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白馬大踏步往前面跑,四蹄輕快得生風,從它周圍扇了開,彷彿腳下安了四個輪,背上插了一對翅。白馬正要旋輪衝刺,展翅高飛,後面的人突然把韁繩一勒,目光越過拔劍跟上來的陳褒等人,掃向陸安期:「干瞪著我,你的馬會自己走?」
「還不跟上?」
這人的語氣就好像家主人使喚粗使小廝,熟練得讓「小廝」頭皮一麻。
姬和聞言,福至心靈的把按在大刀上的手鬆開,扭頭看向身後的人:「大師?」
老姬家古往今來只有一個大師,便是坐鎮聖劍門的大長老姬穆王,他老人家自踏入仙道后,極少走出那道隔絕紅塵的苔綠山門。
由於大師一心求仙,人間一甲子對他來說不過是石門中閉關一眼間,但時間可不會因為他的閉關繞過他的青春美貌,所以當年他遁世時英年氣壯,在石門裡閉了幾關后便白髮蒼顏了。
這年老體弱的,何必往戰道上來一遭......就算是來收賬,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何況收賬需要服「返老還童丸」么?
青將軍的急行部隊乘著洋洋洒洒的土灰衝出山頭,隊中那面軍旗迎風招展,只差沒扭成一條張牙舞爪的水蛇。
妖魔鬼怪出身的將軍和降妖除魔的姬穆王劈面相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狗膽包天的東西是從哪個旮沓里鑽出來的蟊賊,颳了姬和一眼,踏著滿地塵埃從定在原地的陳褒頭上越過,在姬和前面一丈開外勒住戰戰兢兢的馬。
寒風「嗖」的一聲,打著捲兒從兩人之間的空隙中夾尾竄開,吹涼了慘白的日光。大軍在陳褒後面立定,六匹馬會意,載著石雕似的主子小碎步悄悄挪進大隊里。
「打仗這事,從來只有臨場向敵軍變陣,沒有自家倒戈變卦的。」青將軍這目光從姬滿身上移開時的樣子,就好像潔癖的東家阿郎踩到了流年不利的一堆野屎,她沉沉的看著姬和,「你突發奇想的一意孤行會給前方帶來什麼後果,想過了么?」
「......」
姬和沒吭聲,低著頭無動於衷的樣子恰似一種無聲的挑釁,小青眼皮一跳,捏緊手中馬鞭——好防止暴躁的手把王姬拍回娘胎里。將軍覺得,自己要是再多看這人一眼,就能化身三寸不爛之舌的罵街潑婦,眼睛一動,轉向面色慘白眼神動搖的陸安期。
她不用多想便知道——姬和又幹了好事了。
青將軍全身的筋如武關方向炸開的那束煙花,三屍神跳將起來,在她腦弦上狠狠撩撥了一下,而王姬則像沒事人一樣催著馬往前,她身後的小白臉嗤笑一聲:「你這小妖有點意思,她老子還沒死,怎麼你這話就像姬家死得沒人了一樣?想當年武王伐紂也是自己親臨戰場,難道武王萬歲之後,他的子孫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小青眯著眼睛,掃了眼黃瓜刷綠漆的大長老,視線往下,在他抓著姬和的那隻爪子上定住。
「武王左手有呂尚為謀,右手有諸天神人相護,可他的後人只剩一捧被諸侯的刀光劍影吹盡了無限風光的沙和一堆生鏽的破銅爛鐵,武王的歷史已經過去了,大周的氣運,但凡有眼睛的人心裡都有數——」小青說著,突然笑了一聲。
「不過姬和,你向來很有種,賭吧,我看你能否從武關里全身而退。」對陸安期道,「安期,這場戰爭本與你無甚瓜葛,在沒踏入武關的地皮之前,你隨時可以選擇離開。」
陸安期睫毛顫了一下,看向遠處的朦朧山脊。眼前這條去往武關的小道一路蜿蜒到山脊腹地,小青對他說完以後便率軍跟在王姬屁股後去了,大軍在行進過程中變了隊形,在大地上拉出一長條黑壓壓的曲線。
小道漫長且難走,陸安期跟在大軍後面,一波三折的走了一天,於夜色降臨之際被馬顛下背脊,在地上灰頭土臉的滾了一圈后,小青急急趕到,不忍心看他汗流浹背的受罪,便一掌把他拍暈過去。
大軍就地修整,對著篝火啃乾糧,同時忍不住朝中間那塊地盤看去——火焰映在陸安期蒼白的臉上,整個就好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汗水淌了一身。青將軍盤坐在他背後,泛著淡青色磷光的靈氣把人囫圇一裹,源源不斷的輸入陸安期體內,但杯水車薪。
雖然沒人知道這突發的狀況是怎麼回事,但他們對這倒霉少年報以深深的同情,夜色之下,篝火明滅,遮不住少年絕美的容顏,也擋不住大家在同情之餘借美色下乾癟的飯。
士兵們在小青睜開眼睛時連忙將目光錯開,須臾,又忍不住看了回去,細微的低嘆聲在火堆之間蔓延開,彷彿每個人都是一座前開后合的山,肚裡的哼唧在「群山」之間響成了一片迴音。
要是這少年郎得了絕症,那就太可惜了。
迴音盤旋之際,陸安期猛地吸了一口冷氣,睜開眼睛,屈成爪的手深深扎入泥中,背一下子塌了下去,汗水只差沒在他臉上衝出一條河,在火光中接二連三的滴。他就好像一個垂死掙扎的小啞巴,楞是沒哼出半點聲音。
一隻手在他後頸上一捏,陸安期又昏了過去。
