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第 95 章

丘少爺瞪圓了一雙銅鈴大眼,四蹄一叉把陸安期夾在懷中,正想吆喝兩句,發現人家根本沒看他,兩雙眼睛從始至終都放在陸安期身上,直到母鹿的蹄子把他們的心頭寶夾疼了,兩人才抬起頭,陰森森的看著丘水郎。

少爺幾天沒見顧遠,那顆剛長出的心眼沒了仇人在面前加持,又合了回去。他又撿回了當年缺心眼的做派,全然沒看到兩人注視陸安期時的神情,只覺得身心俱疲,才出囹圄,又碰上了拐小孩的。

只是不知道這兩隻鬼什麼來頭,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陸安期被鬼給迷了心竅,不認他這個落魄親戚了——少爺從出逃到現在,便是為了抓牢陸安期這個倖存兒,無論以後他們能不能翻盤重建南疆,現在必須得擰成一條繩,決不能讓外人鑽了空子。

陸安期不能體會他那番良苦用心,提勁把母獸的蹄子踹了開,一頭滾在雪地里。丘水郎眼睛都紅了,失聲道:「何苦來哉?」

「你閉嘴——」

少爺眼睜睜看著這沒良心吃裡扒外的小東西呲著兩瓣虎牙,夜色中臉色已經白得近乎透明了——丘水郎後知後覺的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他瞥了眼圍在陸安期旁邊的兩隻鬼,小心翼翼的湊了上去,這才慢了十萬八千拍的反應到點子上。

小東西似乎是生病了......

眼瞧著那女鬼就要伸手往陸安期臉上摸,丘水郎忍無可忍的大喝一聲:「呔!休想碰他一根毫毛!」衝上去一屁股把顧長溪擠變形,偌大的鹿頭探到陸安期眼珠子前,「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陸安期聞言,不得不提起精神給他一個白眼,然後虛虛的看向他作古許久的爹娘,咬著牙,提上一口氣死撐著坐起來。少爺對於自己拉著病人扯掰半天這種慘無人道的行徑感到一絲自責,抖機靈的想給自己找點事做彌補一下,便顛顛的跑到後面給病人當靠墊,然後虎視眈眈的看著略局促的兩隻鬼。

陸修澤有點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溫聲問道:「為何跑到這裡來?」

他兒子這病來得古怪,至今連病根都查不清楚,雖然白天里看著還像個人,可一到晚上就連豬狗都不如了,若疼得厲害了,滾得滿身泥濘頭破血流都不稀奇——可若是旁邊有人用靈氣壓一壓,他是大可不必如此煎熬的。

陸安期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看著這個介於陌生和有點印象之間的男人:「這裡清靜。」

一家三口面對面沉默起來,顧長溪數次啟唇,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她兒子大了,也不是黏糊人的東西,加之多年未見,和爹娘生疏是正常的。

沒一見面就甩臉色諷刺他們當年的選擇有多麼荒謬,這算是很懂事,也很留情面了。但兩口子卻過不去自己心頭那道坎,他們寧願被崽子痛罵一頓,也好過這種無聲的鞭笞——事實上他們現身的時候已經準備好挨罵了,可是陸安期除了剛才那句話,什麼也沒說。

這心口,到底是懸了起來。

顧長溪抿了抿嘴,臉上有點疼,她瞅了丈夫一眼,對方慫得恨不得掏個地洞把頭埋進去,看來是沒有指望的,於是她搜腸刮肚,接著再肚裡苦兮兮的暗嘆一聲——人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一個尿性,準備面對暴風雨時那滿腔激情和一肚子的話能掄打上秤,一到關鍵時刻,腦子一空,不僅肚裡的錦繡文章一句也不剩,連底氣都跟著跑沒影了,此時搜刮出來的話怎麼都像是多少天前剩下的殘羹冷炙,還沒端上檯面,主人家自己先覺得沒臉出來見人了。

