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三疊(2)

陽關三疊(2)

嘩啦一聲,令綺霞窒息的水陡然動蕩起來。

一隻手猛然將她從水中拉起,在面前模糊的視線中,她失去平衡的身體撞入後方懷抱。

隨即,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沒事吧?」

雖然阿南服了葯后嗓音低啞,但綺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頓時心下一松,眼淚湧出,緊緊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攬住她,抬腳狠踹向面前的臉盆架,只聽得一片稀里嘩啦的聲響,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頓時被架子砸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韋杭之聽到聲響,立即率人直衝進門,一見裡面情形,立即將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來。

阿南擁住綺霞,趕緊撫著她的背心幫她控水。綺霞涕淚橫流,又吐又嗆,抱著她哇哇大哭。

阿南把綺霞撫慰住,回頭看向方碧眠,怒極反笑:「別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讓我們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被人制住,面露凄惶之色,問:「怎麼了?我、我正要去扶綺霞,你們怎麼突然衝進來就抓我……綺霞你沒事吧?怎麼洗個臉就嗆到了呀?」

綺霞聽她這麼說,心下遲疑,但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緊抱著阿南的手臂不肯放開。

「方姑娘的意思是,綺霞自己去洗把臉,卻差點被嗆死?原來我們誤會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綺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碧眠,「可我覺得綺霞這遭遇,看起來怎麼和苗知府一模一樣的,我還以為那個兇手過來了呢!」

方碧眠臉色一變,張了張嘴卻說一時不出話。

正在此時,外面燈火驟亮,照徹屋內。

暗夜中兩行提燈放射光華,簇擁朱聿恆進內。朱紅團金龍羅衣被燈光映得燦爛,可他神情格外沉肅,冷峻目光掃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眾人將方碧眠反剪雙手綁了,推她跪下來。就在她「噗通」一聲跪倒時,朱聿恆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皺。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屋上橫樑,又落在阿南身上,見她正在幫綺霞控水,似乎並未察覺到周圍。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韋杭之過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韋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制住了,讓閑雜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內除了原來三人,只剩了韋杭之護在朱聿恆身旁。

阿南抬頭看了朱聿恆一眼,見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曉的內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圖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將人都屏退了。

綺霞的嗆咳終於停下,又捂著心口一直在乾嘔,雙眼通紅唇色烏青,顯然剛剛溺水差點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極,再也懶得和方碧眠磨嘰,劈頭便問:「方姑娘,你深夜潛入意圖殺人,被我們當場抓獲,還不趕緊認罪?」

方碧眠驚道:「南姑娘,我手裡一沒刀子二沒繩子,我怎麼行兇,如何殺人?你……你怎麼可以污衊我?」

聽到她叫「董浪」為「南姑娘」,韋杭之心下詫異,但見朱聿恆與綺霞都並無異樣反應,再仔細端詳這個「董浪」,心下頓時鬱悶。

難怪殿下這段時間與這個猥瑣小鬍子來往親密,原來她是阿南喬裝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為了!司南那累累惡行您不都親自過目了嗎?在發覺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該讓屬下我直接將她擒拿歸案啊!韋杭之暗暗腹誹著,板著臉一動不動站在朱聿恆身側,警惕地盯著面前這兩個對質的女人——畢竟,她們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阿南「喔」了一聲,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在椅子上癱著,對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殺了這麼多人,還一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方姑娘真是世間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麼也和官府一樣,隨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時,我們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證明我並未離開過,哪有可能去殺害苗大人?」

「你根本無須離開,更不用動手。」阿南一笑,抱臂看著她道,「畢竟方姑娘殺人易如反掌,只要輕輕吹口氣,哪還有對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湧起一絲驚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麼,犯下如此大案,還妄想別人來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著公子來救她,但她早已知道公子的決斷,心下有十足把握,笑嘻嘻道,「放明白點吧方姑娘,沒人會與你這種人為伍!就算你這副模樣騙得了一時,也騙不了一世!」

