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第 96 章

遠道而來的細弱電光剛要衝進林子,武關上忽然發出一聲爆響,灼目的光以秋風掃落葉的陣仗散開,斑駁色彩晃得叫人睜不開眼,地面傳出一絲震顫,光影后的煞氣一下子席捲至方圓百里,林中冬眠的野獸嚇得三魂去了七魄,集體滾到洞口看向變了顏色的天。不知打哪來的烏鴉在這不祥的夜色中串戲似的跑了出來,暗紅的天色下,活似下了一場音色刺耳的鳥雨。

南疆的不死之屍慢慢的爬出山林,那模樣好像千百年不見天日的鬼魅在地下生了青苔,出來時身上的苔蘚都開了花,這身蘚花被屍氣一養,開出的花瓣和長出的葉都超出了尋常花草的模樣,格外繁盛張揚,也格外妖異邪門,彷彿下一秒就會魔化成大淖霸王花,仔細一看,這些鬼魅的小白花竟然在舒張枝葉。

公子喜看了眼雙目死白的蠱人,然後看向山下腥風血雨的戰場,顧遠在他眉心吻了吻,道:「楚國的軍隊便是你眼下所見的黑氣,如果熊璧知道他被一支吃人的不死鬼軍擁護著,不知道會不會睡得更香一點。」

公子喜輕聲道:「你現在擁有一支殺人如麻的不死之師,睡得更香了么?」

顧遠臉上的笑容深了一些,魔魅似的目光掃在公子喜嘴唇上:「那倒沒有,我一天沒把這天下捧給你,就一天都睡不安穩。」

「那你大概一輩子都睡不穩了,我也得咒你馬前失足才好,畢竟我不想操勞至死。」

顧遠冷冷一笑:「也是,你這樣的廢物本來就是無疆拎出來充門面的,不過我還沒嘗過壓在一國之君身上的滋味,所以就不借你吉言了。」

「熊璧和嬴滿都是一表人才的一國之君,你隨便去投奔其中一個,他們都會......」

「閉嘴!」顧遠冷聲喝道,「無可救藥的廢物,我現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雖然沒有神志了,但畢竟使著一張人皮,信不信我就在這做你?」

「呵,無能的莽夫才會用這種下流的方式恐嚇人。」

「但是你喜歡。」顧遠捏著公子喜下巴,「我越下流你越喜歡,越子喜,有些東西不是你竭力掩飾就能否認的,否則你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我,因為你知道,我怒氣越重對你越粗暴,聰明人都知道避開鋒芒,你卻迎難而上,便是知道我除了換一種方式對你以外別無計策,而這正是你渴望的。」

公子喜麻木的臉色被一絲難堪撕破,他不怒反笑,道:「我怎麼渴望你就怎麼給啊,賤不賤?」

「......」

內武關道上,左弓掀開身上的毛被,揭開帘子看了眼天——震顫還在持續,人馬驚慌,彷彿下一刻這地面就要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縫,把整個世間都陷進去。

大人閉上眼睛,五個隨從的心口都快被蹦開了,血一下下衝擊著皮囊,心驚肉跳中腳下的地面彷彿瞬間軟了下來。「噗通」一聲,馬先跪下了。

隨從中膽子稍小的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口唾沫在緊張兮兮的喉間滯留不前,許久才「咕咚」一聲,吞鐵似的落下肚中。

「大......那是......」

戰場上再怎麼所向披靡的人,那也不過是個比尋常凡夫俗子多了點天資的普通人,勉強力拔千鈞已經是頂天了,能一手弄出這種翻天覆地的動靜,那......是妖邪啊。

而大巫修為再高,也只是比眾多平平無奇的楚國人多了些門道,他能在悅神祭上使枯木回春已經超出常人的想象範圍了,在楚國大難臨頭的雨災中,這枯木回春不管用,而且也沒見他使出比這招更驚天的法術,如今這種近乎魔異的局面定然超出了大巫的能力範圍......他,還有祝凌雲這個人么?

