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槭臨軒
「殿下——」彭武奔至,見到這番情景已是驚得臉色煞白,他大喝著人去喚太醫,又焦急的詢問著趙宗奕的傷勢。
趙宗奕緊咬牙關,忍著劇痛搖了搖頭。
瞥見地上染著血的匕首,彭武怎麼看都有些眼熟,突然,他的心一揪,驚道,
「公…公主…」
「快去!帶兵將她尋回來!快!」
趙宗奕急急命令。
看著他的傷痛一點點加劇,彭武燃眉緊蹙,
「可太醫還沒來…」
趙宗奕臉上暴著青筋,沖彭武急喝道,
「快去——」
彭武不敢違抗,只得將趙宗奕小心的攙扶到旁邊落座,慌忙奔了出去。
趙宗奕將身子往後軟軟的靠在椅背上,他感覺越來越冷,一股詭異的陰寒之氣,正從劇痛著的傷口一點一點滲入骨髓,四肢逐漸麻木,意識也開始有些混沌。
忽的,趙宗奕眼前一片漆黑,
如同跌落進萬丈深淵,
兀自眩暈,
而他的心中,
是比黑夜還要濃重的悲戚。
宛城街頭,
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四蹄騰踏,如一縷疾風奔出了城門。身邊景象飛逝,蘇伊桐早已辨不清方向,只沿著關道策馬狂奔,盪起一路煙塵。
不知跑了多久,馬速才稍稍放緩,路過道旁茶鋪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停下片刻。
她,實在太累了。
向店小二討了杯水,蘇伊桐一飲而盡。
溫熱感從喉嚨蔓延進胃腹,渾身的知覺也隨之逐漸恢復,她直感到骨軟筋酥,全身乏力。
蘇伊桐癱坐在桌前,冷汗順著慘白如紙的面頰,止不住的淌。
她惶恐的盯著自己的右手,指尖仍然能感覺到殘存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會死嗎!
不會吧…行軍打仗…受傷一定少不了…
可…流了好多血…
殺人償命…他本就該死…
我…也一樣…
刺殺翌王刺傷翌王,同樣都是死罪,
只是不知道…
他若沒死…我會不會被處死的好受一些…
蘇伊桐腦袋中車輪飛轉著,愈想愈覺得毛骨悚然。
店小二提著水壺,本想再給這貌美的女子斟上些熱水,卻見那雙芊芊玉手,顫粟得連茶杯都端不穩。
店小二湊近,「姑娘,可是不舒服?」
一句輕聲關切,卻恍如耳邊驚雷,將這女子嚇得尖叫,手中茶杯摔落在地上。
「對…對不起…對不起…」蘇伊桐顫聲念著。
店小二不以為然的笑笑,視線卻掠過她的臉,直投向她身後。
蘇伊桐這才察覺到,身後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不…是馬蹄聲!
此時,宛城方向的關道,正以極快的速度奔來一支騎兵,他們氣勢洶洶,鐵蹄碾過之處,盪土揚塵,遮人蔽影,黑壓壓的一片。
追來了!!
蘇伊桐心下大驚,
急急翻身上馬,
雙腿一較勁,
這匹棗紅馬一聲嘶鳴,
如箭般躥了出去。
這馬是她從門口侍從手裡奪來的,沒想到確是奇快。
馬如流星,蘇伊桐早已被顛得頭暈眼花,不辨東西,只得死死拽住韁繩。
突然,
飛箭如梭,
帶著陰風「嗖嗖嗖」的疾擦過她的身子。
箭!!
青雨就是這麼被殺死的!
現在也一樣要我死!
