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伊桐終於走出房門。
這將軍府後堂比想象的還要大,院中的一棵參天大樹像極了兒時庭院里的棗樹。鬱鬱蔥蔥,枝椏自由的漫天舒展著。
一棵樹,
在這府中竟然給了蘇伊桐莫名的溫暖。
還有奶娘,
她知道自己終於肯說話走動的時候,竟然喜極而泣,她一定很疼愛段韻錦。
還有…
那個沉花日日都要提起的恩人…柴侍衛。
那條長廊,通著將軍府的正堂和後堂,蘇伊桐幾次都望見一道墨藍色身影,從容走過長廊的另一端,一瞬之間,已知是他。
蘇伊桐很想穿過這長廊,將初見那日的錦衫還給他。可是,奶娘說正堂女兒家是不能隨便去的。
一日,奶娘前來喚她,神情複雜。
冬雪沉花忙為她精心妝扮,溫潤的玉釵淡淡綰起烏黑及腰的長發,留一縷青絲垂在胸前,淡粉色華衣裹身,外披白色紗衣,襯出頸項和鎖骨優美的線條,裙幅褶褶如雪,華光溢彩流動輕瀉於地。
蘇伊桐跟在奶娘身後,一步一步穿過那長廊。
正堂內,一人身著紫色朝服,端然穩坐。身旁的段隆神采奕奕。
詔書已下,
「段門有女,傾國傾城,天資聰穎,賢良淑慧。本王收之為女,賜姓為蘇,與北縉之翌王婚,兩國之交益親。段將軍為國之功獻,本王甚感欣慰,請段將軍一月後啟程,將公主安送於北縉,成本王之心。」
拜跪於地的蘇伊桐不禁想笑,這段家千金既敢逃婚,又豈會是賢良淑慧的尋常女子。這古代的詔書跟娛樂圈的通稿也沒什麼兩樣,都是套路。
賜姓為…「蘇」?
一月後啟程?
蘇伊桐難掩欣喜,蘇…她雖然不以蘇世禮為榮,但這舉目無親的時代,能歸於自己的本姓,已是慰籍。
段隆跪地,恭敬的捧過詔書,奉於頭頂。那誇張的姿勢,甚是敬業。
她一身華服,立於正堂之上。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穿過那長廊,來到他在的地方。
他既是侍衛,當守衛在此才對吧。
蘇伊桐環視四周,未見墨藍色衣袍,只看見那些分辨不來的陌生面容,無論男女,皆頷首俯身候著自己,隨時待命。眼裡,恭敬之餘夾著讚歎和艷羨。
「韻錦吶——」
送走朝使的段隆此刻正步步生風朝自己趕來,急迫之情溢於言表。微胖的身影后,跟著一襲墨藍身影。
是他!真的是他!正從容鎮定的走近自己。
蘇伊桐忙低下頭。
「韻錦,你現在乃是公主了,我段家蒙受皇恩,為父必益忠於朝廷。女兒你一月之後即將啟程,當好好安定心神才是啊。」段隆關切的語氣甚是真誠。
還有一個月,太快了。
我不能就這麼走了,
這畢竟是我到來的地方,
我還沒有好好探尋明白。
「父,父親…」蘇伊桐喚得磕磕絆絆。
段隆卻極為愛聽,「韻錦吶,你有何要求,儘管告於為父」
「我,我…」蘇伊桐絞盡腦汁組織著語言。
「我…女兒…受了驚嚇,腦子時常混亂,常常…常常透不過氣,還有一月就要離開了,我能不能出去轉轉?」話音剛落,蘇伊桐敏銳的捕捉到段隆眼中,劃過一絲狡黠,取而代之的是慈愛的微笑。
「韻錦,這畢竟是你的家,為父也捨不得你遠嫁啊。既然你想去逛逛,為父我豈可不許啊。」段隆猛的握住蘇伊桐的手,蘇伊桐心中一顫,「女兒如今乃是公主,千金之體,怎能隨意與平民百姓共行啊,為父且令柴侍衛隨你左右,護你周全,才得心安啊。」
說罷,斂了笑容,轉身命令道,
「柴侍衛,今日起,你須守在公主左右,保護公主,如若公主出府,你須寸步不離,切勿失職!」
「屬下遵命。」
蘇伊桐又聽見那深沉而冷冽的聲音,不禁側目,剎那,竟望見他也看向自己,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漣漪,又一瞬即逝。
將軍府後堂
一早起來,奶娘便報來喜訊,將軍一早啟程,前往周邊若干郡縣巡查,未知多久歸來。
這真是太好了,我也能出去走走了吧。
那他呢?
