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第 112 章

無極習慣性將雙手插在袖管中,忽然眉梢一動,凝眸看向西山方向,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一捻,捻出一道神魔夾雜的靈氣。

「師侄啊,你還好么?」無極說話這霎,不知從哪抄出一根打狗棒,輕輕在陸安期退脛骨上一敲,陸安期這時才注意到他老人家光著腳。

「......」

這師伯他是見過的,記憶沒熔爐之前,他在三十涯的大石包背後目送師伯一路,後來南海小漁村裡這煞風景的師伯又半夜來敲門,從容名提起「無極」就牙酸眼疼的癥狀來看,這個師伯很不討小師弟的喜,卻和長明有點隔代親。

那棍子上攜帶著磅礴的靈氣,把陸安期整個罩在其中,紓解了融骨的疼。

無極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把指間的靈氣放開,哼唧道:「魔氣怎麼逃出來了?方才那動靜,是太一乾的吧?」

陸安期舒了口氣:「是。」

三師伯純善又天真,雖然偶爾會討人嫌,但幾乎什麼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著便聽到無極說道:「什麼時候跟太一在一起的?」

陸安期:「......!」

無極瞅了他一眼,心平氣和道:「小兔崽子,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么?」

「三十涯那個小石頭怎遮得了師伯的眼睛?南海那次怕你被太一欺負特意去擾人清靜,本想讓你三思而後行,沒想到你們十萬年前能湊合到一塊,十萬年後也狗改不了吃屎。」

關內魔氣氤氳,無極眯著眼睛道:「有的東西是厚積薄發,壓抑久了必然要出亂子,你和太一的糾葛如是,神魔亦復如是。」抬眼看向西山,那邊仲玄直接被這糟老頭子看得伶打光,感覺身上的衣服都被老頭子的眼睛勾破了——他就像一隻被扒光體毛的雞,連遮羞都嫌翅膀單薄。

「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像話了,眾人拾柴火焰高這道理都不懂,那麼大的事偏要單打獨鬥,哎。」懶懶的收回目光幽幽一嘆,「難道是真瞧不起我們這些老頭子了?」

仲玄把衣服裹緊些,瞅了眼山下的魔氣,拎著除夕轉身就要走,心想這事完了,要送走魔神們恐怕得等十萬八千年以後,那時這人間都恐怕不在了——忽地,山下紅光一閃,無極老道直接點破了魔神蓄積在武關下方的大陣,那陣紋浮上地面,在泥土間緩緩流轉,不祥的紫環就如一雙雙眼睛,動起來好像會眨,無規則的在紋路外圈晃悠,形成了一層詭異的圖案,接著浮了起來。

陸安期神骨沒融完,所以長明的記憶他撿著一點是一點,並不知道這緩緩旋轉、看起來還有點花里胡哨的東西有什麼用處。

無極把陣紋捅出來后就傻了眼,他老人家不是陣法這方面的天才,如果太一是女媧娘娘座下偷奸耍滑的第一名,那他屈居第二誰也沒意見。

三師伯兩眼摸瞎但面上穩得很,他加大馬力把靈氣灌入陸安期體內,本想幫助師侄早點完成融骨大業來收拾爛攤子,卻不想陸安期體內還有碧落黃泉,這毒物像長了靈智一般,剛察覺到無極的用意,就變本加厲的發作起來,陸安期痛得臉色煞白,一時間都不知道長明費那麼大周章把碧落黃泉的毒投進自己的身體,到底是為了防止融骨時不被痛死,還是為了在融骨時給他添一把亂。

那抹徘徊在空氣里的魔霧中傳來一聲尖銳的笑,無極一眼便看到那魔霧中的臉,那兩隻總睜不開的眼睛倏地一凜,接著明眼可見的冷下來,他就著兩眼冷氣笑了笑:「雲霓?」

霧中的人形態不穩,連自己的聲音都發不對,聽起來不男不女,不老不少,時而嘶啞時而悠遠,千變萬化集於一端,這張藏在霧后的臉浮光掠影的在霧后露了一面后也就扭了開,彷彿怕人多看一下會長針眼——完整的魂魄從來不會出現這種問題,只有碎魂才會如此......但前提是那人還活著。