身後傳來兇狠的吆喝聲,她早已嚇得渾身僵冷,心底一片茫然的恐懼。
感覺馬蹄聲愈來愈近,蘇伊桐閉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
這個時候,隨著一連串「劈劈啪啪」樹枝折斷的脆響,無數條粗大的枝杈,從半空中斷落而下。
橫七豎八的擋在了道中,追兵馬嘶人喊的一陣大亂。
「快把手給我——」耳邊呼呼的風聲中有一個沉著而有力的聲音喊著她。
蘇伊桐睜開眼睛,但見一人一馬正落後她半個馬頭,還未看清那人的容顏,她已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本能的伸出了手,一隻寬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蘇伊桐感覺自己的身子如落葉般被拋起,還沒反應過來,已穩穩的落在了一匹黑馬的背上,被一雙堅實的臂膀緊緊箍進懷裡。
這氣息,她再熟悉不過,
清新的就好像冬天,枝頭上凝了晶的霜雪。
逐雲獸四蹄騰踏,拂風掠草,
輕盈得如同貼地低飛的雄鷹。
追兵訓練有素,
只稍作耽擱,
兇狠的箭雨便再次向二人襲來。
「師父…」蘇伊桐止不住的發著抖,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嗚咽著喚他。
柴文訓用堅硬的胸膛,將懷中纖弱,覆得更低,他輕聲道,「別怕!」
撥馬奔進路旁的密林,眼前樹影擦身而過,飛轉斑駁。
逐雲獸,生於深山,穿林越嶺的本領甚是高強,左一閃右一晃了,沒花多少功夫,追兵便被甩開。
耳旁除了風聲、如旋風般的馬蹄卷過草葉的沙沙聲,就只有柴文訓粗重的鼻息,滾燙,擦著她無甚血色的面頰。
天色漸暗,層林染靄,
逐雲獸終於停下了腳步,
柴文訓翻身下馬,忍不住的一聲悶吭。
蘇伊桐失聲驚呼,因為她望見一支冷光凜凜的箭,正插在他的右肩上。
「你怎麼樣!」她急匆匆的跳下馬扶住了他的手臂。
柴文訓咬著牙,猛然將箭撥出來,然後封住了肩頭的穴道。
「我沒事。」
柴文訓聲若蚊蠅的回道,不料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都是因為我,每一次都是因為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
蘇伊桐搖頭抽泣著。
柴文訓抓住她的手,將一枚白玉瓷瓶放在她掌心,安慰道,
「只是小傷,公主快替屬下將此葯淋在傷口上。」
借著皎白的月色,他的傷口血肉模糊,鮮血早已將後背衣衫染紅了一大片。
蘇伊桐心疼得快要窒息,她攥著藥瓶,兩行晶瑩的淚水又忍不住簌簌撲落。
見她不動手,反而哭得更凶,柴文訓強顏笑道,
「徒兒如此慢的性子,這箭傷雖不會致命,為師怕是要失血過多而死了…」
一句玩笑,令她破涕為笑。
蘇伊桐趕忙擰開藥瓶,輕輕的將白色藥粉撒在傷口上,她的動作極其溫柔,生怕弄疼了他。
說也神奇,本是鮮血淋淋的皮肉,沾上著藥粉的地方,血瞬間凝成了暗紅色,就像是快要結了痂。
蘇伊桐心中大呼不可思議,怔了怔又全神貫注的包紮起傷口。
待傷口處理好,一抬頭,正撞上那雙溫潤如水的眼眸。
月光下,那精琢如玉般的側顏,令她不禁有些慌亂,臉一紅,垂下了頭。
突然,柴文訓抖手射出一顆彈珠,擊中逐雲獸的脖頸,馬一聲低嘶撥頭衝進密林深處。
蘇伊桐駭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被他用左臂攔腰抱起,柴文訓騰空躍起,縱入灌木疾速朝反方向的山坡奔去。
