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三十涯大軍整裝待發之時,陸安期已在鎬京度過了他艱難困苦的一晚,白戎的狼王在他額吉門外跪了一夜,大秦的主君收到了來自他瘸腿小舅的消息,揮手放過了即將被砍頭的劉校尉。
武關門外的王翦也帶著他擄來的小籌碼在林子里安然迎來了第二天的晨光。
大霧之下,要看清前方的陣地,得等更大的風。
小狐狸以天馬流星的速度瘦尖了下巴,顯得那雙溫順的眼睛更大了些,時而從其中劃過一道賊光,但眨眼間又恢復了逆來順受的模樣,彷彿那個咬牙切齒的眼神是將軍的眼睛被霧吹花了,才不小心看錯的。
王翦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他脖子後面的皮,往上一提溜——小狐狸在空中刨了兩下,化成人形,將軍手一滑,他就滾倒在地。
從戰場上飄來的血氣足可掃平兩人之間的齟齬,胡佚抬起袖子在額頭上擦了擦。
妖怪對陰氣和血腥的感知力遠勝於凡人,戰場那邊陰風攢動,被煉成傀儡的魂魄雙目猩紅,在武關範圍內搜刮可以吸食的「生氣」。
王翦把手扣在胡佚肩膀上,輕聲道:「妖族介於神魔人鬼之間,告訴我,你能看到他們么?」
胡佚艱難道:「那邊——」話到嘴邊,他靈機一動,「想知道么?」
將軍沉眸瞧了他一眼,旋即輕笑一聲,在他耳邊說道:「此刻我們綁在一條繩上,除非三十涯出兵將你帶走,否則,你都得配合我。」
「不要逼我把你扔出去試探敵方,你的價值可比一堆骨頭強,小狐狸,我現在不想玩心眼。」
胡佚往旁邊縮了一下,摸了摸耳朵,囁嚅道:「我跟你說了也無濟於事,反正你又看不見他們……」
王翦靜靜的看著他,問道:「你看見了?」
戰場上事發之時,大家都在吃早飯。
魂兵殺人於無形,只覺冷風一動,人家的刀子已經伸進士兵的胸膛,「滋」的一聲,一個活生生的人便在一息之間化為膿水。
這時,他們才知道,已經有東西出手了。
帶著絲絲血跡的水可以把地上的草朽爛,沒逃出生天的士兵,大概是在疾風吹來的一瞬間,誤以為那僅是一陣風。
胡佚點了點頭,將軍終於露出一絲善意的笑:「是因為妖氣?」
「體質,還是其他?」
「他們能看見你么?」
胡佚被最後一個問題嚇得差點又瘦了一圈,他努力把自己團起來,小聲道:「是妖氣——我能看見他們,人家自然也能看到我……你說過我的價值比骨頭強,別扔我出去……」
「噓——」王翦把食指放在唇邊,輕聲道:「對那些聽話的小孩,我向來不會為難他。」
王將軍這話大概只能哄過路人,他被王翦捏著脖子跑了一天一夜,中途領教的威逼利誘,加起來比三丈高的草垛子還巍峨。
「我聽說妖氣是可以轉移的,古時,你們三十涯的妖王死前將自己的妖氣傳給了他的結拜弟兄——」
妖氣就像鎬京王族的身份腰牌,每人的腰牌都不一樣,拿出去就代表了他這個人。
然而妖氣可比腰牌的分量重多了,若是一隻妖身上出現了另一隻妖的氣息,那就說明,他們不是夫妻……便是有過一腿的。
胡佚差點跳起來:「我只有這麼大一點,要是把妖氣傳給你,那我還怎麼做妖!」
「哦——」將軍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不行么?」
這人露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表情,不是要算計他,就是要拿他當前鋒送死了!胡佚悲壯的看了眼被大霧糊掉的青天。
「能——」
將軍臉上又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但是,等我爹娘來了,你就說不小心沾上的……懂了么?」胡佚小心翼翼的看了將軍一眼,對方點了點頭,他摸了把發燙的臉,感覺自己這幼節還沒長大,就要不保了。
「只有這一次啊,你千萬千萬,記住,是不小心沾上的——」
王翦耳朵一動,撈著他鑽入密林,須臾,帶有絲絲鬼氣的風在兩人方才待過的地方停下,龍捲落葉似的逡巡半晌,風突然被捋直,葉子在空中拉成一條線,然後順著那股氣息從一塊石頭前卷過。
石縫中,胡佚雙眼閉,和王翦的嘴唇貼在一起。
王翦眯了眯眼,正打算把這小東西掀開,眼睛一動,瞥向石縫外——只見一抹灰色的鬼影飄來,撲在石縫前的地上細嗅。
那隻正要發力把人推開的手陡然一轉,扣住胡佚腦勺,在這逼兀的小石洞里將人緊擁入懷,唇舌深深交纏在一起。
鬼影蛇形向前,在石洞周圍轉悠半天,好幾次差點把鬼爪探進石縫,但又縮了回去,撓撓裂開的頭,最後悵然爬開。
王翦瞧著兩頰緋紅的小狐妖,眼底忽然爬起一抹笑意。
胡佚在對方手鬆動時就把頭往下一垂,小心翼翼的喘了口氣。
自家爹娘還沒到,但他卻先感到一陣帶著戾氣的風攜裹著兩隻呼嘯的巴掌,快扇到他腦門上了。
罪魁禍首靠在石壁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那眼神像外面的霧,叫人看不大清楚。
