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陣清風襲來,暮尋現於身後。
「啟稟少宮主,谷外起風,瘴氣散去些許。」
「文訓…你此時就要離開嗎?你的傷還沒有好啊…」
迎上夏血鳶憂慮的目光,他淡淡回答
「無須擔心,我沒那麼容易死。」
夏血鳶送他到谷口,望著那深邃的雲霧,憂心忡忡。他的腳步忽的止住,抬起右臂,無奈的喚道,
「還不出來?」
話音剛落,一條通體翠綠的小蛇,慌張的探出他的袖口,心虛的沖他吐著信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搖搖頭,身旁的暮尋忙將手臂遞來,那小蛇知道自己犯了錯,灰溜溜的逃進了暮尋的衣袖。
夏血鳶明媚的笑,如微暖的晨光,
「文訓…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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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天水郡外。
夜色中,段隆晃著微胖的身體,穩健的踱著步。
轉身間,發現一個黑影已不知何時靜現於身後,而周遭草木微拂,蟲聲鼎沸。這人就好像鬼魅般憑空出現。銀色面具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陰冷。
段隆被驚得一身冷汗,戰戰兢兢的靠近過來。
「見過少宮主。」
「段將軍久等了。」
「不不不,少宮主來的剛好。」段隆附身行禮,滿面諂媚。
「老夫已聞得大殿下口信,調兵一事恐打草驚蛇,二殿下已與邊外守將岑信相通。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一切已在你我計算之中,段將軍又何須驚慌。」黑衣人不動聲色。
「可是,可是老夫恐會節外生枝…」
黑衣人邪魅一笑,冷冷的答道。
「同是網中之魚,相通又何妨。你只管依計行事即可。」
「是…老夫已借搜尋失蹤人口,將兵馬暗布在梵林城之邊」
黑衣人滿意點頭,掐指算著,
「段將軍既然如此聽話,本座保你不出三月,必成大業。」語氣明明平淡如常,卻將段隆驚得倒退幾步,恭敬的深深一躬。
「老夫若有幸成就大業,必將傾盡全力報答少宮主和靈隱宮之恩,奉靈隱宮為國教,以毒為聖,以法為尊。」
段隆將聲音壓低,語氣卻激昂振奮又透著敬畏。
「還望段將軍莫要食言」他冷笑一聲,隱於夜色之中。
「不敢,不敢,老夫定不會讓少宮主失望。」
段隆對著空氣,深深的行著禮,久久不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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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內堂
窗前,蘇伊桐孤坐到天明,她獃獃的望著那天色一寸寸的亮起來,今日,便是出嫁北縉之時。
奶娘前來喚她,見她佇立於窗邊,神色憔悴,眼眶不禁紅了,走上前一把將獃滯的她攬入懷中。
「公主莫怕,我已請示將軍,與你同去北縉,伺候在公主左右。」
她緊緊抱著奶娘,淚麻木的落下,哭不出聲音。柴侍衛也曾說過,會隨她左右,護她周全,可是今天已經是他失蹤的第三天了。
幾個宮中婢女上下其手替這待嫁的公主裝扮著,鮮紅色的錦緞華服一層又一層疊落在身上,紅色的絲質貴冠如一朵鑲著晶萃的鬱金香,高挺又柔美,還有眼花繚亂的珠寶首飾,和四溢芳香的香囊。不知道這麼折騰了多久,蘇伊桐拖著滿身華貴隆重的封印,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出將軍府。
門口,一輛金色豪華的車輦大到誇張,就像一輛金色的木質坦克,晨光中熠熠生輝,前後皆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旗幡招展,鼓樂喧天,震耳欲聾。
蘇伊桐諷刺的笑笑,所謂窮家富路,南舍也算做到了極致。
巨大的車輦和盛大的隊伍,在天水郡的街道上緩緩行進,蘇伊桐將手中的龍鱗握得更緊,任那冰冷更滲骨幾分,給她幾分踏實。
