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話音剛落,兩個鬼魂已經變回了黑蝴蝶,輕輕落在陸安期頭髮上。
容名揮了一道屏障把兩人納入其中,同時分出一道神識向遠處飄去。鋪了一層薄雪的林子在昏紅天色下有些詭異,冷冷的寒風中摻來一抹腥味,樹枝上的雪「啪」的一聲輕輕掉在地下,與此同時,方才那隻母鹿被一隻類似蟹爪的鐵鉗手割破脖頸,鮮血「噗」的灑到雪地上,接著,那隻憑空伸出來的大「蟹螯」猛地鑽入母鹿體內,掏出一顆熱氣騰騰的心肝。
一陣黑霧裊裊的散開,這顆還在跳動的心臟被送入一張滿口釘牙的嘴,些許碎肉和鮮血緩緩從來者醜陋的嘴巴邊流下,被伸出的長舌頭舔了回去——也不知道那舌頭是拿什麼做的,從釘牙上劃過的時候竟沒破皮見血。
這渾身遍布著紅色蜈蚣疤的東西瞎了一隻眼睛,尚好的那隻紅得驚人,絲絲黑氣從瞎眼中滲出來,隨它動作的起伏在臉上撲騰。
血肉下肚,那身灰漿裹就似的灰白雞皮肉上長出來的鋼針汗毛巍巍的顫了一顫,這怪物血紅的眼睛比方才更紅了些,百年沒見著點湯水的乾癟肚皮急劇的蠕動起來,從喉管和肚子里發出「咕咕」的交響聲,一會兒變了調,聽著像斧子沒有規律的剁肉聲,襯得這寂靜的林子像正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碎屍案。
容名心下漏了一拍:天界派來清理地獄惡鬼的人沒有一個是偷奸耍滑的,即使包藏禍胎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子下給惡鬼放水,那麼這隻漏網的「魚」......除非是在他前往武關阻擋惡鬼吸食血氣之前,從邊上逃逸出去的!
除了這隻,還有么?
惡鬼被十八層地獄的刑具跑了幾遍,彷彿已經脫胎換骨用上了地獄的基因,它不像是曾經做過人的東西,倒像是地獄出產的新物種,四肢匍匐在地上時倒還有點厲鬼的影子,接著那隻瞎眼忽地撐開,一抹暗紅的血色在其中流轉,這奇物異種的惡鬼望向武關,隨即化作一道黑煙消失在林中。
那抹神識緊跟在後,惡鬼好像在背後長了雙天眼,忽閃一下躲過了容名的追蹤。這邊容名掀開眼皮,瞳孔驟然化為金色,他抬起手在空中畫了個複雜的印,印落,那抹飛出去的神識便突然間在方圓百里內撒開,神印直接通過神識打在惡鬼背上,它體內的魔神差點暴跳起來,卻沒聲張,迅速把放在惡鬼身上的「眼睛」收了回去。
斷魂谷,摧嵬大叫一聲,那道神印透過他的「坐騎」直接打在他身上,此時全身彷彿被開水滾過一般,他猛的在崖石上砸了一拳。
摧嵬咬緊牙關——他這般狼狽,旁邊那張賤嘴能歇得住?果然,那聲娘娘腔的笑扭秧歌似的傳了開。
「你向來心性浮躁,都說了不要操之過急,這對你沒好處,總聽不進。」帝襄幸災樂禍道,「說了多少遍了,真有那麼想出去,但凡你開個口,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我還有個不答應的?」
摧嵬那隻剛要砸在崖上的拳頭猛地一轉,將帝襄凝出來的魂體打了個粉碎。空氣悠悠一漾,帝襄飄然在半空出現,陰柔的臉上掛著迷人的笑。
「倔牛急脾氣,不怪太一那條瘋狗專逮著你咬。」
「賤人嘴巴長!我先殺了你!」
一瞬間谷中又湊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魔物,兩邊斗得山谷都晃了兩晃,直到快引起上面的封印發作時,一道恐怖的魔氣才把兩團打得你死我活的黑煙拍回溝底。
血色重瞳微微眯起,看向天際。須臾,來人在谷上斜坡邊伸出來的狼牙石尖上站定,明麗的雙眼緩緩掃下來,魔氣瀰漫的幽谷登時發出一聲聲刺耳的尖叫,彷彿窩藏著一山谷的大嗓門蝙蝠。
魁陰低沉的聲音透過沸騰的超聲波叫罵,對來者道:「好久不見——」笑了笑,一字一頓幽幽補充道:「老朋友。」
......
