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鎬京的靈氣頃刻散盡,留下些蛛絲馬跡的餘韻,雨露均沾的吹到了四海八荒。馬背上扭得六親不認的姬小旦倏地安靜下來,眼角掛著一滴豆大的淚,伸手朝空中探了探,那好像有她父王的臉,雙眸溫柔的注視著她,冷冽的空氣像被什麼加熱了一般,暖得親和,像父王的懷抱。
姬小旦又把手指頭含在嘴裡了,她聽見空氣中一聲輕嘆,暖風在她狗頭上輕撫幾下,這流竄的路一下子就變成了春日裡的王宮小徑,沒幾朵花,但馨香撲鼻,父王把她抱在懷中,慢慢在小徑上溜達。小孩子不知世態炎涼,只要給她一點軟和的愛,就算住在年久失修的豬窩裡,她也覺得那是天堂,時時刻刻都依戀著那夕陽映照下的斷壁殘垣——那是世間頂好的地方,有父王,王姐......那是家。
她在異常溫暖的冬風中找到了點家的味道,拗了半天早累得手腳發軟的小身板里鑽出些甜美的困意,眼睛一閉,又接著做那個天上地下兩地輪迴跑的夢。
武關結界外,靈氣在姬和屍體旁邊徘徊許久后,把她身上的血跡抹乾凈,風沙肆虐,卻繞開了這一丈見方的地兒,走火入魔的螣蛇在場上掀起一道沙塵暴,連她親爹都壓制不住,那身堅實的皮肉在結界上撞得皮開肉綻,滿場厲鬼隨著腥味蜂擁而來,把暴怒的螣蛇父女包圍其中,三十涯的妖魔拎著大柴刀在後面解圍。
玳瑁一把拉住杜預道:「那邊怎麼回事?」
聲音太雜,杜預沒聽清便扭頭大聲問道:「啊?說大點聲!」
玳瑁耳朵都差點被他轟成粉渣,提起嗓子爆喝道:「你祖宗的!」
「什麼?你口齒不清,算了別扯著我!」
「杜小雞!!!」玳瑁一口氣沒提上來在他腿上踹了一腳咆哮一聲,指著那鋪天蓋地的鬼打牆,「那邊,他娘的出了什麼事!」
杜預和丘小生雙雙白了她一眼,一個嫌她丟人一個嫌她煩,杜預懷中鑽出顆狐狸腦袋,胡佚頂著滿臉亂毛哼唧一聲道:「是小青姐......」
他還沒咕嚕完,便見一道水桶粗的天雷滾滾而下,轟然擊在結界前。
......
鬼物們像大白天見了鍾馗,三魂去了七魄,登時一鬨而散。玳瑁愣了片刻,旋即拔腿衝過去,鬼影散盡時她腳下一滯,怔怔的看著前方那隻蛇妖。
雷聲漫天打滾,地下紛亂的雜音登時被澄得乾乾淨淨,妖風肆虐的風沙也憋著嗓子按下勢頭。玳瑁眼睜睜看著那紅衣的女子半身都化為齏粉,聽到了自己沒有規律的心跳聲。
蛇妖仰天長號,鮮紅的淚從臉頰刷下,一口血濺在結界上,給這牢不可破的藩籬添了些斑駁的色彩。
玳瑁僵在原地,接著鬼魂似的飄上前,雲層中的雷火蓄勢待發,震耳欲聾的悶響聲能把山上不大牢固的石頭叫下來。
「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自己的人自己來保護她的么?」
當初年少輕狂的小侍衛膽敢垂涎王姬,自以為偷偷看的那幾眼做得很隱秘,卻不想被青將軍全收到眼中了。蛇妖倨傲的對她說了這句話就要把她攆走,她以牙還牙問道:「將軍,她算你的什麼人?你敢當著她的面把方才這話重複一遍么?」
「說呀!」玳瑁啞著聲音吼道,「你不是很厲害么?!」
巨蛇在雷鳴中化為人,渾身浴血站在結界前,抿嘴看著姬和安詳的臉,袖下手中輕顫,張了張嘴半個字都發不出來。玳瑁眼神一厲猛地拔劍朝她撲來,被杜預橫叉一腳攔在半路。
「哎,別動手啊!」他看了眼那半具屍體又瞧了瞧恍若雷劈的小青,眼神一轉瞅了瞅怒得眼睛發紫的玳瑁,接著就被河廣提著領子丟到旁邊去了。
