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顧遠輕抵著他額頭笑道:「那就看春雨桃花去,你去哪哥就去哪,都聽你的。」
僅公子喜一句「喜歡」,便馴化了一個顧明遠。
這人大概就是那種愛而不得便反目成仇,但一被對方接受,那一肚子冰冷暴戾到近乎扭曲的鐵石心腸眨眼間就能化成溫柔水波的神秘生物,狠起來讓人叫苦不迭,愛起來讓人應接不暇,公子喜被他折磨慣了,乍然被這滿身柔情納入其中,有點戰戰兢兢,忐忑的看了他好幾眼。
顧遠的心花怒放到了臉上,那滿臉笑怎麼也關不住,他剋制著力道把公子喜按在懷中揉了幾下——他和公子喜就像一對冤家,彼此傷害的時間可太長了,鬧了幾百年雪災的世界忽然間春回大地,他欣喜過了,就開始掂量這一百八十度的陽光普照到底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
公子喜可不是隨人拿捏的小兔子,這人反嘴便能咬得他遍體鱗傷,那滿肚子的心眼不用則已,一用起來能讓顧明遠脫一層皮......
顧遠被教訓怕了,於是低頭輕嗅著公子喜的氣息,抿了抿嘴道:「錦兒,不要騙哥,你知道的......只要你心裡有我半點位置,哥把心掏給你都不眨眼的。」
公子喜眼眶猛地一紅:「你這個......」低聲哽咽道,「混賬!」
他吸了口氣,把眼角的淚逼回去。
平心而論,那句「喜歡」出口之前他心裡確實有點打梗,但若說一點喜歡都沒有那是假的,所以要看著顧遠被魔物攘著去送死,他做不到。
顧遠是公子憂這事他早在心中揣摩幾百年了,如今事實證明這人果真就是當年那個對他愛搭不理恨不得把墨汁塗在臉上終日相對的義兄,他忍不住想罵一聲娘,覺得這人悶著嘴臉上躥下跳等他揭開那層紗的樣子很幼稚,又覺得對不住他——公子憂的命是他爹抹掉的,仇人的兒子近在眼前,不知道顧遠把他抓到巫谷時是什麼心態。
「你彆氣,哥被你收拾怕了......」
「錦兒,哥做了太多不招你待見的事,你喜歡我什麼?好歹說一點,哥心裡有點數了,以後再也不招你生氣。」顧遠話都說不利索了,他腦袋裡一團亂麻,熱烘烘的翻烤著那滿心歡喜和伴生出來的斗大不安,五味雜陳的湧上心頭,差點把他腌成一塊喜憂參半的木樁子,被歡喜沖昏了神經的肌肉依然僵在四肢上,成了他行動的累贅。
「喜歡」這玩意玄之又玄,若分說起來根本講不清楚,但不喜歡一個人總能找到一萬條理由。公子喜瞪著顧遠的臉,喜歡......這人招人厭的地方有一大籮筐他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可現在對方小心翼翼看著他的樣子又像一坨綿軟的拳,沒甚稜角的朝他心坎上一砸,說不上是酸澀還是疼癢。那顆在眼角轉悠了三回的淚一下子就滾了下去。
顧遠心裡「咯噔」一聲,慌手慌腳的在公子喜臉上別了幾下,沒把握好力度把他臉都蹭紅了。
「哥不問了,別哭——」
「我十三歲你說『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我十四歲你說『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同年你說自己『勞心慘兮』,公子憂,你先勾引的我,我先說的喜歡,你還想怎樣?」公子喜說完,大概是覺得自己矯情了,紅著眼睛低了低頭。
顧遠老臉一紅,摸了摸心上人的手:「現在也還勞心慘慘——」小心的瞅了公子喜一眼,就聽這人低聲說道:「你臨走前,去過我那裡,是么?」
「......」
公子喜把他手丟開,繼續說道:「你死的時候屋檐上掉下一朵白花,時間太久,我撿到的時候花瓣都枯了,那時我想,公子憂院里的花怎麼會在這,後來翻到父王與申子的書信,裡面提到你,我那時才知道有人竟因我而死。」他抿了抿嘴,「你這人,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么?」