聽到了身後追兵急促的馬蹄聲,
宛如催命的戰鼓。
蘇伊桐的心中,百感交集。
箭…又是金色的…
翌王出動了慕容家神勇無敵的精騎隊…
他定是恨透了我,
恨不得,將我亂箭穿心…
伏在柴文訓胸口,
蘇伊桐僵冷得劇烈的顫粟,
而他緊緊的箍著她,
不留一絲空隙,
步履如飛。
林間一片黑暗,樹影斑駁如魅,
隨著山勢漸漸變得陡峻,崎嶇,頭頂張牙舞爪的枝椏,變得愈來愈稀疏。
馬蹄聲也換做輕盈細碎的步履聲,果然,這萬眾挑一的精騎隊,爬山的腳程並不慢。
忽然,頭頂驟然空曠,
原想著樹高林密,便於藏身。
不料這林子奔出幾里地后,
橫亘面前的,竟是一道深幽斷崖。
月的冷光,肆意傾灑,
溶進黑幽幽的崖谷。
前無去路,後有勁敵。
一道道矯健的黑影從林中躥出,
手中寒刃粼粼,他們就像正在狩獵的狼群,窮凶極惡,卻不急著發動猛攻,只分散開隊伍將獵物包圍,一步一步逼向斷崖。
適才帶傷疾奔,引得柴文訓毒痛倒轉翻騰。一股腥甜之氣伴著紊亂的氣息,不斷湧入喉間,他咬緊牙關,確是忍不住,嘔出一口熱血。
此時的他,渾身經脈逆轉,內力盡失。
蘇伊桐但覺胸前一陣溫熱,驚叫道,
「師父么樣…你把我放下吧…」
「抓緊。」柴文訓將懷中人兒抱得更緊。
他將渾身唯一的氣力集於左臂,力道大得好像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胸膛。
兩個人一面退一面環顧四周,尋找著突圍之機,
突然,幾道黑影如孤煙般的衝天拔起,白光閃閃,破空向二人頭頂襲去。
柴文訓一手迅速抽出腰間繩曲,一手仍未松她半毫。
雖然緊閉著雙眼,蘇伊桐依然能夠感覺得到刀光劍影一重又一重。
她怕極了,緊箍著柴文訓的脖頸屏住呼吸。
殺氣騰騰的精騎隊足有百人,武功高強,刀法奇巧,可這獵物豈是池中之獸,即便以寡敵眾,又發不出內力,繩曲仍矯如靈蛇,迴轉破風。
「咣當咣當」清脆的兵器相駁之聲中,夾雜著一聲聲沉悶的慘叫,和紛亂倒地之聲。
他出手太快,甚至沒人看清,那是劍,只看到環繞在他身旁,一道道的流光靈閃。
柴文訓縱出包圍,距崖邊已不足幾米。
精騎隊再不強攻,
山風卷著流箭,猛烈的射向他懷中的柔弱,
所有人都意識到,她,是他唯一的軟肋。
縱有繩曲,也難敵箭陣猛攻,柴文訓肩頭中了箭,她從他懷裡跌落那瞬間,眼睜睜看著一把尖刀刺進他的左肋。
血光,四射。
接著一記重掌打在他胸口,體力不支的他身子被拋向空中,又隨風墜下斷崖。
蘇伊桐驚叫著爬到斷崖邊,空洞的眸子里,全是流嵐霧靄。
霜月映照下,就好像一條銀色的深不見底的巨大長河緩緩流動著,
而他,早已被黑暗吞噬。
「師父——」
勁風呼嘯著砭骨刮來,轉瞬便將她凄厲的哭嚎撕碎消散在茫茫暗夜中。好似在她心上活生生的剜去了一塊肉,鮮血淋漓。
身前弦上滿弓瞄著她步步迫近,領頭的黑衣人看不清容貌,確是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只等一聲令下,亂箭穿心。
她不避不閃,只輕輕合上了眼,
冷月凝凄愴,風乾淚兩行。
往事,
恍恍惚惚,影影綽綽,
皆如一夢,
在她的腦中,
終化作一片空白。
原來,心痛的極限,便是再也感覺不到痛。
她迎著凜凜殺氣,睜開眼。
目光,絕然。
此空不入發之時,
呼呼風聲送來聲聲的大喝,
但見火把搖搖,又一支隊伍急匆匆的從遠處奔來。
蘇伊桐本已是絕望的臉,牽起一絲嘲諷的笑。想不到,翌王欲取我的性命,竟派這麼多兵馬,前仆後繼,真是…煞費苦心啊…
