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第13章
胡懷來臉上彷彿剛有一排小鬼拿著刀槍打過筋斗,肉都翻出來了,眾大臣見了多有面生恐懼,周身打顫的。
唯有朱亮相對鎮定:「好了,到底取來天露了。趕緊拿進去餵給陛下爺,渴死他老人家了。」
「我?不不不,老奴寧死不從!」胡懷來說,「這不是還有索公,那可是陛下的紅人,不然不會給陛下爺差去照拂太子爺的!」
索操抱重新穿上鐵褲的太子,與胡懷來行禮:「見過□□領。」
「老索,你可是大龍朝內官的總總領,眾多總領里的翹楚。」
「而今老奴僅是太子宮內監長。」
「暫時的,」胡懷來說,「對了,小的送與各位一個人情,不然各位臉上也翻出肉來了:陛下爺喝甘霖的口味變了,喜愛攙入甜美的乳汁了。」
「對,想起來了,」朱亮說,「差點忘了。」
「臨時三刻,哪裡去弄?」中叔衡說。
連索操也慌張了:「糟糕!」
「不必弄,有現成的,裡頭就有好幾個奶娘隨時待命擠奶。」胡懷來哼唷著去了。
「怪哉,除了要喝母后的奶,我都不喝奶娘的奶了,」太子說,「父皇這般垂老了,還喝啊,不嫌丟人?」
「太子噤口,要見你的不光是你父親,更是你主人!」
「好吧好吧。撒過了,輕鬆了,又可以睡一會兒了。」太子真的在老內官懷裡閉上眼睛。
老暴君龍在天五十多點,渾身潰爛到噁心地步,唯有一雙鷹眼仍時不時射出殺人的凶光。現在,他終於等來朱亮等大臣人手一隻金碗,呈扇形走過來。
剛要接手朱亮那一隻,倏然,所有大臣都變成死鬼,有頭的,無頭的,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隊列後頭,還有他們的親屬,無窮無盡排列著,一直延續到殿外。甚至窗外都是的,一個個都在掉淚,一個個都在滴血,一個個都在叫喊,一個個都在申訴。
龍在天費力起身,摸索著找兇器,卻找不到,於是胡亂揮舞胳膊威嚇道:「死鬼,都是發臭的死鬼!打心眼裡說,朕一丁點都不後悔殺了爾等,不後悔殺了爾等的全族老幼!」
死鬼們不斷向前來向前來……
「衛龍兵何在,趕緊前來給朕砍殺這些發臭的死鬼!」
渾身披掛的衛龍兵聞訊殺來,眾死鬼倏然不見了,龍在天發現以朱亮、中叔衡為班首的眾大臣拜伏在龍床前,這才明白方才是看見的實乃錯覺,或者乾脆就在做噩夢。
朱亮獨自起身,要給垂死的老暴君喂水。龍在天將信將疑看了一會兒他,這才費勁欠身喝水,可才喝,又驚恐盯著他看,彷彿驟然間他不是朱亮了。
這也難怪:朱亮已變成前太子龍長文,一個頸項上纏有白練、舌頭伸出口腔的弔死鬼。
龍在天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你,朕的長子,朕的太子!」
龍長文眼中滴血說:「皇爸,您殺誰都沒幹系,誰叫您是天下共主,自有生殺予奪的大柄在手。可您至於殺兒臣嗎?在家,兒臣是您的兒子;在朝,兒臣是您的太子,替您監理國家,替您招攬賢才。兒臣是您的精血賦形的,哪是私養死士對您不利的反賊哪!」
老皇帝憤然打掉太子手中的金碗。
頓然,前太子龍長文不見了,而前丞相之一的夏侯琳出現了:邊啜泣邊捧著一模一樣的金碗,要餵給老皇帝天露喝。
夏侯琳沉痛說:「皇舅為何要賜甥兒死?甥兒並非反賊,相反,是皇舅第十三任丞相啊。」
龍在天嚇壞了,大怒大叫,狠狠打掉金碗。
金碗和捧著它的前丞相確實不見了,但前皇后之一,那個死時才一十九歲的李呈貌跟著出現了,憔悴的臉綻放凄美的笑容,隆冬某一日一輪溫暖人心的太陽似的。
「夫君既累了,不如消停消停……」
「消停消停?」
「就是說:咱不鬧了吧。」李呈貌將額頭貼著龍在天凹陷的腮幫子。
老暴君用三根顫抖的手指支起她的臉,以便好好凝睇她,凝著睇著,淚如雨下。
李呈貌抹去老夫君的淚水,一垂手一抬首,雙手拿金碗:「好了,咱不鬧了。」
龍在天點頭,一連好幾下。
「來,陛下,請用臣妾的乳汁。」
龍在天抖了抖,盯著李呈貌胸口看。
「對對,乳汁就是那裡出來的。」李呈貌陷入甜蜜而又苦澀的回憶,「想當年,陛下可是咬了又咬,飲了又飲,總沒個完哪。」
老皇帝有所期待,推開李呈貌手持的金碗。
李呈貌放下金碗,側身寬衣解帶。
龍在天安靜側卧著,不自覺蠕動嘴巴,流出口水。