顧遠見他抿唇,就不自覺的跟著抿起來:「無論公子憂還是顧明遠,他對喜歡的那人向來隱瞞,但從沒對外人否認過他喜歡公子喜的事實。義父深覺我是個亂臣賊子,滿朝文武都知道公子憂對小殿下心懷不軌,我昭告了天下人,但怕你以後不理我,唯獨不敢告訴你,可他們瞞得真好,也不敢把這事在你面前抖出來——我唯一的遺憾是走時沒吻你一下。」他有點難過了,吸了口氣,緩了緩哽塞的聲音。
「真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吻你一下的,我喜歡你那麼久,久到你隨便投來一瞥都能叫我灰飛煙滅。」
「亂箭叢中我花了眼,看到你一箭射中我心臟,這心臟沒甚稀奇,可它生時為你而跳,死在你手下也無怨無悔,但那人竟然不是你,那一刻我恨死了所有的人,直到借屍還魂余怒依然未消,等親自嘗到你的味道,我是披著人皮的顧遠,你是傲岸不群的囚下君子,我們之間有欲有血有恨有淚,唯獨不敢承認有愛,你怕陷進去,我怕你陷不進去,但我越怕就越把你推遠,夜深人靜時看你背對著我的樣子,心都涼了一半。有人平白無故那麼愛你,嚇到你了吧?」
公子喜沒說話了,顧遠怕說多了管不住嘴又把人惹惱了,他現在是有人愛的了,不比先前那個求而不得的孤寡,得收斂收斂了。
「臨走時我偷偷潛到你寢殿......想知道我是怎麼越過那幾百個禁衛給你送花去的么?」
公子喜抬眼看著他,就見這人咧嘴一笑,把他護在懷中朝四周瞧了幾眼——越子貴為顛沛流離過的亡國之君,逃亡路上見幾個賊眉鼠眼的小蟊賊並不稀奇,他看著顧遠的樣子立馬聯想到路過王家村時見過的那幾個手揣在袖子里偷雞摸狗的癟三。
顧遠見他盯著自己,舔了舔嘴唇,垂眸一笑道:「你十四歲時,不速之客二十天里有半月都歇在你那,連你父王都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見公子喜臉上不妙,顧遠連忙道:「騙你的,這事做得隱秘,義父還不知道,也沒有半月,頂多十天里有九天到你那......」
公子喜眼皮一跳,想起十四歲那年他確實每晚都睡不大舒坦,早上起床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只以為那是生長痛......
顧遠看著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連忙封住嘴,帶著燒成了煮螃蟹的公子喜混進人群,刀兵紛雜,顧遠泥鰍似的鑽進鑽出,刀口半點沒沾到他倆,連滿場亂轉的蛇妖都沒找到他。
忽地一聲巨響從地下傳出來,如垂死的公牛發出的長吟,武關方圓百里都充塞著詭異的迴響聲,天上雷霆急劇降下,瀑布般砸在結界上,那條裂隙倏然碎開,西山上仲玄眼皮一跳,直接把靈體抽離王翦肉身。
裂口太大了,斷魂谷那邊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潛回去,再耗下去,不說被關得腿腳生鏽的魔神,連他也覺得煩了。
三十涯的妖魔一哄而出,顧遠便夾在這洪流中往外面擠,容名揮劍破開飛來的龍索帶著陸安期往外一溜,大後方的秦白兩軍跟厲鬼纏在一塊正難捨難分,眼睜睜看著三十涯這邊抽身出去了,圖芒眼皮一抬。
忽然間那群出去的人又被彈了回來,容名已經帶著陸安期飛出結界了,可他的身體一點預兆都沒有就化成靈體,陸安期便從他手中掉了下去。
容名心頭一驚飛身掠向那墜落的人,腦海中重現出長明被刺破心臟墜下雲霄的畫面,他眼睛倏地紅了,顫聲叫道:「安期——」
碧落黃泉刻在陸安期雙眸中的蓮花一閃而過,這人頃刻間掉進了結界,容名被一股巨力往昆崙山拽,他以手為劍劈開電蛇,舉劍猛地往下一劈,「砰」,沉悶的響聲在天地間傳開,風沙高揚而起。
河廣堪堪穩住身形又連忙上前把陸安期接到懷中,耳邊狐狸崽子嚎啕大哭道:「怎麼回事?!不是都已經出去了么?」