「此刃名曰,龍鱗,鋒利無比,公主隨身攜帶,切勿妄動,以免傷己。」
「公主須悉知丹紅之位,用此刃力刺之。」
「公主毫無根基,須知敵之害,方可一招致命。」
「屬下不打擾公主習武之雅興」
「屬下自幼體質異於常人,蚊蠅不擾。
「天下之事,又豈在人言之中。」
「已有兩隻雛鳥…相信不久雌鳥便會歸巢。公主可安心。」
「怎麼公主以為能逃的掉。」
「一件衣衫,公主無需掛懷。」
「屬下自當隨公主左右。」
他明明與我講了這麼多話。蘇伊桐痴痴的笑,他真的存在,他只是…不再陪在我身邊。
街道兩側,水泄不通,人聲鼎沸。她如一尊巡展的稀世珍寶,車碾所到之處,盛讚聲,歡呼聲,不絕於耳。
「花花,初初,我要走了。」
蘇伊桐的身子輕得好像一根鴻羽,隨車碾無助的搖擺,她緩緩閉上了眼,淚悄然滑落。
蘭溪村,天水郡,那些往事如幻影漸逝,不復存在,
她本就一無所有,也無從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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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後堂
佛堂前,段隆微胖的身體靜跪於蒲團之上,一動不動。
直到耳邊喧囂漸漸遠去。
他睜開緊閉的雙目,眼皮微微抖動。
忽然,段隆將身體蜷縮著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許久,幽幽的吟道。
「玉娘啊…韻錦她出嫁了…為夫虧欠於你們的,來世必加倍償還。」
幾滴老淚,浸濕了地上的香塵。
晨光熹微,豪華的隊伍,熱鬧喧囂,浩浩蕩蕩穿出天水郡,向北緩行,段隆腳步凌亂的跨出門口,命人將佛堂反鎖,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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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郡外行館
盛大的排場,從清晨招搖至黃昏,終停在城外一處小而簡樸的行館前。
蘇伊桐被奶娘攙扶著,蹣跚的走下車碾,此時的她早已全身鬆軟,頭暈目眩,耳膜被震得轟鳴。
負責送行的副將前來辭行,她禮貌含笑送別。人馬,旗幡,鼓樂和那浮誇的車碾,原路撤去,越來越遠,四周也突然變得空曠和安靜。。
一身華服的她身邊只有寥寥幾人相陪。
行館外也不過兩輛簡車,幾匹馬,幾十步兵。
「公主累壞了吧,讓老奴服侍您休息吧。」沉花和奶娘扶住她就要朝後堂走去。
側目瞬間,蘇伊桐的心中徒然一顫,只見一個挺拔的身影佇立於眾人之中,一襲白衣如雪,素凈而稜角分明的臉冷俊中平添幾分書卷氣,眉宇間的從容漠然,一如從前,如此真切。
她皺了皺眉頭,自嘲的笑笑,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不到自己幾日未眠,竟也在大白天產生了幻覺。
幻象雖美,不過雲煙。
「柴侍衛?」沉花順著她的目光,欣喜的叫著。
「沉花也看見了嗎,真的是他嗎?」
她剛想朝他打招呼,頓感一陣眩暈,緊接著眼前一黑整個人栽了下去,昏睡在奶娘懷裡。
她真的太累了,這一睡,竟是整整兩天。
醒來時,窗外夜幕低垂,寂靜無聲。沉花守在床邊,見她醒了,忙要去喚奶娘。
「等一下,沉花,你是不是也看見柴侍衛了?」她拉著沉花,迫切的問。
「看到了啊,公主怎麼了?」睡眼惺忪的沉花被問的莫名其妙。
他真的回來了。
「不要去吵奶娘,我沒事了,你也快去睡吧,我再躺一會。」她打發了沉花,又躺下來,從床褥間摸出龍鱗,撫於枕邊,長長舒出一口氣,轉瞬又睡著了。
只要他在,我在哪,也無關緊要了。只希望明天來的快一些。
清晨,蘇伊桐換上一件白色衣裙,裙擺上的水藍輕紗,如一汪清水靈動逼人。淡掃蛾眉,朱唇輕點,髮髻間僅剩那枚晶亮的銀釵,再無俗物。這身淡雅的裝扮,她自己喜歡極了,邁開輕盈的步子,她迫不及待的奔向廳堂。
這行館簡單到有些寒酸,所謂正堂也不過一組桌椅,塞不下幾個人。奶娘見到神采奕奕的她,立刻喜笑顏開。
「柴侍衛呢?」她環顧四周,卻不見他的人影,心裡又慌了。
「公主,車馬已備好,柴侍衛正在門口等著。」
沉花回道。
「是嗎是嗎,那我們還等幹什麼,快些出發啊!」撂下一句,蘇伊桐疾步跑了出去,