這時,丘少爺恍如天上神仙派來的天使,棱著眼睛哼唧道:「你們是什麼鬼?待著不走,是做了虧心事還是想上門討債?」

陸修澤欣慰的看了這畜生一眼:「我們是他爹娘,你......閣下是?」

母鹿翹到天上的鼻孔一下子就接地氣了,只見它眨了眨眼睛,盯著兩人瞧了一晌,直到顧長溪臉上的笑容快皸裂時,他才撿回這天降攪屎杵的角色,盡職盡責的報了家門,然後頗自來熟的敘了親,接著又在兩人鼓勵的目光下多嘴的問起他們的生平,兩口子便如聞到肉腥的貓,順藤摸到丘少爺遞過去的台階上,回顧自己的生平並加以評點反思——這所有話,全是說給陸安期聽的。

顧長溪瞅著低下頭眼皮半合的崽子,和丈夫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抬手在陸安期頭上輕輕摸了一下——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鬼魂沒有實質,就算使勁往地上跺一腳也踩不死一隻螞蟻,她的手直接沒入陸安期的頭髮,對方只感到冷風在頭上撩了一下,以及冷風中兩個魂魄沒完沒了的聒雜訊。

「這些年,哎......」

「當年,哎......」

......

「楚國大雨時,娘為魔氣所控,後來被十三爺喚醒,他說你在他身邊......」顧長溪見兒子的表情終於一下子變了,心裡卻打了個頓,然後輕聲問道:「你得了這身症痛,他知不知道?」

陸安期看著顧長溪的眼睛:「十三爺是誰?」

顧長溪眼皮一跳,又瞅了陸修澤一眼,干聲道:「三十涯橋西邊兒那位神仙......」她一下子狐疑起來,自信容名斷然不會說謊,可陸安期的樣子並不像認識這位,難道,她記錯了?

她能記錯但陸修澤也能跟著一起錯?當時容名走的時候口口聲聲說過會幫他們照顧陸安期——「照顧」這個詞放在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身上有些牽強,所以他們本來沒有太多期待,只希望陸安期能混個「活著」就成,但眼下看來,他們的崽子似乎對這個鼎鼎大名的稱號並不熟稔,那表情就像個從沒見過鳥的人突然聽到「鳳凰」這詞一般,接著,他滿眼的疑惑似乎被心頭的東西影響了,漸漸的變了味,嘴唇還有些哆嗦。

「他......」陸安期一瞬間彷彿都忘了疼,那隻急忙去抓住他陌生娘的手直接從顧長溪身體中穿了過去,一瞬間,他眼眶邊飛起一道濃重的血色,顫聲艱難道:「他說我在他身邊?」

「是。」

顧長溪看著兒子的臉色,不知道這惶然的聲色中有什麼深意,便中心如噎的猜測容名不常露面。

「神仙都很忙,大概是哪裡又出亂子了......」

她還沒說完,就被陸安期打斷了。

「夠了。」話音倏地一滯,乾澀的在人心坎上狠狠的刺了一刀,眨眼間那臉上已經掛了兩條淚痕。

陸修澤一直盯著兒子的臉,總覺得那上面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可人是講究因果的,他家崽子連對方的印象都沒有,怎會突然哭起來?

當爹的一下子就削尖了一雙火眼金睛,還沒敘完父子親情,先把兒子臉上的情緒往自個心上掂量起來,他邊掂邊往陸安期眼前湊,溫聲說道:「哎,怎麼哭啦?」

丘水郎在後邊聽了半晌,插嘴道:「那神仙是不是有九尺來高,瘦削臉,從眼尾看人的時候總像在笑,遠瞧著像個小白臉?」

陸修澤把這話和十三爺的相貌對比了一下,補充道:「身上有股清貴之氣。」

母鹿叫道:「也就那樣吧,反正人模狗樣的一個。」

「你見過他?」顧長溪問道。

丘水郎哼了一聲:「豈止見過,還領教過對方的功夫哩!不久前這小東西去巫谷,身邊那人不就是個神仙?被提溜到天上去了,你兒子哭,呵,兩位沒見過那神仙老母雞似的模樣,把個人看得死死的,只怕這小東西在房中哭的次數更多哩。」

