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深巷之中
柴文訓掐住黑衣人的脖頸,冷冷發聲,
「誰派你監視南舍公主。」
黑衣人呼吸困難,痛苦的憋扭著眉目。
後腦被一股渾厚的力道,狠狠撞向石牆,霎時間鮮血迸濺,黑衣人疼得眼球突起,齜牙咧嘴。
柴文訓稍松虎口,惡狠狠逼問道,
「我沒什麼耐心,再不說,我讓你生不如死!」
說著,一枚銀針刺進黑衣人肩頭的骨縫,錐鑽般的疼痛令其渾身抽搐。
柴文訓鬆開手,目光漸漸柔和。
唇似勾月,現出一弧邪笑,月光下好像嗜血的修羅,令人毛骨悚然。
「救…救命…我…我說…是…是…是大小姐…」
別院正堂
「是青雨該死…請姐姐責罰。」
僅分開半日,蘇青雨竟似生生消瘦了一圈,眼眶中血絲交錯。
「快起來!快!」蘇伊桐心疼不已,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沒事的…」
「到底發生了何事?還傷到哪了?到底遇到了什麼?」望著她臉頰的擦傷和掌上的紗布,蘇青雨愧責萬分,急急追問。
「沒什麼…你別擔心…我只是…」
她囁嚅著嘴唇,腦中飛快思考,既然殿下面聖都還沒有回來,還是不要將遇襲的事情講出來,以免他順藤摸瓜查到師父,也能讓青雨少些愧疚。
「只是被人群衝散了,我回來的路上…遇上個婆婆受人欺負,我就順手制服了幾個小混混,再把婆婆送回家。因為…因為傷了,婆婆非要留我吃飯,幫我包紮傷口…不知不覺這麼晚了…讓大家擔心了…」
此番話,就連奶娘都聽得一愣,擰著眉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她。
蘇青雨更是半信半疑的問,
「行俠仗義去了?那婆婆家在哪裡?城外嗎?此時才回來。」
「是…啊…遠的很遠的很…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也安全的回來了,此事就不要驚動殿下了,你快回槭臨軒吧。記住,殿下最近愁事夠多了,你千萬不要告訴他。」
她一面說,一面將狐疑滿面的蘇青雨往門外引,「
我累壞了,想好好休息,快回去。」
「楊副將派了三百禁衛軍跟著我四處找尋,這麼大動靜,殿下回來以後怎麼可能不知道。我還是根殿下坦白吧,免得讓楊副將搶了先,若是知道我將姐姐弄丟了,定會治罪於我!」
蘇青雨嘆了口氣,邁出門口。
見奶娘與沉花還想追問,蘇伊桐揉揉太陽穴,又打了個哈欠,虛弱道,
「我真的很累了…我要去睡了,散了吧散了吧…」
禁宮寢殿
春夜寒,燈花暖。
林祿海推門,見殿宇內,縉帝趙崇琰正背負著雙手,目不轉睛的望著龍案上的棋盤凝神。
林祿海將腳步放得極致輕緩,來到近前,
「聖上。」
「奕兒可睡下了?」趙崇琰沉言,視線仍不離棋盤。
「是,想來下了整日的棋,奕兒也真是乏了,未與老奴說上幾句,便去睡了。」
趙崇琰長嘆,意味深長的念道,
「奕兒的這盤棋,確是煞費苦心哪。」
林祿海一怔,垂眸細細端詳著棋盤上的黑白殘局,笑道,
「奕兒這孩子,心思細啊,這是迂迂迴回的…讓著聖上呢…」
「是啊,好一招請君入局哪,朕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棋陣之中啊。」
手捋銀髯,趙崇琰沉靜如水的面容透出難以言喻的複雜之色,
「奕兒乃是朕一手栽培,從來都是朕心中儲君的不二之選,朕怎會不知這孩子的本性。只是,此事關乎於社稷,關乎於天下…關乎於朕的血脈哪,朕還想再看清楚一些,才能安心吶。」
「聖上,」林祿海撲通跪在趙崇琰身前,慨然念道,
「奕兒可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心思單純,性情直爽。他將這玉佩呈上,正是代表這孩子的胸襟,好像明月入懷,海納百川。奴才敢用腦袋擔保,這孩子…對聖上對少主皆是真情實意。就像這棋局,奕兒從來沒有在乎輸贏,只是耐著性子,想要將先機獻給聖上。他這是一片忠心,一片孝心啊。」
林祿海向來心直口快,此時語氣中竟帶著一絲微微的慍意,似是在怨趙崇琰的憂慮。
「你啊!護短護得厲害,朕又沒懷疑他,朕只是要想清楚,再去見那孩子。起來!」
趙崇琰搖著頭輕喝,將林祿海扯了起來,
