視她的面容。

那時候將她從沒頂的水中拉起的雙臂,如此堅實有力。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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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要在外面跑一天,所以這章是趕出來後放存稿箱的,還沒來得及仔細修改。

有疏漏的地方請大家幫我捉捉蟲,多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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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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