方碧眠聽她這口氣,心下一涼,但神情依舊懇切委屈,對著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我們在公子身邊亦有情誼。叔伯們雖然那般……那般提議,但我哪敢與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賤,只願為奴為婢報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條生路,碧眠……實在擔不起殺人兇手這樣的罪名!」

綺霞嘴角微抽,心道不會吧不會吧,她這話里的意思,難道是指海客們提議讓阿南和碧眠一起嫁給公子,然後阿南出於嫉恨,要扣個黑鍋給情敵,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親眼目睹皇太孫殿下與阿南的「親密溫存」,綺霞難免心驚膽戰,又偷偷打量朱聿恆的臉色,想看看這個當事人會不會勃然大怒。

宮燈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恆沉靜若水的臉上,微顯陰影。

他目光緩緩轉向阿南,阿南卻依舊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面上神情自若,對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話嗤之以鼻。

他心下閃念瞭然,方碧眠這是故意在他們的面前挑撥離間,企圖尋找可趁之機。

於是他乾脆對阿南微微一笑,道:「怎麼,你如此勞苦功高,卻有人提議你與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並列?我看是有些人妄自託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聽他這話,原本堵心的事頓時煙消雲散。她心花怒放,朝著方碧眠喝道:「你說你擔不起這個罪名,我就擔得起?別東拉西扯的,怪只怪你把這黑鍋扣給了我,無論你是誰,我都不能饒你!」

方碧眠眼圈發紅,顫聲道:「南姑娘,我真沒有殺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誰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還不承認?今晚我引蛇出洞,就是為了抓你這條美女蛇!都被掐住七寸了,你還嘴硬?」阿南冷笑一聲,端詳著她的模樣,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鬢邊,「方碧眠,我看你頭上這簪子挺別緻啊,要不,讓我瞧瞧?」

方碧眠身體一僵,下意識便往後縮了縮。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將那支簪子拔了下來。

方碧眠頓時掙紮起來,臉色大變。

阿南拿著那支簪子起身,展示給朱聿恆看,笑道:「猜猜這有什麼用?」

朱聿恆見這簪子以精銅製成,薄而中空,上面還有類似哨子的切口,略一沉吟道:「我聽說西域之人訓犬,會用一種獨特的哨子。那哨子發出的聲響,我們普通人往往聽不到,但犬類聽覺極為敏銳,卻能因此而焦躁或馴服,甚至根據那些聽不到的聲音而做出反應,聽命於人。」

「對,我上次見到這樣的東西,是拙巧閣的『希聲』,造型與它大差不差。傅准製作它用以捕鯨,在與鯨魚搏鬥之時,往往能用它震懾鯨鯢,令其臣服。」阿南端詳著手中這支「希聲」,將它在方碧眠面前一晃,笑問,「看來,如今大有改進,甚至可以令人虛耳(注1)紊亂,用來殺人了?」

聽她道破自己的手法,方碧眠咬緊下唇不敢說話,只面色青一陣白一陣,驚懼不已。

阿南卻笑嘻嘻地看著她,道:「哎呀,方姑娘你臉上好像擦到塵土哦,這可不行,這麼漂亮的臉怎麼可以弄髒呢?我帶你去洗把臉吧。」

說著,她將「希聲」叼在口中,一把提起方碧眠的衣襟,讓她站在臉盆前。

方碧眠終於面露絕望之色,拚命掙扎,可反剪了雙手的她又如何能掙脫得開。

阿南一腳踢在她的腘彎處,同時以雙手三指同時按住了自己兩側耳畔的上關、下關、聽會穴,輕輕在她身旁一吹口中的「希聲」。

大巧若拙,大音希聲。

朱聿恆明明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卻覺得一陣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耳邊掠過,令他腦子嗡的一聲,神智瞬間便不清明了。

他立即學著阿南的樣子,將耳邊三個穴道按住,而綺霞就沒那麼幸運了,耳邊轟鳴作響,頓時覺得噁心欲嘔,趴在扶手上又吐了出來。

他們在屋子另一端,離笛音尚有段距離,還算能勉強控制自己。而「希聲」就在方碧眠耳邊吹響,她腦顱一震,整個身子虛軟地往前栽倒,面朝下跪在了臉盆前,整張臉浸入水中,連半分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阿南低頭一看,水盆里全是氣泡冒出,她心情愉快地取下「希聲」拋了拋,笑眯眯地揣進袖中。