小青抬眉一掃,往後一瞧,見姬和屁顛顛的跟了來,眉頭一夾,又一舒,收回目光,盯著這個半路跳出來的小白臉。
姬滿並起二指,在陸安期眉心一按,閉上眼睛在陸安期識海里觀望半天,然後睜開眼睛,又捏了個印,在自己雙目上一點——穆王陛下眼睛里突然迸出兩束璀璨的金光,在金光加持下,他直接透視了陸安期的奇經八脈,良久良久,金光淡了下去,他面色寡淡的收了手。
世間千奇百怪的病多了去了,五光十色的毒也多了去了,但穆王畢竟是穆王,他活了那麼久,聖劍門石窟里的藏書,他沒看過一千,也看了八百了,卻無法判定陸安期這種狀況到底是被人下了毒,還是大限將至。
小青:「你有頭緒了?」
姬穆王看向姬和,吩咐道:「把火燒旺一些。」這才皮笑肉不笑的面向小青,「你剛才說什麼?」
「他身上的癥狀——」
姬滿把耳朵伸過去:「啊?」
小青侍弄篝火的手停了下來,笑看著裝聾賣乖的姬滿——她白天因為姬家這個小東西和姬家的老東西幹了嘴仗,老東西歲數大心眼小,她還沒算縮地吐千里的前仇,老東西卻因為白天的事和她杠上了。
但這怨誰?若不是長老出門有換裝易容的癖好,她也不至於有眼無珠。
姬大長老在陸安期旁邊坐了下來,望著篝火,火焰在他臉上投了一束忽明忽暗的光。
「我的北冥斗呢?」
小青和姬和相視一眼,笑了笑,道:「啊,這,自然在......」
將軍話未說完,姬和已將一把青銅袖劍遞給了她討債的老祖宗,袖手在旁邊坐好了。
老祖宗臉不紅心不跳的在後輩子孫的注視中把袖劍輕輕一抖,這巴掌大的劍就變成了一個巴掌大的青銅鼎,他就在這明滅篝火的映照下,就著小青發木的臉色,把小鼎托在手中,孤芳獨賞起來。
陸安期的呼氣聲把討債老祖以及小青的注意力吸了過去,只見他雙目失神的望著星空,由於方才水土流失太嚴重,他現在已經沒汗可流了,嘴唇有些乾裂,連頭髮都像抗旱了三年的楚州禾苗,燥得能被前面的火氣熏燃,加上偶爾抽出一下的四肢,他看起來就要香消玉殞了。
姬滿不吃藥不知傷患的疼,他落在陸安期身上的那兩道目光竟像沒見過世面的公子哥突然在大觀園裡瞅到一隻滿地打滾的猴子那樣,有點稀奇,語氣中還帶著一絲絲幸災樂禍的味道。
「你從哪招來的怪病?」
篝火被夜風吹得伏地亂舞,潮濕的柴節在伏地火的烤問下吐出一地嗆人的濃煙,煙熏火燎中又遮了不少光線,眾人見陸安期似乎是搖了搖頭,又似乎什麼表示也沒有。
姬家的老祖宗摸著下頷沉思起來,然後一本正經的跟這個行將就木的後輩子孫商量起來。
「你這樣子也怪難看的——白天都好好的,怎麼晚上就變成個滾地蟲啦?我找遍了聖劍門中的所有藏經,卻沒你這瞎病,你又不說話,那這病就沒法治了,找不到病根,就算是天神下凡,也萬萬不能逼我給你下藥。」姬滿把小鼎收入袖中,瞧了陸安期一眼,然後情不自禁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子下探了探。
「拿開——」陸安期凝了凝神,眼珠子向姬滿一轉,道:「不用管我......」
「誰要管你?本座平生最討厭自作多情的東西。」並起兩指在陸安期睡穴上一敲,道:「天道公平得很,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再霸道的玩意,也有個大馬金刀的剋星在他禍害人世的路上等著他。」
掌中靈氣醞釀起來,恍若爛漫的星辰,小青從裡面看到了孟夏的草木連綿山野時的那股生機。這生生不息的靈氣把陸安期整個一纏,隨著姬滿的調動,把陸安期裹入一個冰晶般的蠶蛹中。
「如果沒有病根,那麼,就只能去昆崙山了。」
小青:「昆崙山聳立在人間世,卻獨存於六界之外,自成一方聖地,神人的地盤,豈是好闖的?」
姬滿高深一笑:「哼,若心術不正,自然不好闖——上面有一種神葯,服之可長生不死,也能解世間一切病症,如果要救他,大可上崑崙一試。」
「什麼葯?」姬和吭了一聲。
「寒膽天心。」
這話音剛落,一道裂空而來的靈氣強勢襲來,把「蠶繭」拍得粉碎,火堆「嘩」的一聲,方才懶驢拉磨的火焰只差沒竄到天上去把南天門點燃,但曇花一現,立馬被冷冽的空氣壓滅了。
一縷若有似無的魔氣在低沉的空氣中遊走著,天上的星光登時消蹤匿跡,暗夜中,大軍就像被安置在砧板上的魚,迎候著藏匿在暗處的那把刀。
姬滿半睜著眼睛,微微一笑,道:「我當年為政時替後人算了一卦,卦辭說某某日,自西來雨,東來風,北來雪,南來朱雀。」
「我眼福淺,從沒瞻仰過朱雀的絕世英姿,不知閣下所來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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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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