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漫長的沉寂在雪山中鋪開,結界中的兩人雙雙看向雲下,良久,燃燈仰天一嘆。
「命理之下,豈有漏網之魚?可惜,可惜......」
驪姬回過神來,沉聲道:「長明輪迴之事除我以外,只有你知道。」看向燃燈,「是你把他放到太一身邊的?」
四師兄但笑不語,伸手在結界上點了一下,兩人面前的空氣緩緩扭動,接著化作一面水鏡,鏡面上滾滾洪流向天裂似的峽谷衝下去,少年縱身跳入水裡,在洪水中上下顛簸了一會兒,伸手抓向濕滑嶙峋的石岸,卻徒勞的被洪水沖向遠方,好幾次差點被永遠壓在翻滾激越的水面下。
一隻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從水中伸出來,須臾,只見他們身後的那隻小孽畜赤著上半身,抱著昏厥的狼狽少年涉水而去,然後在一塊水流相對和緩的地方停了下來。
畫面中,小孽畜抬手輕輕在少年額頭上撫了一下,低頭在那蒼白的唇上一吻,旋即將人放到水中,把少年緊捏的手掰開,放到河畔的水草上——那隻手倏地把水草捏緊,小孽畜的師弟見狀,眉眼間含寵帶笑,他濕發緊貼後背,嘴唇紅得像吃小孩的妖怪,笑起來卻有極其乾淨。
小孽畜施了個移花接木的法術,看樣子是把少年身上的痛楚轉移到自己身上,又給少年渡了口仙氣——兩位觀眾都覺得這口仙氣渡得太過纏綿悱惻,時間花得太久。彷彿經過了一個滄海桑田年的倒換之後,鏡中的小師弟才把唇移開,接著就消失在空中。
驪姬面色難看得像抹了鍋底的黑灰,正待揮手把鏡子敲碎,水鏡一晃,白衣翩翩的小孽畜如一塊耀眼的玉,又緩緩從山坳口行來,只見他眼睛一動,腳下也就跟著一動,在河邊蹲下身,輕輕將少年的臉一掰,表情凝固了片刻,然後神色莫測的盯著少年看了半晌,這才把人從水中撈出來。
心裡咔嚓一聲爆響,驪姬瞠目失聲道:「怎麼可能?這分明是——」
燃燈微笑:「這分明是一個人,但看起來卻像兩個人,對么?」他正要解釋,水鏡中的空氣便輕輕一盪,露出一個病懨懨的身影,來者面向容名離開的方向,又倏地抬頭,朝他們看來。
驪姬的瞳孔猛地一縮,接著就把面色一沉,嘴角勾起一個冷厲的笑。
「揭、兀......」
陽關道。
飆升的塵埃跟著馬蹄所到之處,在漫長的官道上肆虐張揚,遠瞧著就像一條飛黃騰達的土龍——它扭著那過於漫長的身軀,不僅為官道上看不清模樣的兵馬營造出一種千軍萬馬的氣勢,同時也掩映了冬日的枯寂,使大周難得熱鬧一回。
曾被六國軍隊踐踏得直不起腰的京邑小民從寒窖似的屋子裡晃出來,成群結隊的站在路邊觀望。
黃塵下,馬蹄嘚嘚,如急雨般向武關方向射去,大隊人馬在灰塵中眼花繚亂的飛速閃過,根本看不清臉。
在大周的九尺長天上徘徊了幾百年的陰雲被黃塵往下一攪,便落到大周子民麻木的臉上。
大家就算是被砸壞了腦袋,也不相信這軍隊是大周朝的。
只因午夜夢回,聞著空氣中的窮酸味,一言難盡的眼淚從心坎流出來——幾乎有一半的大周殘民是被窮醒的,也不知道搵了多少次夢醒十分的窮淚了。如果哪個不長眼的敢問大周出產什麼,那答案肯定是一個大大的、能嚇死周王的「窮」字。
想大周拮据多年,周王的大宅子因為沒錢修整都快變成輝煌過往的古舊遺址了,據說他陛下十年前就已經和大家一樣吃糠,近年來,他的存在感已經減到最低,不知道被餓死沒有。
然而這支憑空冒出來的剽悍隊伍——周東邊的晉國早就被滅了,鄭國泥丸大小,更不必說,有人舉首遠望,張嘴時大家幾乎聞到一股窮酸的味道從他嘴裡殺出來:「灰塵是從王宮裡冒出來的。」
難道是老姬家祖先顯靈,從天上派來一隻天兵天將,好助大周江山永固?