「既然聖上不急,那可否容奴才為聖上去一趟。明日和奕兒一起回王府,親睹少主龍顏。」林祿海作揖笑道。
「你去看看也好,切不可以宮中的身份現身,免得節外生枝,更不要嚇著那孩子。」
趙崇琰難掩欣喜,又沉言提醒。
「奴才遵旨——」林祿海跪地叩首,眼角綻開了一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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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王府別院
夜沉如墨,只有徐風拂過窗紗發出的「沙沙」聲。
沒有了他的陪伴,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很無助。
獰笑、惡臭、疼痛,腦海里那些傷痕如惡魔般再次襲來,她早已身心俱累,卻不敢閉上眼睛,怕自己會再墜入那暗黑無底的深淵。
見她又不自覺抱緊雙膝,將身子蜷成一團。沉花心疼,想去摟她。
她猛然撥開她的手,咬著嘴唇將頭埋得更深。
「公主…」沉花小心翼翼的喚著,
「公主不要嚇我,公主…到底出了什麼事…」
想來自己的那套說辭,並未服眾,否則,沉花也不會堅持守著自己就寢。
幽幽一嘆,蘇伊桐的淚水又湧出眼眶,她忙用手去抹,腕間,奏起輕靈的鈴音。
「不許哭,眼傷還未痊癒。」那是,他的聲音。
一股融暖流淌過心間,蘇伊桐仰起頭眨眨眼睛,努力不讓眼淚再流下來。
「沒什麼,我只是…太累了…」
她將頭靠在了沉花肩上,長長舒了口氣。
沉花握緊她的手,想要將自己全部的體溫,都輸送給她冰涼的身子。
「公主別怕,公主還有沉花,沉花會陪著公主。奶娘也沒有睡,她放心不下呢。」
就在那一瞬,蘇伊桐突然下了個決定,要把一切都傾吐給沉花。
因為,那些對他的情愫已太深太重,壓得她透不過氣。
「沉花,我遇見他了…不,他回來了。」
揚著痴笑,蘇伊桐輕輕晃動著手腕。
那宛若天籟般的靈響,令她的心湖漾起一陣一陣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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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
手中拿著一支華麗的流蘇鸞鳳金釵,柴文訓滿臉驚訝。
包袱中滿是金玉流光、簪環寶器,就連用來包裹的大紅的絲鍛繡花都是巧奪天工的上品,一看便出自皇家。
莫非這些…是她的嫁妝?
柴文訓頓感面頰在微微發熱,隨即而來的是一陣從未有過又無法訴清的悸動,擾亂心間,強烈得抑制不住。
他垂眸,忽的掃見自己滿是皺褶污漬的衣衫,這才想得明白,想來該是這副風霜之色令她誤解,才會以此等貴重之物相贈。
手捻金釵,柴文訓忍不住一陣淺笑,目光里溢滿柔情。
閨閣
「什麼!公主把嫁妝都給柴…」
閨閣里傳來沉花驚呼,蘇伊桐忙捂住她的嘴,緊張的斥道,
「你這丫頭,你喊什麼喊,要是他在宛城的消息走漏出去,我絕饒不了你!
沉花瞪著惶惑的大眼睛,溫順的點點頭。
鬆了手,蘇伊桐推開房門,謹慎察看了好一番,才失魂落魄的坐回了床上。
沉花忙攬住她的手臂,湊近語道,
「公主是沉花的救命恩人,柴侍衛也是。他還替奶奶,替蘭溪村的村民們報了仇,沉花是絕對不會出賣恩公的。沉花…敢用性命擔保!」
見沉花稚氣的臉蛋上滿是堅毅,蘇伊桐不禁笑出來。
她抬手敲了一下沉花的額頭,又依偎進了她的懷抱里。
她,太需要體溫了。
「嗯…沉花知道,公主擔心著柴侍衛…可…您把出嫁要用的首飾都給了他,大婚之時可怎麼辦吶。」沉花皺著眉頭,止不住叨念。
「什麼!」蘇伊桐猛然起身,問道,「那些…那些是大婚用的嗎?」
沉花更是一愣,用驚詫的眼神望著她,
「公主…不知道嗎?那是公主的嫁妝啊。」
「嫁妝…我知道啊,嫁妝不是屬於我的嗎?你這話的意思…大婚之日,難道翌王府不給我準備新的嗎?還…需要我戴娘家的首飾?」
她側頭忖思,一副愁苦模樣。
沉花都快要崩潰了,
「孔學士不是講過嗎?公主的嫁衣與簪環首飾皆乃國君親賜,用於大婚之日以…以揚南舍國風…」
蘇伊桐眨眨眼睛,顯然一副愕然之態,孔學士的話,自己竟一點印象都沒有。