既然終是一死…
又何必令他失望…
風過,髮絲纏繞雙眸,
她早已看不清來時的路。
火把越來越近,
她聽見有人遠遠喊嚷著,
「公主…」
可是太遲了…
只見她轉身,隨一陣清風縱起,身子輕得宛如一根鴻羽,白裙,縹緲,在半空劃了道凄美的弧線,投入崖下…
師父…對不起…
是我,一次又一次連累你…
只願來世,
重尋一方天地,
換作我來保護你…
彭武帶兵疾步奔至,見眾人張弓搭箭直瞪瞪的望著空蕩的崖邊發獃,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一陣冷颼颼的寒氣襲上背脊。
提著心,彭武惴惴不安的挪步到斷崖邊上,這崖下暗黑一片深不見底,冷風拂面,霧靄茫茫。
彭武這身高八尺的大漢直瞧得有些眼暈,冷汗涔涔。
他倒退兩步,忽一回身,餓虎撲食般的撲倒了那帶兵的將領。
借著朦朧月色,彭武瞅那面容幾分眼熟,又一時辨不清是誰,但能肯定此人絕非精騎隊的統帥。
「公主哪!公主哪!」鉗住那人的喉嚨,
彭武急得一時的氣結,只恨不得活活將他捏碎!
這…這女子…可是…殿下不顧自身安危,
一心想要保護的人哪…現在…可如何是好!
「找!快給俺找!找不到誰的命也留不長!」
翌王府寢殿
翌王遇刺的消息,
不知是誰人傳了出去,
使得朝野震動。
此時寢殿之中,人影憧憧。
「哎呀…別動!」
早已是心力交瘁的林祿海,一把摁住了金塌上想要起身的趙宗奕。
誰知,趙宗奕竟然脫口呻吟,神情更加痛苦。
林祿海驚得手足無措,「哎呀,殿下,老奴該死啊,弄疼了殿下。」
趙宗奕緊咬著嘴唇,下意識的捂上肩頭剛包紮好的傷口。
眼瞧著紗布又滲出了殷紅,迅速蔓延成一片,林祿海緊張的望向李太醫,見他止不住搖頭。
他面色陰沉,「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話啊!」
李太醫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小心翼翼的去揭紗布,鮮紅的血立刻如泉涌般汨汨往外流淌,眾人皆是大駭失色。
連林祿海也看得出來,這傷並不深,甚至算是很淺,如此輕傷只要止血上藥包紮好,便應該沒事了,為何現在微微一動,便會撕裂。
李太醫行醫幾十年,確也是一副惑然之色,待再次上藥止住血,他朝眾人連連作揖,愧責道,
「這…這…老臣驗過,這傷無毒啊…可…實在是解釋不通…」
討擄將軍慕容驥望著趙宗奕微微顫粟的眉心,劍眉亦是愈蹙愈緊,想殿下體魄強健,沙場負傷如同家常便飯,從未見他皺過下眉頭。
這傷如此詭異,其中必有蹊蹺。
拾起那把匕首,慕容驥來到燈下,細細觀瞧,但見刃如秋霜,紅光映照下,竟隱隱一道幽藍的寒氣遊走其上,還有這匕首異常冰冷,片刻間,慕容驥已感覺指尖有些微麻。
「楊謬…」金塌上,趙宗奕忽的開口。
守在門口的楊副將急忙奔到近前,下跪道,
「末將在!」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殿下,已是寅時。」
「寅時…」他蹙緊眉頭,「彭武可回來?」
「彭將軍還未歸。」
趙宗奕手撐床榻,再次想要起身,這一次被慕容驥攔住,
「殿下,此傷絕非一般,殿下此時萬萬不要亂動,還需靜養。」眾人忙連聲應和。
這一動,趙宗奕的肩膀如刀剜般劇痛不已,更令他吃驚的是,這痛感彷彿是活的一樣,迅速向手臂蔓延,他無力的躺下去,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