大軍開走以後,一匹白馬從京里飛竄而來,馬上的人一襲紅衣,長鞭揚空一甩,拍馬疾馳而去。
姬和咬緊牙關,快馬加鞭跑到隊伍前面,小青勒住座下黑馬,笑道:「要叮囑什麼?我頭一次上戰場,只喜歡聽吉利話——」
她說話這當,姬和卻抿嘴看向陸安期遠去的背影。小青臉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卻沒有半點歡喜的意思。甚至連笑容的溫度都是冷的。
「時間緊迫,長話短說吧。」
姬和聽出她話中的寒意,睫毛撲了一下,道:「我把後方交給玳瑁了。」看了小青一眼,「走吧。」
王姬可不知道什麼是撒謊,小青的臉色當即垮了一下,接著她彎起眼睛,定定的看著姬和。
「你在開玩笑么?」小青似笑非笑道,「就算玳瑁是神仙下凡,也不一定調得到軍糧,況且她手下能有多少人可用?大軍開戰在即,你卻玩似的說來就來,難道這江山是為我打的?」
「有印信在,再加上公子重璋從旁相助,她足以應對一切。」
「呵。」小青臉上的笑綳不住了,她冷冷的盯著眼前人,一字一句道:「我不准許。」
回頭喝道:「來人,護送王姬回宮,在本將軍率兵回來之前,不得讓王姬出宮半步——」
「誰敢上前!」姬和拔出長刀,看向小青,美艷的臉龐有些發木,「我不需要你替我做決定,這江山我能謀,也能守!」
小青抬手將姬和手中的刀拍回去,靜靜的看她半晌,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能謀,可不一定有那條命來守。姬小旦十年以後也不一定成器,老周王連走個路都要人扶了,你苦苦謀划多年,難道是想給別人錦上添花?」
低嘆一聲,輕聲道:「我把這江山給你奪回來——」
自然是希望你好手好腳的登上千秋大業的寶座......
她後半句話還在肚裡踟躕未定,說出來怕觸怒王姬那張薄麵皮,不說又堵得慌,增刪之間,眼前人已不見了蹤影。
捏在手中的馬鞭被震為齏粉,座下的馬被暴走的妖氣一驚,前蹄高高揚起,渾身的肌肉都想朝四面八方逃命,奈何背上的妖精力大無窮,拽著轡頭往後一拉,又往下一按,生生把它壓得六神歸位了。
黑馬瞪著眼睛小心翼翼的回頭瞧了一眼,連喘氣都怕走錯了音被黑雲壓城的妖精砸成鮮美的馬肉粉。
青將軍磨了磨牙,沉聲道:「陳褒,帶上你的人,去把王姬捉回來!」
一隊六人的精騎從大軍中彈出來,高揚馬鞭,恨不能拍出八條馬腿輪番旋轉,好快快的捉住那隻從將軍眼皮子下竄開的王姬。
漫長的陽關道盡頭前面是三條岔路,側面是婉轉往北的秦國行軍道。陸安期人生地不熟,勒馬在岔路前停下,馬慣性往前小碎步移動五丈,停下以供背上的毛頭小子辨認方向。
三條路全朝三十涯那邊開口,目測不是青將軍登山遠望故鄉踏出來的,就是玳瑁來回徘徊開發的,中間那條道比兩邊的要大一些,估計是去西邊山林打獵的人踩出來的。
後面馬蹄聲急,倏然王姬的白馬已在陸安期左手邊停下,只見她抬手拿馬鞭把陸安期左側那條小路一指:「這是去秦國的近道——」
指著中間那條路:「去三十涯的。」
接著把面前的小路一指:「去武關。」
王姬做完逐句精簡的介紹,偏頭看向陸安期。
「這不是一場純粹的仗。」
陸安期捏緊馬鞭:「我知道——」看向去往武關的路,「你需要妖魔的力量對抗秦楚,三十涯的妖魔需要更寬的地盤......不然小狐狸一出三十涯就會被他爹娘逮住,根本就沒有祝凌雲下手的機會。」
