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宛城長街,一豪華氣派的酒廝門口,兩串風燈高懸,橙紅的暖光慵懶,滲進如煙的夜色。
店小二滿臉堆笑,將幾位醉意朦朧的酒客送到門口,吆喝了幾句,便轉身回到了櫃檯前。
「怎麼著?這樓上的貴客還喝著呢…」
掌柜沒抬頭,手中算盤珠,吧嗒吧嗒的響。店小二嘿嘿一樂,湊近他低語道,
「我看,彭將軍今日…有艷遇,一時半會啊還走不了。掌柜的,咱倒不如開間客房…孝敬著他。咱這酒樓要有這麼個貴爺罩著,那可算是固若金湯了。」
掌柜的眼珠滴溜一轉,點頭道,「我上去瞅瞅。」
「您快上去瞅瞅,這彭將軍的眼光…還真是…異於常人啊。」
店小二神色詭異,笑著跟著掌柜往樓上走。
樓上最佳的東南廂房裡,傳來陣陣吆喝,掌柜聽得一愣。
這動靜,也不像是風花雪月哪…他暗道,躡手躡腳近前,附耳細聽。
「我說你老盯著瞧什麼,沒見過俺老彭是怎麼著?」一聲吵嚷,震得門板微顫。
「哎呀…彭將軍您動什麼怒嘛,」
女子嬌柔的聲線,惹得掌柜心頭一陣蘇癢。
「小女子常聽人說,這行軍打仗的將軍啊,身上皆帶著一股子常人沒有的威風,今日親眼目睹彭將軍的風采,果然超凡絕倫,小女子怎能不牢牢映在眼裡…印在心頭啊…」
「嘿嘿…」掌柜和店小二相視而笑,忽聽腳步聲鏗然而至。
「咣當」從門裡忽的探出來一張黢黑的大臉,彭武怒喝,
「你們兩個是不是活膩歪了,敢聽俺老彭的窗戶根!」
掌柜的腿一軟,跪了下去,
「彭將軍饒命,彭將軍饒命,小的是看時辰不早了,想…想來看看彭將軍要不要再添些酒菜…」
「是…是…」店小二也跪在地上,哆嗦著念叨,
「小…店樓上還有…還有上等的客房…彭彭將軍要是不嫌棄…小人這就去…打掃…再給您…備上…備上上好的酒菜。」
聞得此話,直把彭武氣得暴跳如雷,揪著店小二的脖領子,咬牙切齒道,
「你說甚?你知道個屁,給我滾…滾遠一點——」
他猛然一揚手,店小二被扔出了半丈遠,哇哇慘叫,二人屁滾尿流逃下了樓。
彭武黑臉憋得發紫,瞅了瞅身後掩嘴笑個不停的女子,他氣喘如牛的坐回了飯桌前,撥浪著大腦袋,嘆道,
「行,你小子就耍吧…俺老彭一碰見你,就是倒霉…」
火鳳綻放出嬌羞的甜笑,眉心正中間,是一顆碩大的黑痣,再配上兩個紅撲撲的臉蛋兒,這副尊榮啊把彭武看得渾身發毛。
她正眨著細長的小眼睛,柔柔回道,
「哎呀…這不是閑來無事嘛,你我二人孤男寡女,總不能大眼瞪小眼的干候著殿下吧。」
「你再來勁!」彭武抄起茶盞,扔了過去。
火鳳一側身,玉手如勾,將擒住的茶盞又
輕輕放回了他面前。
「你說這殿下,商量好了潮海樓共飲,這都一個半時辰了,人影都沒有…」
彭武愁眉苦臉的吞了一大碗酒。
火鳳捏起白玉杯,輕笑道,
「殿下定是不會來了。」雪白紗袖遮面,玉頸輕揚,將酒飲下。
彭武瞧著他扭扭捏捏的模樣,冷哼一聲,鄙夷道,
「你小子如何知道?」
「今晨,我親自去別院,為那南舍公主消愁解怨。想必此時,有佳人相伴,殿下怎麼可能抽身出來,赴你的約?」
「好啊你!」彭武一掌將桌上的羹盤碗碟震得嘩嘩作響,眼睛瞪得好似銅鈴,
「你個臭小子,明知道殿下不會來,還扮成這副模樣與俺老彭膩乎了這一下午。你…你這明明就是故意戲耍於俺…俺…俺…哇呀呀呀!」
彭武氣得鬼叫連連,一把掀翻了桌子。
火鳳縱身躍上窗欞,聲音瞬間清朗,朝著彭武拱手壞笑,
「莫氣,莫氣,我這便要遠走,特來跟彭大哥告個別,待我轉告殿下,保重身體。」
說罷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嘿!你這臭小子,遠走是要走多遠,給我留著性命回來——」
彭武倚窗嚷上一句,瞧著滿地的狼藉,碎碎念道,
