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第 110 章

容名提著劍的那隻手突然就沒了力氣,「叮」的一聲,長劍落地砸在石子上,硬碰硬彈了起來,一波三折的滾到他腳邊,容名覺得這劍躺出來的姿勢有點狼狽,大概和他猝不及防的模樣如出一轍。

陸安期的眼睛忽然就不可直視了——十三爺就像被財大氣粗的地主夾住脖頸的偷油耗子,油沒偷到幾兩,但他受的驚懼全部燒起來,夠釀三桶油了。

兩人在周圍烏煙瘴氣的打鬥中化作兩顆悶嘴葫蘆,頭上雷電交加,都沒把這沉默打破。

良久,陸安期的手放了下去,容名忽然出手抓住,低著頭沒敢看對方,聲音有點澀:「雷聲有點吵。」

「......」

他吸了口氣,抬眼看向陸安期,旋即把人緊緊擁在懷中,手有點哆嗦,呼吸也是顫的。

陸安期見怪不怪的笑了一下,輕聲道:「近來做了很多夢,有屬於我的,也有另一個人的,你猜我夢到什麼了?」

「肯定......是天界、」容名踅摸著瞅了陸安期一眼,「有沒有我啊?」

「夢中三分是天界,七分關乎你。」

夢裡我時喜時悲,分明是夢,竟也會痛徹心扉,我只道那是夢中畫面太真,卻不想原來是親身所歷。

陸安期沒把這話說出來,眼角微濕道:「可能夢裡也是一個世界,有時我們很近,有時我們很遠......連吻都是熱的。你這人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我有時分明儘力了,你卻總嫌我做得不好——罷了,大夢一場,誰較真誰失望。」

容名心頭一慫,立馬把自己所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撿出來反省一遍。

這人說的話他字字都聽清了,可組合起來就不大認識了。

皇天在上,他可從沒對陸安期產生半點不滿,若把記憶往幾萬年前推,那就更沒的說了,他不是在漂泊就是在遊盪,海外連長明的影子都見不到......嫌這人「做得不好」的事,從何談起?

那滿肚子的「冤枉」差點代他叫起屈來。

容名頂著暴戾的雷電訕訕的在陸安期肩頭劃了划,心想:「他說有就有吧,這會兒天崩地裂的,我還能跟他掰扯......以後凡事都順著他,將功抵過,哪能一直扒著那勞什子的錯處不放?」

這人像在他心裡安插了一對順風耳,他心裡想的什麼立馬就傳到對方耳朵里了,陸安期木著臉,幽幽的嘆息一聲。

容名:「......」

雷絲趁人不備從後面襲來,擰成了一道鋒利的鉤子,決心把這清水裡都能摸出泥鰍的硬茬捉回去!

容名眉梢一動反手將雷索斬斷,抱著陸安期直奔向裂口。

三十涯的妖魔集中在結界邊合力攻擊那條半掌寬的縫隙。他們大概是在三十涯待慣了,出門的時間太長便有點水土不服,好幾個鄉親出現神志不清亂咬人的癥狀,再不打破這個僵局,「水土不服」這東西恐怕會越演越烈變成傳染病。

容名單手抱著陸安期一劍削去,震耳的悶響在天地間吵開,和咆哮的雷聲攪和到一塊,大妖們的心臟都差點被震出來。

結界外,那縷若影若現的黑霧長吸了口氣,笑道:「啊,是太一。」它那雙形狀不明的眼睛倏地射出兩道惡毒的紅光,猛地定到陸安期身上。

「那可不就是我們的長明太子么?真讓人好找。」

翻騰的霧飄到無悔面前,冷冷的盯著他的臉,緩緩道:「你太優柔寡斷了,無悔殿下,你耗得起,魁陰耗得起么?」

無悔垂著眼皮,捏著長劍的手白得幾乎透明,這無名無姓的黑霧身上散發出一種幽冷的腥味,像是斷魂谷的氣息,讓這聞慣了花草香氣的人有點不適了。

見無悔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那黑霧中差點滾出兩隻枯瘦的長手捏死他。

兀地,無悔扭頭看向後面的送死大隊:「給你們一刻,只要跑到讓我看不見的地方,就不用上戰場。」

在場所有人倏地看向將軍,一時間沒明白這唱的是哪齣戲,有人信以為真有人覺得其中有詐,那被按下去的聲音又翻了上來,嗡嗡的在無悔耳邊扭成一片嘈雜的絮語。

大家可是吃過苦頭的,將軍這一路上從裡到外就不像個人,他能夙夜不息的走,可手下是死過人的,一下子這麼通情達理......這、這怕不是個陰謀?

場上連那些帶著軍銜的人都有點心熱了,但自古以來,哪有誰還沒上戰場就攛掇手下將士當逃兵的?