無極眼皮眨動之間便甩了道網去,那霧氣卻忽然消失在空中,接著在另一邊凝出來。

「天尊,你還在生我的氣吧?」

無極笑了笑道:「我生氣做什麼?何況你算什麼東西?」

「哦?無咎的名字是你取的,我以為神界只有父兄才配給自家子弟取名,他完了,你竟不恨我,看來心胸不是一般的大。」

這賤里賤氣的話跟無極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兩廂呼應,給人一種蛇鼠一窩的錯覺。

三十涯的妖魔稀罕的看著那霧中的東西——魔氣他們三十涯也有,可積攢了那麼多年也沒長出自己的身軀,憋屈的縮在他們從四處搜集來的屍體中,不到晚上都不敢出來,乖巧得大家都乏味了。

蛇小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撲騰到陸安期身上,親昵的在他臉頰上蹭了蹭,河廣把他丟給杜預后便去鎮壓瘋魔的小青去了,杜預萬萬看不住這嚎起來能晃起一地雞毛蒜皮和山崩地裂的東西,蛇小幺一張開嘴他就知道這玩意要吐出什麼形狀的氣——只見蛇小幺在寒風中哈著水霧,眼淚蹭了陸安期一脖子。

陸安期在他頭上摸了摸道:「我護不了你,去找你爹或者妖王。」

蛇小幺抵死不從,他以卵生物種強大的邏輯認死了自己是陸安期生的,幼崽戀母,聞言天都塌了。

「啊!我沒人要了,爹跑了,娘要把我送人......」

無極正在那邊和雲霓的碎魂周旋,聽到這話忍不住稀奇的看了看陸安期,心想這輪迴一世果然都不同於凡人——男人都可以下崽了。

三十涯的妖魔見怪不怪,陸安期撐起來把蛇小幺塞到杜預懷中,和探出頭來的狐狸崽子對視一眼,伸手在他毛茸茸的頭上摸了一把,對杜預說道:「我為你們劈開一條路,帶他們出去。」

「我不要我不要,昂啊——娘!」

杜預把小蛇妖嘴一捏,就見這面色慘白如鬼的人在空中捏出一把半透明的風劍,抬手朝那已經碎卻的結界劈去......也不知道這結界到底穿了幾層「衣服」,先前被碎了兩次,如今什麼都沒有了,裡面的人還是出不去。

陸安期提劍一掀,細弱的風力從他腳邊悠悠的盪出去,杜預和周圍的妖魔傻了眼,心想這是什麼功法?他們三歲不到的小孩都可以拎著木劍掀一道比這厲害一百倍的風。

那悠悠的風沒個形狀,中途掀起兩片從山上卷下來的樹葉,便歇了火——陸安期的臉色卻比方才更白了一分,大家於心不忍,正想勸他好好去養病,忽然間結界處傳來一聲裂響,這久經磕碰的牢籠上裂出一絲絲霜白,在黎明的黑天中自帶光環,把那堅不可破的結界腐蝕出一道足夠兩人並肩而出的漏洞。

杜預雖然心大如斗,但關鍵時刻總能把粗天獷地的心收回來纖細一把,他做不到真沒心沒肺的出去,便把懷中兩個哭唧唧的東西交給胡佚娘,道:「大姐,你帶著他們走,別磨嘰,他倆嚎得怪震人耳朵的。」

妖王說話向來不跟委婉搭邊,他嘴上放炮一般,對著誰都能直言不諱,河廣鬧了多少樁風流韻事都是從他嘴裡跑出來的,大家早習慣這三五眼的二愣子了,胡佚娘眼睛微眯把兩個崽子塞到小妹懷中,粗手粗腳的把她往外一推。

狐小娘子狼狽的踉蹌出來,差點讓香腮吃土,她穩了穩身形看著尖嘴猴腮的小外甥和嚎破嗓子恨不能扭成騰雲蛟的小螣蛇,眼睜睜看著這小蛇背上擠出一對稚嫩的肉翅,撲閃兩下拖著那肉乎乎的身軀晃晃悠悠的朝陸安期滾去,眼睛都哭成了蟠桃。