昨天可受了命令步步不離我左右?
他會來嗎,還是我去請…他?
蘇伊桐推開門,庭院里,他已守在那樹下。
晨光透過枝椏,慵懶的灑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上,眉宇間似添了幾分清秀。墨藍衣袍上黑色綉紋,暖光中,竟如一簇簇冰冷的火焰。
蘇伊桐不懂,為何這冰冷之勢,也會燒得狂烈。
「屬下參見公主」他意欲跪地行禮。
蘇伊桐忙伸手扶住他…手又如觸電般撤回去。
「不要拜我,不需要,快起來吧。」見他已單膝跪地,蘇伊桐只覺得呼吸急促。「快,你快起來,沉花…」
接過沉花手中的墨藍錦衫,蘇伊桐小心翼翼的托在手中,遞了過去。
「那一天,多謝。」
「一件衣衫,公主無需掛懷。」他接過錦衫,平靜得無一絲動容。
什麼叫一件衣衫,我說的是衣服的事嗎?
蘇伊桐曾無數次想象,有一日將這衣衫親手還於他,這戲在心裡演了太多遍,豈料到,今日如此簡單。
這人也太無趣了,一點不通人情,
蘇伊桐心裡暗暗抱怨,卻被那冰冷之勢吸引著。
既然我是公主,你再無趣也要跟著我,呵呵。
「我要出去走走?你去嗎?」蘇伊桐穩了心神,試探道。
「屬下自當隨公主左右。」他恭敬的回道。
「好!那現在就走。」那一瞬,蘇伊桐是真的開心起來,雖然沒見他笑過,甚至沒有正視過自己。
但他真的存在啊…就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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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郡
「姐姐,哦不,公主,快來看」沉花畢竟年少,眼前繁華的街市,令她眼花繚亂,比身後的蘇伊桐顯得還要迫切。
這天水郡與蘭溪村相比,甚是繁盛,即使是投資尚可的電影,也很少有如此川流不息,欣欣向榮的街道實景。人群中,蘇伊桐的心情莫名舒暢,連呼吸都比前幾日透徹許多。
她腳步輕盈的逛著,好奇的遊覽著街邊喧鬧的門庭。
而他,步步相隨。
幾次若無其事的轉身,蘇伊桐都能看見,他那張冰冷的面龐,透不出一點情緒。
「柴侍衛!」
這是她第一次清楚的喚他,話一出口,只覺得發聲的這個自己,很親切,就像自己本來就屬於這裡,不曾絕望過。
「你就這麼跟著我,會無趣嗎?」蘇伊桐眼睛泛起神采。
「屬下職責所在。」他依然畢恭畢敬。
蘇伊桐只覺得,那冷焰,正從墨藍衣袍蔓延向自己,隻言片語,卻已足夠。
「嗯…在我們那兒…不,在我的家鄉…男子和女子上街,都是很無趣的,跟現在的你一樣,沒有話講,像一部行走的機器。」
蘇伊桐本想說笑的,卻想到了範金華,每次上街無趣的那個,從來都是自己,範金華像上緊了發條的音樂盒,歡快的絮叨著,不知疲憊。
蘇伊桐眼中的光亮,轉瞬熄滅了。
「我知道,你跟著我,只是怕我再逃走吧…」
「怎麼公主以為能逃的掉?」他劍眉微挑,嘴角似揚起一絲挑釁。
蘇伊桐竟覺得臉頰微燙,側目看他,那冷俊的臉,眉宇間的從容不迫,毫無破綻。
「逃?」她諷刺的笑笑,
「有家的人才會想要逃,現在的我…在哪裡又有什麼區別…」
眼前這條路,再走下去就是蘭溪村的方向了,蘇伊桐清晰認得,自己來的方向。
她轉過身,那晶瑩透亮的眼眸里,泛起了薄霧。
你又如何明白我說的,只是,說給你聽,我會好一些吧。