「這妖氣可以維持多久?」
胡佚愣了愣,鼻尖上滲出一些淺淺的汗珠,他情不自禁的掰開指頭算了算,發覺自己才疏學淺,這麼些年,他的時間全用去山野里打滾了,根本沒關心「換一次妖氣能管多長時間」這個問題。
抬頭瞅了瞅將軍,對方一直等他回答——胡佚沒甚底氣的把爪子縮回袖下,接著又伸出來,張開五指,隨便蒙了個答案:「大概,五個時辰?」
王翦幽幽的看著他。
五個時辰還不夠繞著武關周邊的林子走一圈,要想偵查出敵方的底細,非得三兩天才行。可像方才那樣的變故並不會定時來敲門,他們也不一定能有這次幸運。
一聲細弱的驚呼從石洞里飄出來,接著變成哭聲,還未走遠的鬼魂倏地回頭,側耳傾聽,哭聲又消弭殆盡,彷彿哪家狼崽子跟它開了個玩笑。
日上中天之時,攔在洞前的石塊被輕輕推到旁邊,一隻布滿牙印的手慢慢從石塊邊縮回洞內,良久,王翦揣著抽泣的小狐狸站在洞口,眯眼看了看天色。
雖然武關的天被陰氣染成了一塊老油布,但正午的太陽還是透過那層陰翳照了下來,此時魂兵全在躲太陽,是他們行動的最佳時機。
懷中的狐狸身上散發出一股暖流,滾滾熱淚把將軍的衣服濕了好一大塊。
王翦在狐狸頭上摸了摸,小狐狸乍然抬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血絲在齒邊滲開,但將軍像不知疼癢似的,靜靜的看著他。
「你分明說好,會護我周全……」小狐妖含淚道,「王大騙子!」
王將軍垂眸看著他的耳朵,輕聲道:「難道這樣不周全么?」
「我們一旦行動,根本沒時間顧及消融的妖氣,若它們發現了我,還能放過你?」
胡佚把眼淚抹在他心口上:「可你躲過了它們,還能躲過我爹娘的盤問?!」
心肝都跟著顫了起來:「這可是……」抱著尾巴哭了起來。
「雙修啊……」
他們大多數狐妖雖不太講究那套從一而終的倫理道德,但妖生第一夜(從古至今,無一例外),得給自己認定了的妖,若以其他方式交換妖氣管不了多久……但這個法子,管的時間可就太久了!
死在魂軍手下,和被爹娘拍死,這兩種死法不都是一樣的?
興許後者還要更慘烈一些。
胡佚的爪子刺入王翦褻衣,在快要劃破他心口的皮肉時頓下,咬咬牙:「到時候我就告訴爹娘,是你強迫我的。」
「隨便你。」
「你把我捆起來,我根本反抗不了——」
「是,你反抗不了,卻能在我臉上撓幾下。」
「那是你不小心被樹枝蹭的!反正我是被逼的,你強迫我!」
王翦笑了笑:「對,你待如何?」
小狐妖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惡狠狠道:「叫我爹娘把你抽筋扒皮!」
將軍在他後頸上輕輕一捏:「我們秦國流行五馬分屍,最近又發明了千刀刮。」他認真道,「我罪惡深重,當五匹馬齊齊發力時,血從我四肢爆開,關節連著血肉被裂為數段,如此,便能肢解成你喜歡的樣子。」
「如果你嫌這個刑罰不好看,那麼,看看千刀凌遲,每刀下去都要見血,把我從頭割到尾,直到最後一塊肉被剮下,血淋淋的骨架依然冒著熱氣,這樣也能死成你喜歡的樣子。」
「兩種方式,你選一個。」
胡佚瞪著眼睛糾結半天,看著對方略帶笑意的臉,一瞬間鬼迷心竅的認為,這人罪不至死,要死的話,他也有一半責任。
誰讓將軍問其他更牢靠的法子時,他眼睛往人家下面瞟了一眼?
小狐狸把眼睛一捂,縮回懷中,直到王翦靠近陰風滾滾的戰場山坡邊圍,他才探出頭來。
下邊壯闊的行軍帳簾被風吹得波瀾起伏,偌大一個武關,幾乎有一半場地被這樣的帳篷擠滿,陰風掀動簾卷,裡面黑得像還沒過完昨晚的夜,無數刺目的紅點在這深沉滯留的黑夜中忽閃,彷彿昨夜奔赴武關的路上看到的漫天星辰。
鬼氣沖得武關內的空氣都變了味,在別處看,天上的太陽是淡白色的,但透過武關上空那層慘淡的雲靄后,卻變得分外肅殺,好似被天狗的舌頭舔去了笑容,換上一層大難將至的慘樣。
胡佚抽了一口冷氣,四肢在眨眼間僵冷下來,連魂魄都跟著凍成了冰。
「王翦——」
「你這是——」胡佚差點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把三十涯往火坑裡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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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跟王將軍耍心眼,小狐狸會被騙得連褲衩都不剩——佬爺們使用愉快,我先撤了。
今日份灌溉: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阮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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