玄雷眨眼間落下,把屍體碾碎的同時波及結界,這毀天滅地的雷庭暴擊后又夾雜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外力,攜著金光砰的一聲在結界上砸出條縫。
界內的活物被那聲巨響震得腦袋一沉,耳邊出現一種揮之不去的嗡鳴聲,河廣一手拎一個飛速帶著乾瞪眼的兩個「小東西」逃離雷區,小青怔怔的看著天雷把世界晃成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來不及好好抱一下的那個人在雷柱中央,一寸寸化成了灰。
她以為自己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但玳瑁撕心裂肺的那聲「姬和」進了她的耳朵。
姬和——
她們相逢時陽光正好,相失之際卻寒夜昏黑,可真夠冷的。這天地太大了,連一點骨灰都不給她留,以後上哪找雙兒去?
西山上王翦側身讓了讓,一道虛影輕輕在他旁邊落腳,堪堪站穩,半扇風來,差點把來者吹散架。
王翦伸手在他周圍設了個屏障,對方仔細盯著他辨認片刻,低下頭去怯生生的喚道:「仲玄——」
仲玄——也就是佔據王翦身軀的另一個魂——他自己都快把這名字忘了,聞言在腦袋裡輪迴半天才反應過來,乾巴巴的盯著除夕,道:「你怎麼來了?」
他話剛出口,就見這夭折的小神仙迫不及待的把手心攤開,捧出一個淡紫色的靈體送到他眼珠子前。
這靈體身上有完整的神格,額間烙著神鳥一族特有的彩色族紋——朱雀神族的額紋是三道形狀似鳥的紅色流紋,鳳凰族的額紋是一隻簡約的倒飛鳳鳥,被削去神藉的神鳥額上族紋便自動扭成其他形狀,以便和同族劃清界限——除夕手心裡這位額間覆蓋著兩種交雜的紋路,紅黑相間,有種張牙舞爪的美感。
仲玄眼睛猛睜差點一巴掌糊在除夕腦門上,他劈手把這靈體奪過來冷著臉道:「瞧著你慫貨一個膽子倒不小!下凡渡劫的神也敢攔截?」
這靈體被雷劈狠了,大概是天道在她身上看到族類雜交的氣息犯了抽,本來下凡渡劫的神仙只要經受了考驗,一道細雷便能送他們回天上了,但方才那兩道合抱粗的電蛇可足夠把大羅金仙的魂魄劈碎!
除夕抿了抿嘴道:「可她不想走——」
手心中的靈體睜開眼睛,抬頭看向仲玄,輕聲道:「咎先生曾提過殿下,小神魂魄孱弱不便行禮,請殿下恕罪。」
或許是咎先生的緣故,她直接透王翦的軀殼看到藏在這人背後的靈魂——昔者女媧補天後,千年未現其身,門下弟子在神界燉成了一鍋亂粥。
眾所周知女媧娘娘歸來時帶著她襁褓里的關門小弟子,卻不知在補天石的靈髓中,還住著個與那嬰兒一奶同胞的細弱神體,直到將死之時,她老人家才回到補天處,把自己的一半神力注入那發育不良的神體,將補天石撬開一條縫放他自謀生路。
娘娘大概是於心不忍了,臨走時又掉回頭去,給那惶惶不安的小透明取了這個拗口的名字,怕他被天道當邪祟劈了,便將其溫養在一顆暖玉中,著一隻花妖照管他。
那花妖後來被魔神看中了,便把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小殿下託付給跟她走得最近的除夕,直到無咎與雲霓那樁事爆發——當年無咎逃出牢獄後腦袋一熱便把雲霓散碎在天地間的魂魄集中起來,拼了個七七八八,他大概是真的愛狠了,雖然恨不得對方去死,可對方真死了又怎麼也開心不起來,不僅在牢獄中糾結得走火入魔,而且都不知道自己殺這人的初衷是什麼了。
有些幡然醒悟的人大概是不配做回頭浪子的,無咎醒得太遲,到最後他發現自己才是最該死的那個人,如果他早一點看清雲霓的心思就不會造成這般惡果了,但人的心思能有那麼容易看清嗎?