「柴侍衛,我們回去吧…我累了…」
身後,深邃的眼眸中映著她難掩失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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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蘇伊桐散漫隨意的逛著天水郡,話漸漸多起來,那個防備的自己,正在小心翼翼舒展著,慢慢與這身體融合著。
直到那銅鏡中的自己,眉目間似燃起一分英氣。一切都在慢慢蘇醒。
她的話越來越隨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而他從不應和。這種交流,竟讓蘇伊桐覺得輕鬆,側過頭那一瞬,總會迎上他深邃的眼眸,他似乎都在聽,又似乎不在聽。
蘇伊桐很想凝視他的眼睛,又怕陷落在那深邃莫測的黑白漩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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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
沉花這幾日也沒閑著,四處撒歡。與軍府的大小管事兒混的甚熟。常把情報帶回來給蘇伊桐匯總。
信息越來越多,這天水郡和將軍府在蘇伊桐腦中已有大概輪廓。
這將軍之女段韻錦,並非自幼長在府里,而是八歲時隨奶娘一同被段隆尋回。段韻錦逃婚是在其母過世的第九天,也就是靈柩運去玄明寺的那天。
至於她如何逃走的,沒人知道,這段家小姐絕非尋常女子。
「今日又有何八卦啊。」蘇伊桐滿臉的求知慾,
「公主,何謂八卦?」沉花不解。
「八卦…就是你每日跟我講的事情啊,非常重要的事情,對於我很重要的。」蘇伊桐信口胡說,沉花倒得意起來,可瞬間又化為憂愁。
「公主,沉花…沉花這個八卦…不知當不當講。」
「說啊,怎麼還吞吞吐吐的?」蘇伊桐更加好奇了?「莫非你…打探到了柴侍衛的事?」那真的是太好了,蘇伊桐不禁欣喜。
「柴侍衛之事…沉花多日以來,詢遍這府中上下,皆無人知曉啊,只知道他武功似乎深不可測,卻也無人親眼見過,至於何方人氏,就更無從打聽了。甚至…無人知道他的姓名。」沉花沮喪的抱怨著。
武功深不可測?
蘇伊桐又想起初見那日,身影似馭風而來,彈指間,山賊紛紛倒地,那麼的泰然自若,臉上沒有一絲的波瀾。
「公主?公主?」
「哦?那你打探到了什麼?」蘇伊桐掩住悸動。
「我…我…聞得那…北縉的翌王殿下…」沉花面如土灰的樣子,像極了出差的火車上,範金華講鬼故事嚇唬初初時的鬼模樣。
「那…那…翌王殿下,威武神勇,驍勇善戰,用兵如神…只…只是…」
這不都是褒義詞嗎?蘇伊桐不解,
「只是什麼啊?」
「只是他…他…生性殘虐,視人命如草賤,殺人…殺人如麻…」
蘇伊桐覺得自己的血液轉瞬就冷了,沉花說那山賊九十二人被剿滅之時,都滿不在乎隨口帶過,如今卻嚇得話音顫抖,這翌王…該是多恐怖…
「沉花聽聞,這翌王征戰多年從無俘虜,因為無論敵方士卒投降與否,皆會當場殺掉…一人不留…每每收兵凱旋而歸…戰場上皆寂靜無聲,屍橫遍野…」
連投降的人,都要全部殺掉嘛?