她咬了咬牙一手捏住蛇小幺的翅膀,聲音有點嘶啞:「別添亂,你不嫌麻煩,河廣跟......跟那陸安期還嫌你多餘呢!」

蛇小幺昂起頭哭聲穿破雲霄:「啊!我討厭胡秋玉!」

陸安期撐著風刀,眼看那洞就快合上了,他眼前一昏,骨頭上就像有一層螞蟻在啃噬,痛入髓里。

無極捉到一點雲霓的只魂片魄,就見對方化成無咎的模樣,他老人家手下一頓,那點所獲便飛也似的逃了出去,仲玄緊磨慢磨的蹭到這邊,身後跟著滿臉淚痕的除夕,那邊狐小娘子一轉身就跟王翦對面撞上,對方身上帶著小外甥的氣息,眼睛略微向下一垂,半看不看的放在她小外甥身上。

胡佚毛都炸了起來,他往小姨懷中躲了躲,忽然想起自己再也不是那隻任人宰割形單影隻的狐狸崽子了,登時有了底氣,探頭看著王翦的臉,卻發現對方根本沒看他了,好像是不經意才偶遇上的,半點要跟他說話的意思都沒有,收回目光便朝前方走去。

「喂!你這人,那鬼地方進去就出不來了!」胡秋玉美眸微睜,細細分辨著兩邊的氣息,道:「你跟我這小外甥——」

王翦回過頭來,瞥向她懷中的狐狸,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笑了一下:「這一場戰,若我還活著,便以十里紅妝為聘,去三十涯娶你。」

這話恍如晴天霹靂,胡佚心口如盪鞦韆似的,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小姨的臉色,對上胡秋玉烏漆墨黑的面孔,登時魂飛天外。

「好大口氣!」胡秋玉冷笑道,「閣下莫不是欺他年幼,不知道連妖精都不敢對同性下聘這個理?」

聲音一寒:「敢來三十涯禍害他,老娘教你人頭滾地!」

王翦眼皮一掀看了她一眼道:「沒問你的意見,我對內子說話,外人插什麼嘴?」

「外人?!老娘是他嫡嫡親親的小姨......」

「我是他枕邊溫存的夫君,閣下,占著個親戚的便宜就要當絆腳石么?妖族可不講究父母之命這套虛禮,何況內子都沒吭聲。」面向胡佚,「小狐狸,若你不把我的話當真,我就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了......知道你怵我,所以提前跟你說一聲,怕你到時候沒準備好臨場亂逃。」

胡佚在小姨懷中抖成了篩子,他爹娘可就在對面,王翦這話他們可全聽到了,阿娘面色如碳已經氣得人中發黑了,阿爹瞪著王翦恨不得將這人大卸八塊。

三十涯所有人都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人族,連蛇小幺都哭不出滋味了,打著淚嗝兩眼朦朧的看著他。

何方妖孽這般囂張?

膽敢在動一動手指頭就能叫這人世間缺半個角的妖魔面前大放厥詞,嫌命太長么?

胡佚恨不能在小姨懷中找個育兒袋鑽進去,他沒臉見人了,臉上燙得能煎餅,臉頰上的白色細毛染上了兩團可疑的紅暈,就見王翦勾唇一笑——將軍笑起來是極好看的,他身上有種三十涯的土匪羨慕不來的書生氣,清俊的眉眼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時,有一種勾人心魄的魔力,胡佚心口一滯。

仲玄扒在結界邊,嘆息道:「你瘋了么?」

王翦回頭時笑容已經撤得乾乾淨淨,又變成了那個不苟言笑的王將軍,他穩穩的避開胡秋玉氣上中天的劍鋒,不經意間抬起王屋劍一掃,背上像長了眼睛般,劍鞘將飛來的劍擋了開。

王翦:「小狐狸那麼可愛,被別人帶跑了怎麼辦?狐族以強者為尊,我得拿出點像樣的表現才能讓他不受族人詬病,人族怎樣?同性又如何?我只是喜歡他,並非因為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才喜歡。」

胡秋玉眼神一冽:「既然知道狐族以強者為尊,那便拎清了,斷手斷腳的可算不得強者,屆時胡家門前刀劍相候,就看你有沒有娶他的本事!」

王翦抬腳走進結界,誰也沒注意到,緩緩轉動的陣紋被他一腳踏碎了個邊角,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尖促得彷彿是重鐵在金剛石面上蹭出來的。

場上的空間彷彿一下子脹大了十倍,天際透來一絲暗沉的光,地上湧起一層薄霧,陸安期心口一跳,強撐開眼睛將劍扎入地表——這空間饕餮般吞噬著結界內的靈氣,同時體積瘋狂擴大,陸安期神識瞬間越過千里,無極什麼都做不好便只能給他傳送靈氣,摳了摳腳。