左弓下了車,沉聲道:「莫要驚慌,越是危急關頭,越要沉得住氣,無論前方好壞,我等也要向前,直到把情況傳回國都——」一把冰冷的劍倏然架到他脖子上,左弓心口一跳。

「說得有道理,楚國能有大人這樣的賢臣,實乃楚國百姓的福。」

一個笑吟吟的女子鬼魅似的現身,抱著雙手站在左弓面前,大人臉上的冷汗忍不住想要出來,被他壓了回去。

「閣下謬讚,為一國之臣,便為一國百姓做事,這是千古的道理。」

玳瑁拍了拍手笑道:「妙哉此言!容我斗膽一問,若使天下一統,秦楚二君,誰能當得個明君賢主?」

左弓正借著暗紅的天色打量來人,脖子上的劍突然往他皮肉里遞了一分,濕熱的血珠一碰到冷氣流,瞬間降溫,冷冰冰的滾到左弓衣領中。

「我恐怕這張嘴說的話不是閣下想聽的話。家有妻兒老小,還得活著回去請罪,便不現這個丑了。」

玳瑁咧嘴一笑:「你不說,我現在就砍了你和這幾個窩囊廢。」

被傀儡刀橫頸項的一個青年隨從氣得眼冒金花:「閣下何必欺人太甚!我等雖肝腦塗地也未必會怯一聲,離廢字尚有百尺,窩囊一詞,萬不敢當!」

他說完,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就立馬釘在他身上,同行的人心驚膽戰的看著他,這隨從咬緊牙關,棱錚錚的看向玳瑁,眼睛一花,好像看到這女人背後隱約伸出一條蠍子尾來。

「你不滿?」

「士可殺不可辱!」

玳瑁點點頭:「有意思,自諸雄爭霸以來,策士之流便躋身上位,多有和冢宰比肩之人,名節和地位都水漲船高,是不可辱了。」

她話鋒一轉,笑問道:「閣下是大地方來的人,我如今有一問需要你指點指點,若一國之主驕奢淫逸,視人命如草芥,辱其士如家常便飯,治其國如大鍋混燉一碗雜爛,人民叫苦連天,百姓生不如死,以你的士節高風,能否在他面前把方才的話長呼一遍?」

青年抬起頭,看向她背後密密麻麻的重影,諷刺一笑:「豈不知一鳴驚人焉?在國未亡之前,長呼千遍都成,那驕奢淫逸的人總有把耳朵打開聆聽天下民聲的一天。」頓了頓,「無論如何,也總比等快亡國了才醒悟的病貓耳朵好用些。」

寒風瑟瑟的在眾人之間刮過,左弓低咳一聲:「言多必失。」他的警告沒能入那人的耳,眨眼之間,這自尊心比命重要的隨從腦袋便著了地,屍體應聲而倒。

玳瑁把劍上的血蹭在隨從直愣愣的屍體上,笑道:「說得好。」瞅了這幾個俘虜一眼,左弓面色凝重的看著地上的屍體,鬍子有些打顫。

今日他們本可以避開這個從天而降的煞星,可變故之所以叫變故,便是因為它集萬千無常異變於一身,在它來臨之前,大家都覺得會一帆風順。至少不會出現什麼大動干戈的場面。

由於旅途艱辛,到此地時人馬俱疲,大家便原地休息了,這年月連土匪頭子都面黃肌瘦得一把皮包骨,急了頂多掄起柴刀拼個你死我活,大多時候都是搜著點東西就跑,有時甚至都來不及亮刀就被「肥羊」反殺了——時年在這,人命不如糧食值錢了,但腦袋畢竟長在自己頭上,不惜別人的命,自家的命也能跟著不要?

可玳瑁比手腳無力的山野餓殍們利落多了,她背後的那些影子也不是聚義窩的烏合之眾能比的。左弓掃了一圈后,心口涼了半截。

「讓大人受了驚,作為補償,我便捎你們一程,千萬別客氣,想必大家去的都是同一個地方,舉手之勞,萬萬不用行這麼大的禮。」

林子上,容名收回視線,往下一竄,和愁腸挽成蝴蝶結的陸氏夫婦打了個照面,雙方乾巴巴的對視片刻后,容名便厚著臉皮上前來,兩口子手習慣性的按在了腰側。

丘水郎大概是快撐不住了,聖劍門那邊,他師父半夜溜起來背著手在他門口巡邏了一圈,接著在門外敲了敲,幽幽道:「愛徒——」。

這邊母鹿眼神都快被敲渙散了,他勉強掃了容名一眼道:「我要走了。」

陸修澤偏頭看著母鹿的眼睛,丘水郎疲憊道:「方才說的就是他——明晚......以後再會。」

少爺的魂一溜煙飛回聖劍門,母鹿翻了翻眼白,然後倏地「醒來」,被幽幽的鬼氣撩得往後一滾,慌不擇路的跑了。陸安期順勢倒了下去,爹娘的四隻手忙向他一伸,撈了個空,兩口子咬牙朝旁邊看去。

