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與此同時,鎬京王城中駛出一輛簡陋馬車,車夫戴著一頂草帽,臉遮得嚴嚴實實,四下里黑燈瞎火,也不知道這人和馬是怎麼把路看清的。
車夫冒著寒風清了清嗓,聽著像是個老者。
「公子,蓬萊路遠,鎬京一夕遭逢禍變,老朽此行只能送你們到郊外,其餘的路,公子和金夫人慢走。」
車中傳來一聲輕笑,女子半閉著眼在懷中女童頭上摸了摸:「城兒,告訴殷國老,勞累他了。」
沒等公子重璋傳話,殷棄疾便掀了掀唇道:「夫人客氣。」揚鞭一拍,加快速度,金蘇懷中的女童睜開眼看了看黑洞洞的馬車,又看了看頭上那張烏漆墨黑的臉。
公子重璋瞧著車簾,彷彿透過這布帘子看到了十里八村外的雞飛狗跳,他聽見衣服輕微的窸窣聲便轉回頭看向女童,垂眼之間壁內就多了一盞暖黃的燈。
這姬家的小東西像她王姐姬和,燈一亮,那溜圓的招子便幽幽地盯著那點燈芯,她這一路來沒哭也沒鬧,乖得不像個被半夜擾了美夢的金枝玉葉,姬重璋準備的一疊禁音符沒了用武之地,被他隨手丟在木几上。
金蘇瞅了兒子一眼:「若姬延早算到今天,那五萬傀儡兵二十年前就該把六國攪碎了——」掀起帘子看向被大火淹沒的鎬京城,悠悠道:「白戎狼女不是早死了么?」
「夫人此言差矣——當年夏姬死後可沒幾人敢頂著顧長溪的妖風去那村裡一探究竟,秦國匆匆派了幾人去撿回一具屍體,驗都沒驗便把人化成灰塞進嬴家祖墳了,老朽當時不巧正是那掘墓的小兵,那屍體秘密送回咸陽,轉眼就變成了灰,棺槨也釘得嚴嚴實實,莫說看,連一點骨灰也揩不下來,顧長溪死後,也不是沒人跑去那荒村野嶺。」殷棄疾慢慢說道,「可去的人就沒回來過,細說起來恐怕這世間又要添個斷命谷。」
「索性也就那麼些個無名小卒,死了也就死了,頂天了也就多出幾個證明顧長溪蠱術高超的倒霉鬼,那荒村大概變成了蟲窩,連野物都敬而遠之,誰知道裡面還有什麼東西呢?」
金蘇聽出點弦外之音,笑道:「國老說得極是,三人成虎,世人逮著點風聲便把消息傳得四海皆知,雖明面上把複雜的問題變簡單了,但如今看來其中還有得人繞的,嘖,我不明的是,姬延算計別人時向來滴水不漏,怎麼時隔多年還能被人扒尾巴出來?」
國老沉吟一晌笑了笑:「大概天意難違,氣數盡了,我等就算竭盡一生來安排棋局,也只能落得個慘淡收場。」笑聲中泛起一絲啞澀,「現在只求你們保住這點天子血脈,來日不要她背負族人仇恨,也不求她光宗耀祖了,找個地方安頓下去,夜不寒衣,晝不飢餐,縱使我王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姬小旦頭上的兩個髻被蹭得左高右低,嘴裡含著手指頭,聞言手指頭都沒滋味了,她一翻身就要爬下這對她而言頗有些高度的膝蓋,被金蘇捏住衣領子往上一提,按在懷中。
「哎,禍不單行,前面才去了魯國,這下連大周也......」
「母妃休要憂慮,成王敗寇,自古王者之路便不好走,豈不知勝敗乃兵家常事?王姬還在外面,沒到水落石出,誰勝誰敗可說不準。」姬重璋視線掃向車門,勾唇一笑,道:「熬過今夜,陛下重新整頓一番,未必不能打個翻身仗。」