三十涯魔林上空血氣肆虐,殷秀秀驚怒交加的看著那破損的結界,其中積壓了千萬年的魔氣衝天而起,魔屍如死灰復燃的睚眥,席捲著滔天戾氣朝小鎮撲來。

小妖魔們從沒見過這場面,嚇得心肝都涼了,殷秀秀被魔氣影響雙目隱隱泛紅,她回頭看了眼顧小面,抬了抬手,輕輕在她眉間一拂。

這時候大家已經無暇顧及那結界是如何破的了,殷秀秀一力將顧小面和所有凡人、小妖魔囊括在鬼氣中,胡亂一擰往西邊高崖上一拋,天化趁夜走了,如今谷中沒剩幾人看家了,如果沒保住這群小崽子,五百年內,三十涯都翻不起身。

魔屍潮水般撲出來,可怕的氣息將永渡河中的蓮花都染上了血色,殷秀秀提著刀立在北街門口,後面腳步聲輕動,顧小面擠擠挨挨的來了,哆哆嗦嗦的抱著家裡那把沒開刃的劍,她後面還有兩個牽著手的人,張倫神色輕鬆的對瞪著顧小面一言不發的殷秀秀點了點頭,他旁邊是幾百年不露一面的阿月,兩人就像雨下的鴛鴦,竟在這連花色都消蹤匿跡的驚惶夜隔出一點歲月靜好的空間,任他狂瀾傾下,他二人站在浪尖毫無懼色。

殷秀秀難得拉下臉來,看著顧小面低著頭的熊樣——小面人如其名,只要她心情好了,隨便誰都能捏她一把,性子就是一坨麵糰,沒什麼主見,不多的幾次主見全是在危急關頭腦袋一熱跑出來給人添亂。

她適合在溫室里嬌養,被殷秀秀慣出了一身嬌氣的小毛病,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家碧玉,超過了遊手好閒的範圍,這位嬌養的花就翻騰不出什麼浪來了,不然陸安期把她吊起來的時候,也不至於丟臉丟到人家面前,連逃都不會,彷彿這鬼她還沒當習慣,所有的尿性都定格在給人家做閨女時......

「你別罵我——」她慫鬼先搶白,想哭可是鬼沒有眼淚,所以紅著眼睛跟殷秀秀大眼瞪小眼,那滿肚子荒唐的理由在喉間滾來滾去,不敢從她嘴中擠出來。

殷秀秀不怒反笑,柔聲道:「我罵你做什麼?人手不夠了,去看著那群小崽子,好么?」

顧小面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抬頭瞥了殷秀秀一眼,然後蹭了上來,魔屍將至,她手心裡竟被嚇出了汗,殷秀秀凝起鬼氣不由分說將她往裡面一裹,就要往山崖上一拋。顧小面急道:「我總不能一直躲在你背後......」

「你還沒到獨當一面的時候。」

「可我有力氣,我也想保護你!」

殷秀秀眉梢一蹙,吸了口氣:「聽話好不好?魔屍不比惡鬼和善,張嘴就能把咱咬成碎片......」

張倫長鞭一揚將一具腐屍抽為兩半,幽冷的屍臭味一下子瀰漫開,渴望血食太久的怪物們脫韁野狗般向他撲來,阿月雙手成爪,化為疾影朝前掠去。

顧小面把刀扎在地上抵死不走,殷秀秀正要發力忽見山間一隻只毛茸茸的小黑點竄了下來,隱居在谷中的亡命徒們不怕死一般跳進河中,在激流里撲騰幾下提著刀過來,魔屍徹底發了瘋,鉚足力朝這邊撲來。

谷中的鬼怪擰成一條防禦線,扭頭爆喝道:「別過來!」

顧小面掙脫鬼氣一溜煙跑出殷秀秀視線,和妖魔崽子混跡到一塊,虎威面色肅穆的拿著一把大砍刀,披著他那身斑駁的虎皮中氣十足道:「別把三十涯弄丟咯,等妖王回來叫他給咱論功行賞。小的們聽我號令,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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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汲汲追逐一生轉瞬便歸西;到頭來依然是一抔黃土——塞萬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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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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