一脫離疼痛苦海就陷入睡眠的陸安期安安穩穩的在容名懷中換了個姿勢,十三爺眉梢微動,把注意力從蛇形向前的惡鬼身上收回,看著陸安期恬靜的睡顏,兩隻蝴蝶焦躁不安的在陸安期頭上打轉,虎視眈眈的盯著容名,只要瞧出他有半點低頭的趨勢,就撲騰起來在陸安期腦袋上方亂飛,那氣急敗壞的翅膀好幾次險些扇在容名臉上。
容名沒當過為人父母,卻體會過拐跑別人崽子的滋味——他知道陸安期是長明轉世以後,連師姐的臉都有點不敢看了,如今這兩位雖僅是長明輪迴路上的爹娘,但陸安期畢竟是人家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屢次當著爹媽的面揩崽子的油,那自然是很過分的。
「兩位以後打算去何處?」良久,容名輕聲問道。
顧長溪悶著嗓子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打算?」
在斷魂谷的魔氣沼中泡過的鬼魂地獄不收,逢著打雷天還得小心不要被雷公電母給當成冤孽劈了,加之醒來的時候極少,這短短的寶貴時間,他們只想守著陸安期。
但萬事都有個變故在旁邊等著,就怕某天醒來,他們不僅和彼此分開了,就連兒子的影兒也找不到了。
「生魂」還能找個破廟安心住下來,但「死魂」,就只能看天意了。
容名好像在她肚子里放了條蛔蟲,眼睛一抬,又一垂,看著陸安期的側臉說道:「你們想留在他身邊,對么?」
兩隻蝴蝶尖酸的笑了笑:「哪敢呀!他做了您的人,我們總朝他身邊晃,不就煞風景了么?」
容名心說:「也是。」但嘴上還是很招人疼的,他恭敬得緊,本來就沒什麼架子,這下簡直就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兒婿了,那溫良和氣的聲音緩緩道:「他那麼多年沒見你們,醒來沒看到人,定會難過。我畢竟活了那麼多年,總不至於跟他爹娘爭風吃醋。這樣,我把你們放入他匕首中,行么?」
這實在是太行了,只要附著在實物上,他們就不用擔心風太大把自己颳走了,如此一來,睜眼時就能看到自家崽子,同時好在必要的時候發揮爹娘的用處......一家人對付一個神仙,怎麼都比陸安期單打獨鬥好。
從始至終憋了許久的陸修澤看著容名的眼睛,沒說可否,容名眼皮一跳。
「從來南風中人沒幾對是能好好收場的,待到他年老色衰,而你卻想和優於他千萬倍的神女成家生子,會置他於何地?」陸修澤沉聲道,「神道太漫長了,有些東西時間一長就會變質,總有一天深入骨髓的愛會變成清湯寡水的殘羹一碗。若有一天你發現他處處都沒有以前可愛,哪裡都讓你厭煩,我們不會同情你漫長的生命需要新鮮空氣,只會站在他的角度大呼不值。」
顧長溪接過話頭道:「所以神君,我們不能接受他的未來有半點涼薄的風浪,現在想圖個一勞永逸,在您沒有絕對把握能從一而終時,我請求您放過他。」
容名瞳孔一縮,一瞬間想到的是這兩人也要把他的安期奪走,眼底漸漸滲出一絲紅暈,手不由自主的緊扣在陸安期肩膀上,動了動嘴唇,輕聲道:「那麼,你們是覺得我和他不該在一起?」
寂靜的空氣凝滯到近乎肅殺的程度,兩邊繃緊了弦,停在陸安期髮絲上的蝴蝶翅膀邊梢被神識灼出一縷青煙,那一刻陸氏夫婦感受到一股凜然的殺意!
驀地,陸安期被肩膀上的刺痛驚醒,睜開眼時容名眼底那抹猩紅瞬間褪去,他抿了抿嘴,然後猛地將陸安期緊擁在懷中,狠狠在那白皙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後黏糊糊的在人家頭上蹭著,接著才掃了眼微微哆嗦的蝴蝶——這神情活似突然間裝滿了腰包在窮親戚面前耀武揚威的癟三。
「......」
陸安期張開巴掌在他腦袋上一拍:「鬆手。」
容名把手環緊了些,轉而蹭上他臉頰,然後一手將兩隻正要吭聲的蝴蝶抓了放進匕首中,沒了煞風景的目光和雜音,他就有恃無恐的在陸安期身上點起火來。
但他熟悉懷中人,懷中人可不熟悉他呀。陸安期被抵在樹上時反身一口咬在他唇上,抬腳一踹被人躲了過去,接著橫肘一拐,眨眼間卻被人帶進了破開的虛空,外面肆虐的冷氣倏地被擋在合上的空間外。
沉沉的呼吸撲在陸安期臉頰上,他就著容名丟在一旁的夜明珠光看著對方的臉,聽著打成一片的心跳聲,然後抬手輕輕在那塊被咬破的嘴唇上撫摸著。
「疼么?」
容名深沉的面容倏地一松,撐在陸安期上面的身子往下貼近些許:「我該疼么?」
「該,一上來就跟人摟摟抱抱,你還該打。」
那隻輕撫在破嘴唇邊的手當真就抬了起來,掌風一動,眼看再進一寸就要拍在容名臉上了,卻中途一轉,扣住他脖子往下一帶,雙唇貼合在一起。
十三爺當年能被好兄弟捧得飄然忘我,如今也能在心上人的一個吻下飄然得寸進尺,那雙大手不成章法的在陸安期身上亂闖起來,忽然聽對方說道:「十三。」
容名愣了愣笑道:「十三隻是一個別稱,那是妖魔們胡亂叫的,你該叫我夫君,不然我們身上的喜袍就要變色了。」
「我根本記不得你。」陸安期說著,看著容名身上的喜袍笑了笑,然後抿了抿嘴說道:「怎麼才能記住你?」
這問題可就難了,除非鐵石心腸的二師兄從石關里出來把陸安期身上的咒術和一應亂七八糟的封印解開。容名在他鼻尖吻了吻,道:「經常想著這世間有一個你怎麼也記不住的人,這人玉樹臨風但你轉眼就忘,你大可在轉瞬就忘時回身抱緊他,那樣他就會給你一個吻,甚至願意為你赴湯蹈火去。」
他說著,陸安期眼眶慢慢紅了起來,咬了咬唇:「抱歉,我好像做不到。」
「我們之間隔了千山外水,我連他的話都記不住,轉身時有關他的記憶頃刻成灰,那個吻我得不到了......換一個比較討喜的方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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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置世上事,豈足愁我腸。一去長離絕,千歲復相望——阮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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