大馬倏地人立而起,把馬車震得差點散架,車上的人把韁繩往後一拉,淡定的制住馬匹,他頭上的草帽被疾風掀到荒地里,前面的黑衣女人負手站在霜雪間,黑暗中冰藍的眸子隱約可見,瞧著像狼眼。
人受這雙眸子一盯,就像被冰錐子刺了一般,姬延眯著眼睛瞧了瞧對方,臉上的假皮在來者的逼視中化為一灘粘稠的液體,緩緩淌下臉頰。陛下抬袖抹了把臉,手撐在膝蓋上,就像他跟姬和聊天時那樣,姿態輕鬆自然,絲毫看不出一點慌張。
「來者可是白戎王殿下?」金蘇秀指半挑車簾,露出小半張笑臉,道:「可惜今夜非良夜,怎好招待佳客?」
夏姬沒理她,看著姬延道:「幸會。」
陛下狹長鳳目真情實意的一彎,看起來就像個慈眉善目的鄰家大叔,他微微頷首禮尚往來道:「幸會。」
換了一張臉,就連性子都跟著換了,這些年來,陛下活生生那麼大一個人能在鎬京中混得半點存在感都沒有,可見道行確實比他姬重璋高多了。
此時殷國老站在高樓上,揚眼看向夜色深出,把鬍子一捋道:「陛下他......該到東郊那小破廟了吧?」
東郊小破廟前面一百米處,姬延話音剛落,接著腥風乍起,尖利長刀直刺向他心口,被馬車后探出來的軟袖一攪擋了開。夏姬飛身而上,一掌拍碎車身,同時左手成刀刺向姬延,金蘇穩坐在敞開四壁的車上,揮袖擊向她心口。
姬重璋把傻眼的姬小旦抄在臂彎里,拔劍直抵夏姬命門。
「鏘」的兩聲,指甲和劍尖撞上,姬延在緊張的激斗中執著馬鞭,偏頭看向姬小旦,道:「我孩兒懼否?」
刀鋒擦著他的臉過去,陛下不慌不忙的朝姬重璋招了招手,姬小旦沒看清父王的臉,卻聽得清這聲音,於是奶聲奶氣的應了聲:「怕。」
姬延點點頭:「父王在這,不怕。」他在紛亂的刀劍中把姬小旦接過來,幾次差點被削掉腦袋,卻沒事人似的抱著姬小旦抖了抖,輕輕在她鼻樑上一劃,柔聲道:「想王姐么?」
「想了。」
「父王也想了,她為咱收復天下,以後給我孩兒封個王爺當。」
「好。」
姬延開心得兩眼都笑成了一條縫,親昵的在她額頭上蹭了蹭,垂眸盯著幼女那雙清澈的眼睛:「要是王姐輸了,你以後就聽重璋哥哥的話,乖乖吃飯,好不好啊?」
「好。」
他又笑了起來,把身上的血玉解下掛在姬小旦脖子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重璋,來,護著她。」
不知道陛下這一出又是在鬧什麼,他們從宮裡出來時萬萬沒想到這位把國老音容笑貌都把握得惟妙惟肖的人便是那幾十年不吭一聲的倒霉天子,若不是姬小旦要朝車門奔去以及夏季的出現,這位恐怕要把他們糊弄到郊外那條水路邊。
姬重璋剛接過姬小旦,手中的劍就被人抽了去,姬延站在車轅上看了夏姬一眼,道:「讓我猜猜,是誰告訴你的——尺樓山的山神?」
尺樓山便是那小村子依傍的地方,說是山,其實就是比尋常土坡多了幾個土包的小丘陵,幾腳就踏上去了,這名字因此得來,山上偶爾會有幾隻不長眼的大嘴烏鴉站在樹上高聲長嚎,以前那村裡的人撿著石子亂打一通沒效果后,便封這些不速之客為「山神」。但夏季睜眼時不是個怪物就是個孤寡,哪知道尺樓山是什麼東西?