他被恨沖昏了頭腦,又被悔扎碎了良心。碧落黃泉的藥引是他心尖上最刻毒的仇恨,要想解開便只有掏出自己的心肝——可雲霓連骨灰都碎成空氣了,這解藥拿來何用?
雲霓神女靈魂上傳出的震顫叫他鎮定下來,當那顆心臟的血把雲霓魂魄澆遍后,雲霓猝然反擊,直接侵入無咎神格,誰也沒想到一個魂魄都不全的人竟還有提刀殺虎的力氣,無咎魂魄被一擊裂為兩半,一半被雲霓吞下補全了她缺失的那幾個邊角,另一半在雲霓的追擊下使了個障眼法,狼狽逃了出來,正好被出門閑逛的除夕撿到。
這小神仙天生地養了一副溫吞性子,心軟又聽話,單純又好騙,無咎僅說了隻言片語,他就立馬把自己交了出去——但那具泥做的身子實在木訥得叫人有口難言,除夕本欲把無咎的魂魄納入體內好達到救人的目的,最後那具身體連自己的魂魄都不要了,他光棍似的站在天地間,揣著一個苟延殘喘的半魂,呆站了一會兒就看著自己的身體化成了灰,急得滿地打轉。
別的神仙是魂魄比金身還自在,他是平生第一次走出那具殼子就被天地間大大小小的風刮成了麵糊,莫說神遊四方,連以心為形役都做不到了。到最後還得靠無咎這個半魂來施救。
小神仙的魂魄被那狼狽的大神拴在身上,兩人慾哭無淚的被迫接受了來自另一個人的記憶,也被迫將自己的一切記憶供對方共享,真正做到親密無間,連對方呼吸一下也像自己在呼吸,好幾次差點雙雙走火入魔,但關鍵時刻無咎總能把兩人都拖回來,保持著倒走鋼絲的步調,這些年竟也湊合著過來了。
無咎便是通過除夕的記憶看到女媧娘娘遺留在世間的那點似是而非的血脈,兩個風中飛絮似的魂魄在石頭邊磨蹭多年,直到無咎試探著能進入自己的身體時,仲玄才出世。
殿下命不好,和無咎一樣都是應著大災而生的,神魔剛開始打起來,這位名言都不大正順的殿下從石頭縫中鑽出來,以幽魂的姿態面世,渾身沒有一絲神性,倒像只寡居石內多年的孤魂野鬼。
大概是兩個倒霉神仙經常在暖玉邊游竄,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殿下的氣息,別人只能感知到一陣稍微溫和些的風,但他們倆卻能看到這陣風中有個舉世無雙的俊美男子,若是把這位和東皇太一放到一塊,保持同樣的表情動作,別人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
難怪了,太一被裹在襁褓時便入了女媧娘娘的法門,別人只道他根骨好,殊不知還有些令人尋味的東西摻在裡面。
只是一個被奉上神界至高點,一個卻連個洒掃童子的名分都沒有,同樣的出身,遭遇卻天差地別,女媧娘娘未免厚此薄彼。
仲玄皺了皺眉道:「歷劫非兒戲,若不在天定的時間回歸神位,恐怕閣下神格難免受損。」
姬和在他手心上盤坐起來,看向關內,輕聲道:「我轉世的模樣與原身南轅北轍,下次見面,或許都不敢直視她了,請殿下送我進關內,我再看她一眼便走。」
那結界對任何人都設定了死規矩,況且是魔神的大作,他只是在結界上做了點手腳,若要真進去,恐怕自己都不一定能出來——這小神仙是瘋了,眼看時間就要到了還想去磨蹭,就算再重要的人,去把神格定好再來看會怎樣?相貌變了難道性格還能跟著一起變?