眾人左顧右盼沒見誰做那隻出頭鳥,那腳下的路千呼萬喚讓他們逃,心裡卻要掂量掂量上位者的心思,兩廂交纏腦袋都開始打結了。這話攏共也就那麼幾個字,想簡單點就是將軍終於有點人性了,想多一些——那信息量就可太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誰敢出頭誰挨刀。時間在人心口上一寸寸擰緊,縮短,終於有人按捺不住懸著心肝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邊上的騎兵校尉怒目一睜叱道:「王八蛋子!將軍考驗你的,還當真了?」說著就把鞭子一揚,這鞭子高高甩起,卻見了鬼似的定在空中,連揮鞭的校尉也被定住了。

眾人懸著的那顆心從天門蓋滾下喉嚨,那隻出頭鳥哆哆嗦嗦的走出隊列,循著舊道艱難往前,但他們後面的人可不清楚上面那位何時會把刀放下來呀。從來宮裡的大夫卿士們幾乎都有點背景,雖然大體上都還是人,可誰都有點陰晴不定的小脾氣——若遇著個歹毒的,眨眼間叫人頭顱滾地這種事並不稀奇。

空氣中一下子就只剩前方的雜亂暴擊和天上的雷鳴。

無悔雙手緊得顫起來,接著倏地把劍扔到地上,砸出一道刺耳的金石碎裂之聲,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將軍罵道:「滾啊!難道沒生腳么?!」

眾人惶恐如驚弓之鳥,紛紛看著將軍那張俊俏的臉猙獰起來,越發不知道是該跑還是該留了。

黑霧中傳來一聲諷刺的冷笑:「無悔啊無悔,你這名字就像個笑話,人族,呵,跟你的名字一樣好笑,遇事不決,當斷不斷,磨磨唧唧,哪裡是無悔?你該叫磨蹭。」

無悔如置冰窖,他心想:「我儘力了。」

行軍途中他給過所有人機會,自以為凡是人大概都還有點血性,卻不想這群人根本沒有自己的脾氣,被人凌/辱了,連一句為自己討個公道的話都不敢吭,不像三十涯中的那些亡命徒,只要一口氣沒順就要跟人|拳頭相見。

凡眾萬萬之數,被五百人不到的騎兵壓製得像羊圈裡的兩腳綿羊,隨便刺刀如何在脖子上切割,冒不出一點人氣。

「可是將軍——」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上前兩步,他怕自己身上的臭汗熏到將軍嬌嫩的嗅覺,不敢走近,便隔著四丈距離說道:「我們走了......您拿什麼跟秦人打呀?」

打不了勝仗,就沒法跟楚王交代,這一局可是押上了楚國未來的,用「孤注一擲」這詞來形容都不為過。如果大家當了逃兵,楚國輸了,以後,家中妻兒老小,國內男女老幼,全得變成秦國的俘虜——只要當了俘虜,大概就和「人」字離了十萬八千里了。

俘虜,那可不就是牲口么?把幾村幾社的人分給哪位秦國的老爺當奴隸蓄養,人家隨便殺個敵國的奴隸,也不會有誰出頭說這犯了王法。

說到底,誰讓你敗了呢?

無悔怔了怔,以為自己聽差了,瞪著那個青年半晌沒吭聲。

人叢中陸續有人說道:「將軍,雖然我並不願意把命交到戰場上,可一旦楚國贏了,我的家小也能有個活法......興許比現在還活得好些。」

「將軍,我家裡沒人了,反正窮忙一生也是死,咱也沒有神丹妙藥,最後都是要下黃泉的,去戰場上殺他一身血氣,地獄的小鬼都要給三分好臉色看,興許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將軍,小人是個武夫,自祖上八代起就為這國家賣命,天下已經快定主了,小人祖上為這江山流了那麼多血,若讓它在我這代被秦國人拿去,小人死不瞑目!」

「將軍......」

無悔看著翻湧的魔氣,手腳有些酸軟,他心想:「是,可無論秦人楚人,進去了就是待宰牲畜,戰火和鮮血只是為迎接父親......」

「哎,沒想到關鍵時刻,這親生兒子卻還不如一群手無寸鐵的螻蟻,不堪重任。」霧氣倏然散開,把所有人囊括進去,無悔緊了緊手,卻沒動作,他定定的看著所有人雙目泛紅,忽然笑了笑,道:「哪裡的話,只是想跟他們玩玩罷了,難道我貴為魔主之子,連玩一下都不可以?」

山上腥風攢動,南疆毒人餓鬼般爬出林子,從被魔氣熏染的大軍旁邊穿過去,直接和三十涯的駐軍對上。

縱使三十涯那邊見慣了大風大浪,此時也不免心驚膽戰的往後退了退。

杜預下巴一掉瞠目道:「奶奶的熊!這是......」掃了眼狀貌可怕的毒人,「從哪座山頭鑽出來的玩意?」

小青徹底瘋了,那身黑衣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走哪血滴到哪,她提著刀的樣子就像浴血修羅,嚇得三十涯的妖魔牙板一顫連忙讓路,蛇妖卷地風般掀了出去,把金剛不壞的毒人掀得滿地打滾,她厲聲喝道:「顧遠——」

顧遠慢騰騰的在毒人後面現身,眼睛一下子捉到陸安期的身影,被魔氣控制的楚國大軍洪流般湧入,把他的身影擋了去,顧遠便在這時錯身穿過眾人,來到三十涯駐軍後方。他頭上戴著兜帽,把臉遮了一半,渾身氣息斂得乾乾淨淨,大家不是忙著劈開結界就是在應付這兩支瘋狗似的軍隊和瘋狗似的鬼魂,根本沒注意到這種情況下還有人渾水摸魚!