朱聿恆放下按住穴位的手,道:「別淹死了,還沒審完呢。」

「別急,剛剛綺霞可被她嗆了不短時間呢。」阿南有仇必報,等到水面氣泡急促,方碧眠整個身子都在晃蕩了,才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提了起來,任她趴在地上狼狽嗆咳,問:「怎麼樣方姑娘?你還需要離開大家進屋殺人嗎?雖然苗永望喝酒的那個房間,門是朝著街邊走廊開的,但洗臉盆卻是放在後方窗邊。你大可趁著姐妹們在欄杆邊招引客人時,走到那邊拐角后的窗邊,像欺騙綺霞一樣,將苗永望騙到窗邊洗臉,然後趁機在他的耳邊一吹,等他失控趴進水盆後轉身就走——一切便在須臾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脫力嗆咳,臉色青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殺完人後,回去照樣和大家言笑晏晏。至於罪行么,推給綺霞就行了,誰叫苗永望很有可能對綺霞說出了青蓮宗的秘密,關係到你們的生死存亡呢?她不死你就很麻煩,甚至讓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對綺霞下手,要置她於死地。」

「阿南,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綺霞聽到這裡,撫著胸口強抑自己噁心暈眩的感覺,怯怯出聲道,「碧眠她、她救過我的,當時在行宮大殿內,要不是她拼著重傷擋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別傻了,你以為她是為救你才奮不顧身嗎?」阿南嗤笑一聲,將方碧眠的右肩按住,把衣袖一把捋了上去,指著上面那個疤痕道,「若不是故意找機會受了傷,她哪有機會留在行宮中,又哪有辦法說自己當時昏迷了不在場、受傷了無法殺人,給自己找到脫罪的證據?」

綺霞「啊」一聲,顫聲問:「行宮那個刺客,是……是她?」

「不然呢?」阿南一揚下巴,看著伏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方碧眠,冷冷道,「行宮封鎖嚴密,事後也並未找到刺客進出痕迹,說明作案的人就是當時宮內的人。而我們目睹刺客行兇之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已出宮、或聚在殿內,唯有方碧眠受了傷躺在殿後,而留下來看護她的你,又跑過來找我想辦法了。」

方碧眠趴在地上,可憐兮兮地看著綺霞,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水珠一起滑落,嗚咽不已。

看她這麼可憐,綺霞又忍不住問:「可阿南,她當時真的受傷了,而且那瀑布兩邊的石壁那麼滑溜,她怎麼爬過去呢?」

「水車呀!殿後不遠便是水車所在之處。雖然左右兩閣之間全是瀑布峭壁,但隱藏在花木叢中的水車,卻正好橫架在瀑布之後,可以橫渡左右兩處。」

方碧眠含淚搖頭道:「可我當時確實受傷了昏迷不醒!更何況……咳咳咳,那水車扇葉堅硬鋒利,被水沖得一直在飛速旋轉,我……咳咳,我若是爬過去,怕是早就被絞割得遍體鱗傷了!」

「咦,方姑娘口口聲聲說自己昏迷了,可對於那架水車卻很了解嘛。」阿南擦乾手坐回椅上,笑嘻嘻地托腮看她,「說到這個啊,是你下手時最周密的策劃,可惜也正因如此,你的狐狸尾巴終於藏不住了!」

※※※※※※※※※※※※※※※※※※※※

注1:虛耳,這裡指前庭器官。一般來說前庭功能紊亂造成的暈眩和失衡沒有小說中這麼嚴重。

基友:別跟我解釋這些,我就想知道公子去哪兒了。

側側:啊……為了這章的內容節奏,他暫時不出現了,下一章補敘。其實這章裡面有暗寫了他在哪兒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司南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司南
上一章下一章

陽關三疊(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