陛下說話之間便飛了出去,身形飄如輕燕,朝夏姬一掠,劍鋒逼得她急速向後一退。
「重璋,看來我送不到郊外了,勞累你們帶她走。」對姬小旦道,「我孩兒此後百歲無憂,好去莫回頭。」
父王捧不了這片江山到你手,便送你去江湖遠遊。
夏姬攻勢猛烈迅捷,姬延裝了那麼久的病貓一下子活動起來有點跟不上節奏,頭髮被削了大半,姬小旦趴在公子重璋肩膀上,座下快馬加鞭一下子便不見了影,她眼睛一直看著馬車所在的方向,直到沒聽到姬延的聲音了,才後知後覺的慌起來,在姬重璋懷裡扭成了一條蚯蚓。
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炮仗似的向遠處奔去,和著眼淚的滿身戾氣中憋屈地爆出一句「我要父王」,姬延冰似的臉倏然一化,他飛身立在車架上,朝金蘇道:「多謝你了,你走吧。」
「白戎人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金蘇嘆息一聲,「罷罷罷,如果你死了,我以後就不帶她來給你上墳了,如果你和王姬都活著,我就讓她來認祖歸宗。」
夏姬在這時欺身而上,出手招招致命,金蘇送了一劍出去便抽身而退,幾個起落後消失在曠野中。姬延鬆了口氣,瞬息間和夏姬過了數招,他凝目小心的看向對方眉心,出劍時卻總向著她心臟,打馬虎眼似的鬥了個滿頭大汗,還抽空道:「你死得不冤,我想想,知道這事的不外乎我,還有——」
「穆王——」一道冷幽幽的聲音從後邊響起,支北林抱著刀緩步而來,「穆王知曉天下事,他徒弟得其二三真傳,老人家年紀越大便瞞得越緊,幸好他徒弟還沒上歲數。」
「自古王朝氣運有定,周王族逆天而行,這事他也能姑息,可見心眼偏到胳膊彎了。」支北林在不遠處站定,看著纏鬥的兩人,冷笑一聲:「打得好,最好把這人世間打出個窟窿,滅他娘的。」
姬延瞥了他一眼:「哦,這位——」
「幸會,我姬家可是哪裡做得不好,冒犯了閣下尊眼?」他思緒一串便聯想到陸安期,在緊張的打鬥中眯了眯眼。
支北林冷笑一聲:「你們好得很,陸安期一到聖劍門,我的人就不見了,穆王從頭到尾姑息得教人心驚,如今我只好做個小人,把你的好棋攪一攪,看他老人家會怎麼姑息我。」
他說完便束手旁觀,嘴角掀起一個冷冷的弧度,那雙眼睛赤紅一片,開座染房都還有剩餘的。
姬延一個錯身把劍轉向夏姬脖頸,她身形一閃,姬延便順勢撤退,起落間夏姬追了上來。
「我並不是很想殺你。」她聲音平得像一汪波瀾不驚的深水,「可你該死。」
姬延答道:「是很該死——」忽然轉身一劍削到夏姬肩膀上,她抬手一擋,「嗡」的一聲,姬延不知何時破開的手指點上她眉心,夏姬神魂一突,手一松,意識登時消弭。
那隻早該被化為膿水的蜈蚣死灰復燃般從她心口上慢慢鼓起來,姬延邊凝神控制這具新鮮的傀儡,邊對冷著臉上來的支北林道:「閣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世上的東西,何時有過定數?」
支北林睜了睜眼——是了,如果沒有外力的幫助,南疆的人是不能走出來的,那對夫妻必然跟這人有交易......