他果然守在馬車前,仍然是昨日那身素冷的白袍,
「柴…」她的話未出口,他已附身行禮。
「請公主上車。」久違的聲音,透著漠然和冰冷。
蘇伊桐一下怔住,笑尷尬的凝固在臉上。幾日未見,面前的他,似乎比以前還要冷,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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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林城皇宮
蘇威斜靠於盤龍雕花環繞的床榻之上,他眼窩深陷,胸前起伏不定,一陣陣沉重的喘息聲,不時伴隨著雜亂的咳嗽。手裡的絲絹,赫然沁著抹血紅。
衛太醫為南舍醫師之首,此時正神情專註的搭著蘇威的氣脈,神情凝重。
「朕的病,衛愛卿今日可診得出蹊蹺。」蘇威眼皮低垂,虛弱的吟道。
「這…」衛太醫失落的搖著頭,「微臣連日來為陛下診脈,這…始終與初診之時無異啊,乃是…陳傷舊患,積淤不疏所導致血氣不順,周身不調啊。可是,可是,哎。。。」
「如衛愛卿所言,朕這病又為何久久難愈?」蘇威面露不悅。
衛太醫起身跪地,
「臣罪該萬死,這…臣確是依病理施藥,臣實在是想不明白,實在是想不明白…」
「平身吧。」
蘇威慢慢支起身體,平復了氣息,嘆道,
「朕又怎會不知,衛愛卿忠心耿耿,醫術高明。朕戎馬一生,戰傷疊身,這殘年之軀,生死百年,朕已無執念,只是時局動蕩,山河未穩。」
蘇威重重的咳了兩聲,嘴角滲著血絲,
「朕實在是心有不甘哪。」
衛太醫向前跪行兩步,懇切道,
「陛下,臣自當竭盡全力,為陛下驅病除患。」
蘇威擺擺手,屏退左右,臉上流露出一絲異樣,
「衛愛卿,朕聽聞衛家一門世代為醫,自祖上傳一秘術,可防世間之毒,令人百毒不侵哪,朕不知此傳言是否為真吶。」
衛太醫臉色驟變,驚道:
「陛下聖明,這世間萬物,一物生而一物滅,這天下百毒之解又豈會集於一法,此等傳聞實屬謬言。微臣若有半點欺瞞陛下,當死無葬身之地。」
蘇威點點頭,神色更加暗淡。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尋遍名醫,皆束手無策,體內似有一股煞氣隱隱翻騰,診不出不代表不存在。
他隱隱覺得,一張巨大陰謀的網正向自己,向南舍,暗暗撒開。
衛太醫戰戰兢兢的退出側殿,見高階之下站著一個人,正是二殿下蘇熙,忙上前幾步行禮。「微臣參見二殿下。」
「衛太醫免禮。」
蘇熙攙起他,沉聲道,
「借幾步講話。」引他來到廊檐之下一處隱秘之地。
「不知二殿下,有何要事?」衛太醫顯然驚魂未定。
「本王只是想向衛太醫打聽,父王的病可有好轉?」二殿下微微一笑。
「哎…微臣無能,微臣罪該萬死啊。」衛太醫搖著頭,嘆聲不止。
「這…衛太醫乃南舍首屈一指的名醫,難道都無法回天?」二殿下難掩憂愁,在廊檐下來回踱步。忽的轉身,神情異樣的追問道,
「王聽聞衛家祖傳有百毒不侵之法…衛太醫…」
話音未落,面前的人頓時矮了半截,衛太醫跪在地上,顫聲回道:「二殿下恕罪啊,此乃民間謬言,微臣家雖然世代為醫,鑽研醫術,可都是以懸壺濟世為本,確不曾有這百毒不侵之術啊,請二殿下明察!明察啊!」
二殿下忙攙起他,「衛太醫言重了,本王只是隨口問來,並無他意,本王也是為父王的龍體擔憂,寢食難安哪。」
望這年過六旬的老者嚇得面如土灰,蘇熙眼中泛起一絲憐憫。只好安慰他幾句,便放他走了,望著衛太醫倉皇而逃的背影,蘇熙發出一聲沉沉的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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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舍之北,山間官道之上
蘇伊桐枕著奶娘的肩,緊閉雙目,冰涼的手死握著奶娘的手,冷汗直冒。身體隨著馬車一起顛簸著,蘇伊桐感到胃中波濤翻湧,乾嘔之意正一陣陣的衝擊著喉嚨。
這古代的官道,也好意思叫道?綿延曲折,坑窪不平。這溜溜達達的馬車,像極了一台沒有固定好的舊式洗衣機,跳躍著翻滾,自己好幾次被顛離坐墊十幾厘米,甚是誇張。