「哼,回來俺再收拾你…這臭小子…越來越不像話…扮個姑娘也不扮個耐看點的…什麼眼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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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城,灤與縉土交界。
鞍陽一戰,灤大敗,奉郾、胤、戌三城以為和。使節被殺,灤主揮大軍欲奪回三城,終敗,兵隕半,失滇城。
之於灤,奇恥大辱。
戌城中軍府
冷月孤懸,薄雲淡淡。
中軍府正堂,燈火通明,恍然如晝。
本是肅穆之地,此時輕歌艷舞不絕,絲竹管弦齊奏,一派紙醉金迷的奢靡。
案后,端然穩坐一人,淡藍雲錦華袍上綉三彩牡丹圖紋,頭戴蘭彩玉冠,腰纏八寶大帶,渾身上下貴氣逼人。
此人,正是平王趙崇瑜的外甥——武勝。
趙崇瑜本欲將武勝留於身邊,為其在朝中謀得厚祿高官。
怎奈武勝為人驕奢自大,那日,當街強搶民女,在翌王府,趙崇瑜苦苦央求顏面掃地,才換得其半命而歸。
武勝仍不知悔改,私取平王拜貼,以十幾名歌舞伎為禮,意諂媚翌王。
此舉令趙崇瑜心灰意冷,顧念其往日來對自己恭順有加,終在縉帝面前,給武勝請下個邊關督軍之職,使其遠走戌城,眼不見為凈。
身到戌城,武勝直感雲高風清,心頭抑鬱難舒的煩悶蕩然無存。
這邊境小城,平王的外甥到此任職,乃是驚天動地之事。
當地官員的諂媚阿諛,手下隨從的奴顏卑膝,令武勝很快便將趙崇瑜臨行前的諄諄教誨,拋到九霄雲外。
在戌城過上了眾星捧月、驕奢淫逸的日子。
此時,兩名妖嬈的女子,正服侍著監軍大人飲酒。
蓮藕般的手臂摟著武勝的脖頸,鶯鶯喃語。
案前,香煙繚繞,輕紗曼舞,幾名紅衣舞姬,足尖細步盈盈,腰肢婀娜輕扭,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
中軍堂,酒香、麝香、脂粉香化作一團,隨絲竹囂囂,酒談嬉笑,織成網,密不透風。
一位將軍滿面通紅,眼中溢滿欽佩之色,只見他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舉著酒碗朝武勝笑道,
「末將敬監軍大人,大人神勇過人,連日來屢退灤兵,令我軍士氣大振,威如破竹啊。」
聞得此話,眾人皆高舉酒碗,大聲附和。
武勝醉眼迷離,婆娑著身旁女子端著酒杯的玉腕,將唇湊近,輕嘬了口酒。
摟過那女子的纖腰,滿不在乎道,
「上陣殺敵為本將份內之責,何以為傲?只是,本將萬沒料到,這灤軍竟如此羸弱,如此不堪一擊。哈哈哈哈——」
「是大人驍勇善戰,才能令眾灤賊望風而逃哪。」女子貼上武勝的耳畔,含羞嚶嚀著。
「好,說得好。」
手托女子的下巴,武勝醉眼直勾勾盯著領口間粉嫩的香頸。
這時,堂側傳來吆喝聲,
「大人,不如趁著士氣正高,將那城外的灤軍一鍋端了,讓灤主也見識見識,您是何等超凡絕倫的人物。」
那是位滿臉嘟嘟肥肉的將軍,正轉著豆子般的眼珠子,儘是諂媚之色。
武勝朗笑,
「那有何難?待明日本將出城討戰,便將灤營一舉踏平。」
「大人可知那灤營有多少兵馬?」另一位副將,捋著頜下幾縷稀疏的鬍鬚,謹慎道,
「多少?」武勝不屑。
「據探馬回報,至少是五六萬的隊伍,而…我軍僅有三萬。」
武勝嗤之以鼻道,
「三萬也好,五萬也罷,灤將皆力虛體弱,不堪一擊,對戰不到四五個回合,便敗下陣去,兵力懸殊不足為懼。」
他頓了頓,又露出一副張揚狂傲的模樣,高聲道,「人人皆贊北縉翌王,用兵如神,戰無不克,兩軍對戰,皆以少勝多。如今敵軍軍心渙散,士氣萎靡,正是趁勝追擊的上好時機。讓天下人知道知道,北縉除了他翌王,還有我武勝。」
「大人,」一位藍袍老將,目光如炬的注視著武勝,
「鞍陽一戰,末將曾隨殿下出征,那灤軍將領冷延霆、冷延鈞皆驍勇善戰,勇猛無畏,與殿下麾下討虜將軍慕容驥大戰百十回合,最後冷延鈞死於慕容將軍的丕臠神箭之下,冷延霆僥倖逃脫。」
提到慕容驥的名字,大堂內霎時間鴉雀無聲,眾將官臉上皆現出敬畏之情。
武勝面色一沉,「你此言何意?」