容名蓄力給了那鍥而不捨的龍索一劍,這神器中的龍魂慘叫一聲,往後縮了縮,他便蓄起第二劍,朝結界猛砍下去,周邊的石頭都被震壞了犄角,勾連出一片零零碎碎的滑坡。
仲玄暗罵一聲,抬手朝他手腕一擊,被他躲了開,容名雙目血紅的看著來......看著這道若影若現的影子,他怒火衝天沒心思關心對方是什麼鳥,轉手一劍劈去,大有逆我者亡的架勢。
仲玄冷冰冰的臉上氣開了花。
若過了今年魔神還留在人間,必然是這東西的功勞。
那邊王翦被毀天滅地的劍風掃醒,睜眼看到戳在他面前的除夕,眼睛一轉看向空中那兩道虛影,手按在王屋劍上。
除夕擦了擦淚,朝後面退了幾步。
王翦瞥了他一眼便站起身,音色有點森寒:「看到小狐狸了么?」
除夕先是搖了搖頭,接著瑟瑟縮縮的朝山下一指。
這人問了之後便把腳一抬,走了幾步又生生定住,從那生硬遲疑的步伐來看,他這人正心口正在打結。
王翦頂著兩位神仙的劍風朝山下看了幾眼,旋即轉回身,捏著劍又定住腳跟,轉了回去,他循環往複的在這條八尺來長的路上折騰,晃得除夕眼昏。
「你在想什麼?」
王翦半抬不抬的看了除夕一眼:「小狐狸在下邊。」
本來將軍不是磨嘰的人,可他顧忌的是,那小狐妖視他如糞土,從始至終恨不得與他撇清界限,如果場上相見對方會不會扭身就走,然後大號一聲招來三十涯的妖魔把他剁成肉醬?何況他把人家嚇得一天之內就瘦脫了形,那小狐狸很可能真叫人把他剁了。
仲玄扭著眉側身避開一劍,忽然感到後面有點冷,他扭頭朝西山上一看,就見王翦抱著劍冷冷的盯著他——天了,一般神仙連他仲玄是個什麼形狀都瞧不清,修為弱一點的恐怕連他的存在都感知不到,能精準的把白眼送到他身上,也不知道這區區凡人是怎麼做到的。
王將軍的怨氣把殿下的良心戳了一下,他訕訕的收回目光,這時容名已經抬起一劍送到結界上了,天上的濃雲被劍氣一掀不得不搬家挪戶,露出點久違的星光燦爛。
遭了,天上的星辰一閃,還有什麼是那些老掉牙的神仙不知道的?屆時嘰嘰歪歪,莫說把魔神送出去,恐怕他也會被當成魔神叫人家收拾一頓......
無極眉眼一凝俯身在大師兄的洗腳池中撫了一把,水光輕盪,閃爍其詞的憋出半形人間世。
仲玄眼睛一睜道:「你夠了!非得叫全天下的人知道你發瘋了?」
容名劈手連連往結界上砍,陸安期在下邊看著他,冷汗淌了一地,忽然笑了笑。
這抹笑容乾淨得叫人不自覺的把呼吸放輕,生怕驚了這謫仙人。
文君皺了皺眉,心疼的在他頭上一拂:「還笑得出來,跟錦兒那混賬......」她住了嘴,膈應似的把臉一板,怕多說幾句又要勾起野火燒不盡的沉痾舊憶。
公子喜躲在顧遠懷中,聞言垂了垂眸,顧遠下巴輕抵在他發旋上,場上大多數妖魔都穿著黑色大斗篷——這是跟了十三爺的風——放眼望去就像一片蔫巴的黑烏鴉,再把氣息一斂,如果不親自湊到人面前掀起斗篷來,根本不知道斗篷下是哪張臉。
他倆相偎在一起,遠瞧著就像多穿了一層衣衫的牛妖,旁邊的雉雞精慣會以貌取人,抬手在顧遠肩膀上拍了一下,吸了吸口水,抹了把淚道:「牛兄,我心痛矣——天了,為什麼要叫這樣的人受這鳥罪?老天爺看我不順眼直接罰我便是,何必折磨別人?」
顧遠:「......」
只見這雞精把頭朝天上一昂,又往地上一垂,不知道脖子是什麼材料做的,那麼大的弧度竟也沒把頭晃斷。
天上是發癲的十三爺,下面是被劇毒害得連動彈一下都能要命的陸安期,不分青紅皂白的罡風掃到陸安期身上時軟和下來,容名眼睛盯著陸安期,仲玄和龍索就像兩隻揮之不去的蒼蠅,總能在人急躁的時候雪上加霜,他差點在這兩個東西的糾纏下爆魂而亡。
天上一顆流星緩緩的滑下來,老邁水牛鄉間道上漫步似的,林夏抬眼一看,一口氣差點沒喘勻——這直接將天界的空間拉至人間的簡便手法,一看就是以偷奸耍滑著稱的無極老兒才能幹出來的事。
那結界裡面不好破囊,換到外面也占不到便宜,容名驚天動地的劈了那麼多劍,直接驚動了四海八荒的夜遊神們——天驍倏地一頓,看向中原方向,旋即抬腳踏入那片人進殺人鬼入殺鬼的雪域池沼。