「這就成了,他二人拿命換來的成果,一旦用到白戎,那群野鬼不僅能變成國之利器,還能造福萬代子孫,可惜他們命不好。」
支北林:「你把自己煉成蠱了?」
姬延和善的看著他:「我哪裡能煉蠱,不過是身上住著一隻王蠱罷了。」
夏姬在意識全部消散以前看到了蠱蟲的記憶,她走馬觀花的體會了一把短暫的蟲生——蠱蟲先是被人撿出來,送到一隻大蜈蚣嘴下挨了一咬,沒死,但體內多了一點東西,接著就被丟進一個蛐蛐籠子似的地方,過了段時間被提出來送到王蠱面前「試嘴」——也不知道那牙齒有沒有被自己的殼崩缺,此後它就在瓮中生長,外面時而傳來幾聲交談,最後大蜈蚣被交到一個病懨懨的男人手中,順著他手上的筋脈融進身體,許多蠱蟲被帶出鎬京,一路顛簸到楚國,在那作威作福。
蠱蟲腦袋小,裝不了幾兩腦漿,記下這些東西已經是祖墳上冒煙了,畫面在她身上頓了頓后,便歇了下來——這記憶跑完了,她再生的軀體,也就被蠱蟲據為己有了。
支北林倏然往旁邊一退,一支箭流星般穿過他方才所在的位置,直接射中姬延咽喉,體內的王蠱察覺到那層禁止鬆動,趁勢侵入他心臟,撈著一身血本便鑽出肉皮,夏姬往上翻的眼睛堪堪定住,身上的那隻蜈蚣鼓了幾下。
阿麗卡騎著戰馬,手執長弓,帶著白戎軍隊向這邊馳來,她刻毒的看著姬延的臉,抬手挽出第二箭。
「嗖——」
鐵箭冰得人骨頭疼,一下子洞穿了心口,將那隻蠱王給切成了兩半,姬延半跪在地,下眼球上血絲凝成了塊,紅得刺目驚心。
這窮途末路的天子咬著牙將胸口上的箭拔了出去,直起腰身看著姬小旦離去的方向,他喉間血流如注,涌下去跟心口的攪和到一塊,氣音從喉間漏了出來,這時候,那渾身的算計都退居人後,此時他只是一個頂天立地心有不甘的父親,那句「孩兒們」在喉間響了一遍又一遍,難聽的像年久失修的破風箱。
父王從你們出世時便在為你們謀划這萬里江山,如今,只能送你們一世好自在。
他笑了笑,手伸進心口去,將那兩截蟲屍摸出來,重新接上了,又放回心口。
轟——
鎬京城外一聲巨響,翻騰的火焰差點把城內快撲滅的火給勾起來,灼灼的氣流從每個人身上滾過,燙得像開水,所有人連忙往自家地窖中躲,不知道又是哪位菩薩在炸天老爺了。
這熱流中帶著絲絲靈氣,在燒了不少冬青樹,燙傷不少人後,氤氳靈氣一拂,卷邊的冬青比先前更枝繁葉茂了些,燙傷的人一下子就好了,不僅身上的灼傷煙消雲散,那陳年的舊痾也終於收拾收拾散夥了。
這哪是災難,這是神仙下凡造福百姓啊!
殷棄疾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天上紛紛揚揚的下起雪來,吹進這不大遮雨擋雪的破敗舊樓,瞬間在他頭上鋪了一層霜白。所有人都在歡呼大病痊癒,只有蹣跚的國老跪在樓上,患上了哀莫大於心死的急症,他哆嗦著嘴唇,勉強穩住老邁的身軀,朝東郊的方向行了個三叩九拜的大禮,三呼「陛下」后,血灑當樓。
「老臣——」
國老劇烈的咳了起來,灰敗的臉上脹出一抹不祥的紅暈,手按在自己的血中,就著滿嘴鐵鏽味嘶啞道:「老臣,恭送陛下,與這萬里河山——」
話未說完,便在宮人們的驚呼聲中撒手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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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我們曾經年輕勇敢,一往無前——盧梭《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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