「縉帝無子,又因與其先父的感情至深,對翌王多有疼愛。翌王自小痴迷於兵法,立志要同其父一樣開疆擴土,平定天下。縉帝便由著他入軍學習,年僅二十五歲,參與的戰役便已有近百次。」對面的孔學士,口沫橫飛,自我陶醉的講個不停。他在這台洗衣機里,把北縉歷代君主分成N多集,從清晨追著蘇伊桐講到黃昏,講了整整五天,這才講到了翌王。
孔學士,這位雙鬢花白,神采奕奕的古代知識分子,是蘇伊桐覺得自己穿越以來,最佩服的人。得知孔學士擔任此次出嫁北縉的信使之時,她就意識到,自己這一路絕對不會清靜,只是沒料到,這老人家的體魄如此強硬,舟車勞苦,這麼顛簸的路,興緻竟然不減分毫。
「翌王殿下一十六歲第一次隨軍出征,便智敗侵犯邊境的諸夏,奪回了渭、慶、熙三州。后血戰巨鹿,繳平叛軍,取叛軍頭領王慶首級懸挂於巨鹿城門。」
孔學士講得繪聲繪色,蘇伊桐只感到空氣稀薄,呼吸急促,這幽幽絮念之音就像緊箍咒,令她頭疼欲裂。
她支起腦袋,用手將車窗的帷幔微微撩起,看了出去。柴侍衛此時正策馬緩行在車碾旁邊,可他雖然近在咫尺,渾身散發的冷漠氣息卻拒她於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空然,尋不到焦距。就連那眉宇間自己看慣了的冷焰,如今透著的也不僅僅是冷,還有一種她看不透的氣息。
蘇伊桐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他了,上元節離別到幾日前重遇,他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瞟都沒瞟過自己一眼,有幾次她招喚他一同聽孔學士講課,他都兀自走開。
「翌王與灤兵血戰白溝河,大勝,灤國軍隊為逃命倉皇四散,仍被擊殺兵將四千餘人。威名赫赫,凶名更甚。」孔學士仍然孜孜不倦的念著,一字一句猶如綿軟的細帶,纏上蘇伊桐的脖頸。
「翌王的手下各個勇猛,兇悍,不畏生死。討虜將軍慕容驥,虎牙將軍彭武,偏將軍洪霸都是勇冠三軍的人物。尤其是這慕容驥,出身武將世家,熟讀兵書,武藝高強,家傳的「伾臠」神箭更是天下無雙,在白溝河一戰中,一箭洞穿敵將蕭宛的眼睛,大潰灤軍士氣。是翌王的異姓兄弟,左膀右臂。」
「停車——」
忍無可忍的蘇伊桐終於大喝一聲,眾人一驚,馬車駐住。她手捂著嘴,疾步跨出車廂,奔入道旁的草地,抑制不住的嘔吐起來。奶娘忙追上來,用手輕柔的捋著她的後背。
「公主,我們停下來歇息會吧。」
奶娘心疼的攙著她,坐在了路邊的青石上,沉花拿來綉墊想替她墊平。她虛弱的擺擺手,有氣無力的說,
「不用麻煩了沉花,我的天,還沒到北縉我就能活活暈死在馬車上。」她側頭看向他,見他正立於道旁,兀自看著風景。
蘇伊桐不由得怒火中燒,她受夠了!她站起來徑直朝他走去。本想直接問他,到底為什麼如此冷漠,始終覺得不合時宜。
他的身旁站著一匹高大的黑馬,毛色光亮如緞在晨曦中流光溢彩。蘇伊桐九歲開始騎馬,十二歲就可以策馬狂奔,不論是平底還是林間,都遊刃有餘,見眼前這黑馬四肢粗壯,肌肉輪廓清晰可見,甚是威風,蘇伊桐不禁心生喜歡,目光也就再也挪不開了。
她繞過他徑直走到那馬前,手握住銀色馬鞍,左腳蹬住腳蹬,縱身而起,輕盈的攀上馬背。還好,蘇伊桐暗道,這段韻錦的身子,還沒嬌弱到上不去馬的程度。從高高的馬背上俯視著他,蘇伊桐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又轉瞬即逝,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只見她夾緊馬肚的雙腿猛增了幾分力道,黑馬一聲嘶鳴,四蹄踏開,絕塵而去。
眼前景物倒退,耳邊呼嘯生風,像掌聲一般鼓舞著她,撲面而來的花草芬芳,令她的呼吸順暢,心曠神怡,這馬輕盈的像一隻掠過低空的雄鷹,她伏於馬背之上,好似貼地飛翔一般暢快。來這裡這麼久,這一刻,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時候。
也不知奔出去多遠,身後馬蹄聲漸入,蘇伊桐側目,只見一襲白衣翩飛,策馬而近。四目交接,恍惚間竟見他嘴角含笑,劍眉輕挑,一副挑釁之色。
她將身體壓下幾分,腿上加了力道,從容洒脫的向前奔去。他亦如天水郡之時,緊緊相隨。
青山隱隱,碧水悠悠,翩翩兩驥,催踏一路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