「轟——」
斷魂谷地下封印被巨力破開,山搖地墜的露出一個複雜的陣紋,武關上空容名掀起一道恐怖的劍氣,落在結界上的同時斷魂谷中的這塊陣紋被轟然裂為兩半,濃重的魔氣如蝕堤螞蟻般擠到陣紋之下。
一個瘦高的男子負手站在飛落的崖石間,那隻富有質感的灰白色眼睛透著一抹冷。
終年不現人形的魁陰在魔霧中落地,魔主頭上天生長著一對冗長尖銳的黑色魔角,釉質的膚色蒼白冷厲,刀削斧鑿的臉上嵌著雙形狀鋒利的眼睛,剛好和斜飛的長眉組成四把刀子,長發曳到腳踝處,上半身不著寸縷,下半身穿著一件規格極高的黑金半袍,卻不像是穿上去的,像貼著他腰際的皮膚長出來的。
魔主人高馬大,身上的氣息危險得能把螻蟻顫暈過去,雖然他長相怪異,卻有種異於常規的俊美,那雙深邃凌厲的眼睛把重瞳給人的恐懼感削減不少,乍一看有點嚇人,但總有人為之傾倒——揭兀那般高傲的東西看什麼都不順眼,卻被魔主迷得暈頭轉向,不僅為這人東跑西顛,甚至不惜與兄長反目成仇。
魁陰面無表情的看著湧進裂縫的魔氣,身後一個秀美男子上前輕挨在他左手邊,姣美的眼睛掃向那半天不吭一聲的小小螻蟻,笑了一下:「巫魔都是一家,若咱們翻身了,你想要的,不在話下。」輕飛到祝凌雲面前,嘴唇在他臉頰上輕輕擦過,「笑一個如何?」
祝凌雲便笑一聲,把幽冥符放到帝襄手中。
和這群魔頭結緣的事全賴顧長溪,當年他把顧氏頭顱割下之時,心魔一下子進入腦海,把他生平來歷摸得乾乾淨淨,所有人都只當大巫是世外高人,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心懷怨恨才來楚國。
祝氏夫婦的死是他永遠抹不去的噩夢,大巫永遠不能明白犧牲幾個人換得更多的人存活下來這到底有什麼錯,他呼吸之間都想回到當年,在巫蠱之事未發時把盲目樂觀的父母叫回南疆——南疆人生而不得出故鄉,這是祖訓。
武關上,眼看結界眨眼間就要被破開了,仲玄不顧形象飛奔上去,臉都被劍風吹變形了,容名往上一竄反身落下一劍,擦著這個跟他長得半斤八兩的人砸下去,結界再也撐不住應聲碎裂,他身形一閃向陸安期撲去。
後面龍索吃了大力神丸一般趁其不備猛地往前一甩栓在他腳脖子上,驟然用力,除此以外,空氣中還夾雜著一股熟悉的力量把他往回扯,容名心口只差沒炸掉,他眼角倏然滑下一滴淚,徑直掉在陸安期眼尾。
容名心想:「我起碼等他熬過今晚,好幾次了,超過兩次不告而別,他就會生氣。」
他一邊和那兩股力拉扯,一邊承受著仲玄瘋狗似的怒火,本來就有點體力不支,就見陸安期抬手朝天上一拍,容名眼睛一睜,風中浮萍般朝崑崙飛去,那兩股力火上加油助了他一把。
陸安期側耳聽著那聲喝斷長空、怒氣久久不散帶著股咬牙切齒意味的「陸安期」,地下魔氣勃然而起,雷聲大雨點小的在場上滾了一圈,連塵埃都沒掀起幾兩,便銷聲匿跡。
無極乘坐的那顆掃帚星在半空暗了下來,他頓在空中朝下面看了幾眼,直直的和陸安期的眼睛對上。三師伯一個踉蹌差點從半空厥下去,放開天眼,穩了穩身形仔細一看,嚇得差點給這消蹤匿跡了好幾萬年的小祖宗跪下。
無極顛著腳脖子落地,扶了扶下巴:「......小乖乖,直接把神骨融進體內無異於將四海的水塞進三丈見方的小池塘——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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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所有的成年人本來都是兒童,可惜很少有成年人還記得這一點——聖埃克絮佩里《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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