老將又是一拱手,「末將以為,那冷延霆乃佯裝戰敗,此…大有可能是灤軍的詭詐之計,還望大人…」
「胡言亂語!」
武勝怒喝,驚得身邊舞姬們腰肢一顫。
「本將與那冷延霆連番交手,真敗、佯裝難道本將會辨認不得?你此言,不過是存心諂媚翌王,若再以此妄語惑亂軍心,休怪本將軍法無情。」
老將軍堆滿皺紋的臉,漲得通紅,沉嘆一聲坐了下去。
武勝將酒碗高舉,縱聲呼道,
「眾將官,本將心意已決,這幾日便整頓兵馬,擇日出兵大敗灤軍!!!」
中軍大堂,響起一陣豪情壯志的歡呼。
次日。
晌午,陽光和煦。
「大人…」
聽著房門裡傳來聲聲女子的嬌喘,直把叩門之人聽得心猿意馬,腦海中隨即浮現的淫亂畫面,引得他渾身酥麻。
良久,方才正肅容顏,又提高了些音量,喚道,「大人…」
門「吱扭」推開,武勝裹著衣衫,怒氣沖沖的罵道,
「你吵什麼吵,擾了本將軍的清凈。」
來人名叫高玉貴,正是昨日酒談間提及灤軍兵力的那名副將。
他忙朝武勝深深一揖,言辭懇切道,
「大人容稟,末將確有要事相告。」
武勝沒好氣的瞪了高玉貴一眼,冷言道,
「有什麼要事,便去側堂候著,休要在此呱噪。」說罷,咣當關上了門。
高玉貴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等到申時,才見滿面紅光的武勝,踱步而來。高玉貴忙拱手相迎,武勝不耐煩道,
「你有何事?速速講來。」
「大人,與灤之戰,末將有一石二鳥的良策,獻於大人。」
高玉貴湊到近前,壓低聲音說道。
武勝眸色一亮,「何為二鳥?」
高玉貴忙答,「距此地百里之外,胤城守將洪霸兵馬有五萬之多,大人可下一道軍令,調胤城之兵為戌城戰灤所用。」
武勝面露慍色,
「怎麼,難道你也認為本將難以寡勝多?」
高玉貴又湊了兩步,
「大人,那胤城守將洪霸,乃是…翌王麾下…上將軍…」
「翌王的人?」武勝雙目微眯,凝思片刻,露出會意的詭笑。
「你確深知本將心意啊,本將任邊關督軍之職,自有責調配各城兵力,眼看戌城戰事吃緊,他洪霸傭兵五萬卻無甚作為。」
「大人所言極是,那洪霸一直以來,以翌王麾下猛將自居,猖狂自大,目中無人。大人若借兩軍交戰之機,將兩城兵馬合為一處,待到凱旋時,這洪霸若想將兵馬要回,便要親自來中軍府懇求…」
武勝朗笑,
「翌王遠在宛城,他一個上將軍又能攪得出什麼浪?本將倒要好好挫一挫這莽夫的銳氣。」
宛城翌王府
書閣
「武勝?」趙宗奕蹙眉,望向慕容驥。
「是,灤損兵折將不過三月,想來也難成強攻之勢,王妃娘娘喪期未滿,末將便…未向殿下稟告。」
趙宗奕點點頭,走出書案,
「叔父開口,想聖上確難直面拒絕。這邊關幾城監軍一職,便是予叔父之心安。如若開戰,必留不得此人。」
「殿下所言極是,今日練兵,末將告退。」
慕容驥朝著趙宗奕一拱手,轉身欲走,又忽的神色異樣的停住了腳步。
「驥兄可還有事?」趙宗奕微露笑顏。
見他遲而不答,趙宗奕幽嘆道,
「本王這裡倒有一樁家事,說與驥兄聽。自明月潭水戰之後,側皇妃便重病不起,葯食無靈…恐命難久已。昨日,本王收到一封書信,乃側皇妃求本王對敏姐姐,予以寬待。本王心知,敏兒姐姐與明月潭之戰並無瓜葛,只是…本王想聽聽驥兄之見。若側皇妃撒手人寰,敏兒姐姐該如何對待?」
他眸色深深,目不轉睛注視著慕容驥。
慕容驥低垂的目光中,是難以辨清的複雜之情,良久,他朝趙宗奕深深一揖,
「末將自然希望,敏兒小姐得以寬待。」
趙宗奕嘴角含笑,語氣異樣的問道,
「如何才算寬待?驥兄可否與本王言明?」
「既然是…殿下的家事…末將當不便多言,末將…告退。」
見他轉身要走,趙宗奕忙朗語道,
「好,那本王便先傳一道口喻,許敏兒姐姐可隨意出入竹西軒,而驥兄,亦然。」
望著那急匆匆離去的身影,轉過書閣門口,趙宗奕神色黯然,又帶著幾分期許。
驥兄啊,你當要知道本王的苦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