顧遠低頭在公子喜唇上吻了吻,掏出一把短弩,他一手抱著個人一手捏弓搭箭,竟也遊刃有餘,弩弦張滿,懷中人忽然把手搭在他捏箭的手腕上。

公子喜飽滿的指腹輕輕在那隻慘白的手上摩挲兩下,睫毛顫了顫,悅耳的聲音在兩人之間緩緩響起。

「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顧遠是只要公子喜給他一點陽光,他就能開個染房的,此刻從公子喜的聲音和面部表情以及渾身上下所有能動的地方弄出來的小動作判斷——這人真有話跟他說,而且是好話。

那顆被折騰得千瘡百孔的心裡忽然就吹起一陣春風,顧遠本想板起臉愛搭不理的甩一句「說你的,又沒封住你嘴巴」,但他潛意識欣喜若狂,便連呼吸都是溫柔的。

「你儘管說,說什麼我都聽著。」

公子喜抿唇一笑,破天荒的把腦袋靠在了他肩膀上:「我從前有個很嚴苛的義兄,我的字是他教的,我的文章也是他教的,好像自我記事起,他就在我身邊了,這人每天皺著眉頭,無論我多麼費勁的按照他希望的樣子去努力,挖空心思想討他歡喜,可他還是不滿意。」頓了頓。

「我從沒見他笑過,便以為他不喜歡我。」

顧遠從他說那個「義兄」開始,手就僵了,弓|弩也就跟著放了下來,天上那些瓢潑的雷怎麼也沒嚇住他,但公子喜的話卻像滅世玄雷一般劈進了他腦子裡。

「他不喜歡我,所以父王說這人以後必然會弒君時,我信了。」

「如果一個人不喜歡你,除了愛,他什麼都做得出來。我信父王不會害我......可詩三百篇,義兄從來只撿十五國風裡的情詩講,哀怨綺糜和纏綿悱惻,全都讓他說完了,不學詩無以言,可我學的儘是情詩,大場合上怎麼敢用?」

顧遠渾身冷熱交加,差點逼出急症來,他抬手輕輕在公子喜唇畔一撫,張了張嘴,於是聽到自己飄忽遙遠的聲音從耳朵外面吹進來。

「什麼時候發現的?」

公子喜垂下眼睫,嘴角帶起一個苦澀的笑:「我的字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你說呢?」

顧遠啞口無言。

是了,他手下小嘍啰眾多,一般不重要的消息都是叫人帶口信去,重要的消息才寫在帛書上,他不是沒有當著公子喜的面寫信,但南疆的字跟越地的字從形式上來看就像狗頭對雞臉——那一撇一彎寫出來的字大致偏向楚國的蝌蚪書,連篇累牘的寫下來,全是一個娘生的,若不細看還以為是哪家敗家子用珍貴的帛書玩複製粘貼的燒錢戲。

南疆字圓潤粗滑,長得像蝌蚪期的大牛蛙,這如何分辨?

公子喜:「憂——」

顧遠:「......!」

天神老爺!他做夢都想聽這人喚他一聲「憂」,聞言心口差點被劇烈跳動的心臟震碎。

喜和憂,這不是天生一對?這人是他紛紛的情/欲,曾幾何時,他不著邊際的心想,只要公子喜放下架子以愛人的名義喚他一聲「憂」,那麼就算是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下來給他當球踢,也絕不遲疑。

只見這人抬起頭,仰面在他唇上一吻,呼吸跟他的一樣打著結巴,手指輕擦過他鋒利的眉角,是顫的:「憂,你知道我向來就不成器,我也知道你向來志不在此......我承認我喜歡了。」雙手捧著顧遠的臉,額頭輕抵在他下巴上,他聽到顧遠凌亂的心跳聲如雨後的青蛙亂吠一片,那雙環在他腰際的手緊得像鐵,多日來沒有半點溫度的人忽然燙成了蝦,撲在他臉上的氣息能把金剛鑽烤化。

顧遠猛地低頭將他雙唇含在嘴中,撬開齒縫窮追不捨的逼近,恨不得將他的骨髓跟著一起席捲至舌尖。

公子喜把顧遠頭上的斗篷扯了扯將兩人遮住,顧遠把他緊緊貼在懷中,嘴唇貼著他唇角,呼了口滾燙的氣。

「錦兒,錦兒,吾十年不復入夢,此為夢耶?」

公子喜一隻手扯著斗篷,在斗篷下抬眼輕輕看著他:「樊南的春天要到了,以前你說樊南春雨和萬谷的桃花是天下一絕,只是我想去時你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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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數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白先勇《樹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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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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