「不全是。」姬和的白馬往前跺了跺蹄,她把韁繩一拉,道:「三十涯的妖魔在那地方待的時間太久,已經習慣三十涯的風水了,只有她——」頓了頓,旋即驚鴻一瞥的笑了笑。
「南疆的大軍很快就會摻和進來,北邊的白戎也在向武關出兵,群雄爭霸,但不僅僅是爭霸。」姬和臉上的神情有些悠遠,彷彿透過人們無暇欣賞的路邊枯草看到了人七情六慾外被忽略的東西,輕聲道:「還有眾生祭——」
但這聲音可太小了,即使陸安期這時候耳力驚人,也僅是聽到風的呼嘯,以及那一聲幾乎不計入人們感覺範圍內的嘆息。
眾生祭以天地為祭壇,萬物為祭品,好喚醒遠古的什麼東西,看咎先生的意思,不是魔神,就是妖神。
而咎先生,姬和的猜測,不是幫助復活魔神的背後黑手,就是守株待兔的背後黑手。這場戰爭一直在他的策劃之下,但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插了進來。
在這席捲天下的洪流中,「小魚小蝦」全是給洪水卷著往死里送的炮灰。姬和在竄個子的時候便拎清了,雖然她掛著一個「關門弟子」的名號,但也只是給咎先生打雜的小指揮,若此事成,天下一統,此事不成,大周從此徹底顛覆,連個翻身的機會也不會有了。
「我知道你在三十涯待過,而且習慣那邊的生活,三十涯的小妖出了事,你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姬和聽到後面的馬蹄聲,加快了語速,「但三十涯已經出兵,你去也無濟於事,或許還有受傷的危險。」
陸安期:「我知道——」
「你不知道,難道祝凌雲看見你,還會善罷甘休?」姬和低聲道,「他可不是穆王那樣好說話的人。」
騎隊在她話音落下之時飛竄而過,一個急轉彎,肉牆似的堵在姬和前面。
陳褒劍眉一展,恭敬道:「請王姬隨屬下回去。」
姬和無動於衷的看向馬脖子,她旁邊的陸安期臉色有點發白。騎隊只管把姬和帶回去,若王姬不主動配合,他們可就要「想方設法」了。
「都走到這裡了,豈有回頭的道理?」
陳褒聞言,露出兩排白牙:「是,但卑職可不敢違抗軍令,還請王姬體諒則個。」他一個眼神去,手下的人連帶著手下的馬都會了意,準備用自己的方法把王姬請回王都。
「原來貴為天女的王姬還要看一個小小將軍的臉色?」
眾人聞言抬頭看天,只見一個容貌妖昳的男人腳踩虛空,眨眼之間落到姬和的馬背上,將她執韁的手輕輕一握,側目掃了陸安期一眼,對陳褒道:「率土之濱皆王土也,率土之人皆王臣也,以下犯上非良臣。」
白馬在空中一躍,從肉牆頭上跨過。
來歷不明的男人笑聲張揚得像王都里唯一活下來的那條野狗:「非良臣者,不死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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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咩嘿嘿。
任何一個人,對別的人來說,都是深不可測的奧秘和難解之謎——《雙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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