但李呈貌一旦撩起衣裳,他看見的卻是兩隻深不見底的血窟窿,便嚇得驚呼,用龍被死命捂住腐爛的龍面。
動人心魄又慘不忍睹的前皇后不見了,當朱亮掀開龍被,詢問「陛下怎麼了」之際。
「你……是人是鬼?!」老暴君垂死的雙目射出嗜殺的凶光。
「陛下,臣等終於拿來甘霖了。」朱亮退後,略晃了晃金碗。
「哦,是你,大司馬大將軍。」龍在天鬆了一口氣,「目下啥時辰了?」
「時辰已到,此乃天意。」朱亮說之際,盯著老暴君看,頗有些肆無忌憚。
「你是說朕活不到明天了?」
中叔衡驟然出現在朱亮側面,冷笑說:「此乃天意,我的陛下爺。」
「朕死了,爾等還活著?!」
二位顧命大臣垂首點頭,毫不含糊。
「不過朕走之前,要殺……殺光……爾等眾臣!」老暴君重新尋找兇器,「一個都不得活,爾等眾人,一個個都得給朕殉葬!」
朱亮還好,挺立在垂死的皇帝跟前。他身後,中叔衡溜回到班列之中,跪著瑟瑟發抖。跪地叩首的王在禮、班馬等大臣也大都面如土色,又有人陡然失禁,騷臭了一大片地面。
「朱亮,你不怕朕?」
「而今不怎麼怕了。」朱亮並不迴避皇帝眼裡那股子最後的凶光,「微臣是陛下的顧命大臣,微臣給殺死了,其實也好。」
「好在哪?」
「解除了天大的重任。」說罷,朱亮跪伏在床頭,但眼睛始終盯著喘息不已的龍在天看。
「朕賜死你,國將如何?」
「國將不國。」
「朕駕崩了國都還是國,為何砍了你,反倒國將不國了?」
「微臣是陛下首席顧命大臣,陛下留著微臣輔弼太子,大龍朝還是大龍朝,雖然陛下不在龍庭上坐著了。江山總要易主的,好在坐天下的是太子爺,陛下的骨血……」
「實話,大司馬大將軍總是實話實說。」
「微臣改不了了。」
「喚太子速來訣別乃父……」
朱亮趕緊站起外出。
其餘大臣照舊跪地,知道暴君的終日最終還是等來了。
老暴君喝過以許多人生命為代價的甘霖,氣喘勻了,人也坐直了,黯淡無光的眼神忽然亮了,原來正盯著大司徒左將軍看,彷彿不認得他似的。
中叔衡渾身冰冷,向龍榻邊的辜復古求援。首席太醫用眼神示意,這隻不過是常言的迴光返照。
朱亮重新回來,後頭跟著索操,跟著太子。太子抱在換了一身鎧甲的韓鮮懷裡。中叔衡放心了,天塌了,有朱亮頂著,還有緩衝。
看來老暴君垂死,對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很是警惕,難怪太子來了不看他,反看抱著她的韓鮮,目光極為兇狠。
「這孩子叫韓鮮,正是取了甘霖的衛龍兵。」索操俯首,對老暴君道,「太子喜歡他,多虧有他,才沒哭鬧著要皇后的乳汁吃。」
老暴君喃喃說著什麼,索操向朱亮等顧命大臣傳譯:「陛下說這娃兒絕了:長著偉男人的體量,按著美婦人的腦袋。」
「是啊,千百年都難得出產一個半個吧。」朱亮說。
龍在天笑呵呵,這才仔細看龍長彰。太子不敢正面看父皇,更是側轉身體,謝絕他抱自己的企圖。
索操和朱亮急了,在韓鮮配合下,將「兒子」交到父親懷裡。
孩子扭動身體,很是不樂意。這是足以激惱連親生兒子都殺得不剩的老暴君的,但小孩子看見索操的暗示,裝著給父親的雙手呵痒痒呵得極難受,便一邊笑一邊扭,要回韓鮮寬闊的懷裡去。
這就引得龍在天狠狠看了一眼韓鮮。韓鮮嚇壞了,趕緊說:「陛下要看殿下,陛下是殿下的父皇,小的若干擾了陛下看殿下,回頭就從蹬道縱身而下,摔成肉泥!」
太子驚恐萬狀看了一眼韓鮮,隨後流淚滿面呆在父皇懷裡不動了。
老暴君久久看著唯一還活著的「兒子」,淚流滿面,嘴唇哆嗦著說著什麼,身體哆嗦著要做什麼。
所有在場的人都淚流滿面,心想好了,這樣的老暴君再也殺不了人,自己和家族這下可以安然活下去了。
沒想到一幕轉眼就到——老暴君剛喝了甘霖,迴光返照又靈光乍現,看出太子身上與年齡不相稱的虛情假意來。
「大司馬大將軍朱亮!」老暴君死死用手按住太子,怒吼道。
「臣在!」朱亮朝前跨了三五步。
「大司徒左將軍中叔衡!」
「臣……臣在!」
「這小子真是朕的太子?!」
「這個……當然啊!」
「不是他還會有誰?!」朱亮說這話同時,轉身看了一眼一半在殿外一半在殿內的雙股大臣班列。
眾大臣重二位顧命大臣說過:「那是啊!」
「不是太子,還會有誰?!」
沒用,老暴君進一步,用雙手扼住太子的咽喉,大叫道:「朕真沒見過這麼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