仲玄木著臉打算不說話,接著又忍不住道:「你進去可就出不來了。」
姬和怔了怔——她這一生是早就被安排好了的,年少時遠嫁秦國,最後被鴆死冷宮隨大周一起赴死,但咎先生的到來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可最終也是不免一死。她這一生再如何蹦躂,終究是一個死局。
毅然選擇的第二條路照樣被天道安排得一清二楚,唯獨青野這隻蛇妖是她雷打不動的命運中橫叉而來的一個變數,這蛇妖明面上是為了所謂的人妖共處風裡來雨里去的四處奔波,可實際不過是顧遠的第二個翻版。
姬和看著她上下跳竄的模樣有點好笑,又有點心疼。那不可言說的命數逼著兩人向前,於是赴死的路上開出了遍地紅花,生死薄上說今時今日死於何人何地,便讓她們落得個殘忍謝幕——她是來受死的,可青野不是來奔喪的。
青野還想著更遠的未來呢,她自己走到一半缺席了,最後連魂魄都不能上前去道個別,於是這個被強托到戲中的人連戲何時結束了都不知道,兀自陷入那泥沼般的絕望中,給她們倉促收尾的結局加上了一些難以收場的續集。
仲玄殿下平生拙於言辭,本來心裡是想著等姬和回歸神位后再下凡不遲,可他臉上的表情沒把握到位,看起來像個鐵石心腸的棒槌,皺了皺眉直接把姬和丟上天,本來是想早早助她回去,可他看起來就像是耐心告罄。丟完姬和以後他偏頭看向瑟縮在一旁的除夕。
除夕抿了抿嘴把頭垂到心口上,旋即蹲下去抱著膝蓋,像只無家可歸的狗。
「你怎麼還不走?」
除夕把臉埋在膝蓋上,沒吭聲。
「魔神馬上就來了,此地不宜久留知道么?」
小神仙聽著殿下冷冰冰的聲音,忽然垂著兩條淚抬頭看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人情世故的悲涼,澀澀道:「我知道。」
仲玄拿王屋劍在他臉頰上戳了戳:「你哭什麼?」
除夕瞪著眼睛,他想放聲大哭,又怕壞了殿下的事,於是把袖子塞進嘴中,哭聲從鼻腔里漏出來。
仲玄蹲下身去看著他,撓了撓頭:「嘖......」
除夕細弱的嚎了一聲,在臉上擦了幾下,吸溜著空氣,那張白皙的臉脹得通紅,他上氣不接下氣道:「無、無咎——不要我了。」
「轟——」
一道令人防不勝防的紫金雷攜著昆崙山的霜雪降下,龍索在空中暴跳如雷的周旋開,緊接著落下第二道,就著方才那道裂縫砸在結界上,硬生生將魔神們的籠子砸破了一大條縫。雷絲閃著電光朝容名奔去,被他抽出長劍劈成兩段。
陸安期面色灰白的睜開眼,瞳孔中閃過一抹金色,容名以為自己看差了,就見這人抬起手撫上他臉頰,輕聲道:「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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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本來昨天加大馬力想在那麼美妙的日子裡更的,可天不遂人意,某終究是被這掀不起兩寸浪花的智慧拖累了。
不過0諧音「您」,1諧音「你」,對吧?521,這也是個好日子哩。
為你,千千萬萬遍——《追風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