這空降的玩意把人緊緊摟在懷中,當著人家爹娘的面,在陸安期額頭上吻了吻,嘴唇隱約有些顫,再走近些,連他周圍的空氣都是灼熱顫動的,接著他捧起陸安期的臉,額頭相抵,低沉且溫柔的聲音里壓抑著猛烈的情動,似乎單單幾個字,都伴隨著久別重逢的灼灼愛意和刺骨歡喜。

「疼么?」

陸安期將近渙散的瞳孔縮了一瞬:「不疼。」

容名深深吸了口氣,咬破舌尖,掰開陸安期下頜,將不多的神血餵了過去。他這次是實打實的靈魂出竅,體內的神血少一點,他靈魂就虛一分,一瞬間,剛才還活靈活現的人就暗淡下來,臉色灰白一片。

顧長溪差點咬碎一口獠牙,就要上前,被陸修澤一把拉住,她扭頭瞪著丈夫。

「你忍得下這口氣?」

陸修澤搖了搖頭,扣住她手腕道:「你我身上的鬼氣只能殺人不能救命......」言至於此,便住了嘴。

顧長溪怔在原地,睜了睜眼睛。

現實之所以叫現實,是因為無論人有多大的熱情也扭轉不了當下的局面。做娘的就算是只得到陸安期一點不冷不熱的回應也滿心歡喜,恨不得剖開心口把這歡喜原原本本的捧出來叫兒子一起感受,但對比起來,陸安期從始至終可沒喊過一聲疼,他們只能從崽子發白的面色和汗涔涔的狀態中推斷這痛鐵定很要命,可到底有多要命,痛到什麼程度,他們不得而知。

無能為力,這東西是常伴於萬物左右的大軟肋,蒼白到讓死人失色,強大到令神仙泣血,卻從沒有橫衝直撞的稜角,它就像把麵糰似的軟刀子,所過之處,往往要留下一片無形無聲的血流成河。

神仙的血隨主人心意變化,當主子恨一個人時,它便是天底下最歹毒的毒/葯,愛一個人時,它是天下最纏綿的蜜,能甜入人的骨髓,融化世上最硬的心,瞬間撫平一切苦痛。淡金色的血液如鯉魚入水,輕車熟路的在陸安期體內串門,接著便跟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

容名睜開眼睛,親昵的在他唇上碰了碰,陸安期怔怔的看著他,然後抬起手,指尖輕輕在他眉眼間描摹。

「久違了,十三爺。」陸修澤面色如常的走到兩人旁邊,看了眼發痴的崽子,嘴邊升起一絲苦,鑒於他們多年來並沒有盡過乃父乃母的職,於是那滿肚子語重心長的話,怎麼都有點多管閑事,推己及人,他們兩口子當年的親也結得不風光,對比起自家崽子,不過是半斤和八兩的區別。

容名放在陸安期身上的手收緊了些,笑道:「久違,什麼時候來的?」

顧長溪抓著頭髮在後邊來回走,聞言神情凝重的瞥了過來。

陸修澤在兒子旁邊蹲下,看著陸安期的臉道:「我和他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本來是早該歸於大化的,可能是因為念念不忘吧,有些時候睜開眼,我們就在他身邊——」頓了頓,「您知道他這病是如何得來的么?」

容名眉梢微動,看著陸安期的眼睛——在這雙眼眸深處,有一抹細微到足以忽略不計的蓮影。

陸安期抿了抿嘴,慢慢的靠在他肩膀上,然後愜意的合上眼皮,容名牢牢將他擁在懷中,在他臉頰處落下一吻。

良久,這輕和優雅的聲音帶著一絲涼意道:「碧落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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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總在暴走邊緣來回打滾的憂。

當鐘聲悠悠迴響,我不禁悄悄思忖:我們全體都滾滾奔向永恆的家鄉——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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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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