顧長溪瞠目結舌的把他這話理了一遍,總覺得最後一句怎麼想都有些不對勁。於是扭頭對陸修澤說道:「我這心裡怎麼慌慌的?」

陸修澤平息了心頭的波動,再次溫和的對陸安期說道:「果真不認識就算了,我孩兒一淚值千金,莫非是見到爹娘太高興?」

這張俊俏的臉一笑,就像個不懷好意的紈絝,半點大俠的風度都沒了,他兒子抬眼一瞧,便又立馬眼不見心不煩的把眼皮一合。

顧長溪搓了搓手,為難的挨著他坐下,沉默片刻,又沒話找話道:「我兒,以後有什麼打算呀?」

陸安期瞥了她一眼:「去找一個人。」

他娘笑道:「哦?是江湖上認識的朋友么?」

兩雙眼睛定定的放在他臉上,背後的「靠墊」也湊熱鬧似的把脖子伸長扭過來看著他側臉。

良久,陸安期幽幽的聲音從地下飄起,飛入三雙耳朵內。

「不,我男人。」

他親娘在旁邊幾乎當場厥過去,親爹心驚肉跳的捂著心口獃獃的看著前面的歪脖子樹,後面丘水郎附身的母鹿半晌沒說話。

陸修澤含淚道:「我的錯。」

顧長溪擦了擦眼角:「我也有錯,當初他那麼小,別人怎麼做他就怎麼學,楚宮裡能有什麼好東西?」

兩夫妻隔著自家崽子齊聲嘆了口氣,然後擦乾淚花強笑起來,打算撿著好的回憶把氣氛調節一番,仔細想想只要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時候,都好像被時光抹上了一層光似的,好得不像話,對比起物是人非的現在,一種歲月逝矣的遲暮之色在兩人心間把一切都打上了一抹暖色調的黃,談論過去只會徒添悲傷,於是活躍氣氛的話,更叫人無從說起了。

「小蠻,許伯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吧?」

陸安期此時彷彿躺在針海中,身體寸寸從牛毛金剛針上穿過,他本來早就支不住該昏過去了的,那口提起來的氣卻格外能撐,於是顧長溪微顫的聲音進入他在轟鳴的耳蝸,他也就仍然以那淡淡的語氣回道:「我記不太清了,大概是死了很久了吧。」

事實上,他爹娘一走,泗水河畔的一切都像蒙上了灰,他隱約記得一個穿著灰衣的老伯顫巍巍的領著他去祭拜陸家的祖墳。

大概是先人們覺得這家僕歲數這麼大了活著也是受罪,所以老掉牙的許伯回來時一場風寒,隔不久便去了。之後的記憶大概是沒有什麼波瀾,所以沒被他腦袋記住,只有祝凌雲來后,他才像突然睜開了眼睛,猛可里一下被五光十色的世道衝擊了視線,久久未從那新鮮的色彩中走出來,接著便是一片血紅的宮牆。

伽藍山,容名睜開眼睛,偏頭看了眼手鐐上裂開的一絲縫,龍索在他上次逃遁歸來后便學聰明了,把自己化成了一個全知全能的罩子,將人整個往裡一罩,以便在他的每一個小動作所帶來的一系列大費周章的事發生之前把苗頭扼殺在裡面。

這樣一來,這一壁方地堪比布下了天羅地網,任他是女媧娘娘重生也得費點周章。

脖子上的天河玉倏然一燙,容名垂了垂眼皮,接著閉上雙眼。

比蛛絲還細百倍的神識從手腕上的鐐銬之間一躍而過,倏地扎入焊進石崖里的鏈端細縫中,接著扎入石崖。

浮雲之後,把一切收入眼底的兩人許久都沒說話,直到那抹細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神識化作一抹閃光向人間奔去,燃燈才慢悠悠的笑道:「你看到什麼啦?」

西王母木著臉,掃了眼渾然不覺的龍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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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是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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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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