蘇伊桐嚇得汗毛倒立,四肢冰涼,這下終於知道,這段家千金為何要出逃了,抗旨是死罪,嫁去北縉也未必能苟活幾日。
這古代王侯將相,毫無人性,對他們來說殺人是日常玩樂嘛。
我這條命,又能保得了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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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日,興緻不高。」
是他…
恍惚間,蘇伊桐聽到他竟主動發問,回過神才發現,街市漸遠,再走下去,已是天水郡外的一片青草如茵。
「將死之人,又有什麼興緻。」蘇伊桐不免苦笑,聞知那翌王之事,她便篤定,命不久矣。
「公主乃千金之體,何出此言。」
蘇伊桐微微竊喜,這還是他第一次與她對話啊,一言一語,恰恰好。
「公主又如何,不過是件禮物。我連收件人都不知道什麼鬼樣子。」蘇伊桐黯然神傷,一步一步,融入那生機勃勃的綠色。
她知道,他亦步步相隨。
可他又怎知,自己這漫無邊際的無助。
忽然聞得身邊,薄如蟬翼的蟲鳴聲里似有微微異響。隨聲尋去,她在青草間發現了一隻羸弱的雛鳥,正竭盡全力喚著自己。
捧在掌心了,是那麼的弱不禁風,可聲聲哀鳴,竟震撼於心。
蘇伊桐抬起頭,尋到繁茂枝椏間中一處隱密,便是它的家吧。
她捧著雛鳥,滿眼期待來到他身前。
他冷俊的臉無甚表情,
「天色漸晚,還請公主回府。」說著,轉身就要走。
蘇伊桐嘆了口氣,將雛鳥小心翼翼放入衣衫之中,倔強的抬起頭。
這樹也不算很高,枝椏茂盛,落腳點那麼多,自己也能爬上去,何須求你。
「你小心點,我說蘇伊桐,你別再爬了。差不多得了!」庭院里,棗樹下,十二歲的範金華,惶恐不安的叫著。「行了,快下來,我看著滲人!」
「這樹,我7歲就能爬到頂了!」十四歲的蘇伊桐攀著枝椏,得意的說。
「那能一樣嗎,你現在多少斤,那會多少斤。別再往上爬了,我輸了我輸了,我的祖宗,趕緊下來。」範金華懇求道。
「小桐啊,要當心,快下來。」那是媽媽,面帶微笑,迎面走來,手中的盤子,紅彤彤的西瓜圍成了小太陽,紅彤彤的。
雛鳥聲聲鳴叫,將走神的蘇伊桐喚了回來。
抬頭向上看,雖拼盡全力,四肢酸軟,距那高椏,仍餘數米。曾經的自己,這麼矮的樹,易如反掌。
如今,困在這千金小姐纖弱之身中,實在力不從心。
蘇伊桐無奈的嘆了口氣,低頭見他已守在樹下,望向自己,眉宇間的從容,一如往常。
我又豈能讓你看不起,蘇伊桐穩住呼吸,「走吧,小傢伙,我們自己回家。」伸手抓住上方的枝椏,用力拽了拽,嗯,沒問題,很結實。另一隻手也牢牢握上去,用力晃動腿部,順利的將一條腿搭上樹枝。雙臂環抱住枝椏,本想翻轉身體,將空懸的腿也攀上去,只覺得手臂突然一陣抽搐,僅存的氣力剎那間抽離,整個人墜了下去。
瞬間,身下一陣清風襲來,半空中迎上他堅實的臂彎,身體被牢牢護住,隨風旋轉,恍惚間已安然落地。
他…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顫抖,瞳孔如黑色的迷霧,看不透,自己卻已沉醉在那黑白的漩渦中,蘇伊桐只覺得面頰發燙,他那微暖的氣息,無處可逃。
還來不及開口,他已撤回手臂,退遠兩步。
「不過一隻雛鳥,公主又何必如此。」
「幸好,你沒事。」
蘇伊桐將雛鳥捧到他面前,
「在你眼裡,他是只鳥,但對我來說,它是,我自己。」
他眉宇微微一緊,有些驚訝的看著她。
「我請你把它放回去。」蘇伊桐的話近乎懇求。
接過雛鳥,他縱身而起,身形之快,蘇伊桐還來不及回頭看,便已攀上幾米的枝椏,輕盈的未驚擾一片枝葉。
「小心啊…」蘇伊桐叨念著。
怎麼會有人,能這麼快,像鬼一樣。
只見他緩緩攤手,輕柔的將雛鳥放入巢中。嘴角似揚起一抹淺笑,又轉瞬即逝。
縱身躍下,不染煙塵。
「謝謝,謝謝…你…」蘇伊桐難掩欣喜,「你看見那鳥窩裡,還有什麼嗎?」
「已有兩隻雛鳥,相信不久雌鳥便會歸巢。公主可安心。」他恭敬的回答。
「真的嗎?還有家人啊,那真的太好了!」蘇伊桐望望高椏,笑逐顏開,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綻開幸福的笑。
「天色已晚,請公主回府。」他的話似比往日輕和。
「好,我們走吧。」蘇伊桐轉過身,步伐輕盈的向天水郡走去。
真的太好了,你能回家,真的太好了,謝謝!
身後的他,冷俊的臉掠過一絲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