只知道這別院中哪怕一草一木,皆屬於翌王,自己唯一能支配的值錢物件,就只有從南舍帶來的首飾。
沉花發出了如長輩般的沉嘆,無奈搖頭道,「公主莫愁,沉花想如今南舍國都不在了…這些嫁娶的傳統…恐怕也…」
「是啊…」蘇伊桐忙點點頭,面色卻愈發陰鬱。
一提及與翌王的婚事,她心中百感交集,她是段韻錦,前來北縉和親,本就是逃不開的宿命。
而她又不是段韻錦,那個屢次三番解救她於水深火熱、生死攸關的男人,是她在這裡堅強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她到底要做段韻錦,還是蘇伊桐。
難道,真的要服從命運,嫁一個自己不深愛的男人,而放棄自己心儀的男人。
蘇伊桐將手腕在耳畔輕搖,緩緩的閉上眼睛。
若是,
真的鼓起勇氣,
表白心意,
他是否會願意,
帶著自己遠走天涯,
換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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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槭臨軒
正殿
「哎呀,奕兒,咱家還是坐在著吧。」
林祿海從正中的華椅上起身,挪到靠近門口的一張圓凳上,用低低的聲音細念,
「聖上啊千叮嚀萬囑咐,不準咱家泄露身份,驚嚇了少主。再說,再說你看咱家今日這身裝扮,也配不得上座,免得少主起疑心。」說著,朝門口望去,
「那孩子什麼時候來啊?」
趙宗奕微微一笑,
「已派人去請了,大總管稍安勿躁。」
「哎呦,殿下不準再叫咱家大總管咱家在路上怎麼跟殿下說來著…叫咱…叫我…叫我二舅公,我跟你說啊,你可得陪著咱…陪著我…演好這齣戲。」
林祿海一面說,一面極力扳直正翹起的蘭花指,模樣甚是滑稽,趙宗奕忍不住掩嘴輕咳了兩聲,拱手道,
「奕兒遵命。」
腳步聲輕快,門口現出一抹白影,纖長、挺拔。
蘇青雨今日穿了一襲無暇白衫,襯得白皙如玉的面龐更是素雅,眉若墨畫,唇似凝脂,俊俏中不失幾分凜凜英氣。
「這…這…這是…」
林祿海從凳子上站起來,顫聲念著。
翌王才剛回府,便傳喚自己,定是為了將公主弄丟一事,蘇青雨面色凝重,本是前來領罪,不料還沒開口,就被門口這粗布麻衣的老者,猝不及防的抓住了手臂。
老者光潔白皙的面龐上滿是慈笑,炯炯有神的雙目,翻湧著激動的光亮,蘇青雨驚得倒退了兩步。
林祿海自知失態,急忙鬆開手,尷尬的瞧了瞧趙宗奕。
趙宗奕起身笑道,「臭小子,到得這麼遲,可是在偷懶。來,這是…本王的遠房親戚,快來行禮。」
聽趙宗奕發話,蘇青雨顧不得多想,朝著林祿海恭敬拱手,
「蘇青雨見過老人家。」
「好…好…」林祿海眼眶一紅,顫抖著聲音將他扶起,又情不自禁的再次攥住蘇青雨的胳膊,
「少…少…少俠…不必客氣,老身受不起啊。」
趙宗奕忍俊不禁,又是兩聲輕咳,說道,
「青雨哪,你且代本王陪老人家在槭臨軒轉上一番。」
「啊?青雨…還有要緊事要稟告殿下。」見蘇青雨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趙宗奕一瞪眼,斥道,
「臭小子,本王的命令都不聽了,快去!有何事都等回來再說——」
廊檐下
「來,過來,坐到老身身邊來。」
蘇青雨擰著眉毛,上下端詳著,這個正在冉冉晨光中,一個勁兒朝自己招呼的老者。
雖是身著舊袍,滿臉堆笑,卻仍不掩一股威嚴儒雅之氣。此人絕非普通百姓,他心中疑惑重重,卻也不敢多問,只得硬著頭皮的坐了過去。
「哎呦…這…這…少俠看起來纖瘦,可這筋骨倒是甚為精壯哪…想來…想來…定是江湖上的高手哪。」
林祿海一隻手緊攥住蘇青雨的胳膊,一隻手止不住的捏揉著。
蘇青雨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尷尬的笑笑,
「老人家過獎了,我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不足為提,比起我師父,更是天差地別。」
「師父?少俠還有師父,師承何門哪?」
蘇青雨得意的回,「乃是討擄將軍慕容驥。」
「原來…原來…是驥兒哪…好…甚好…甚好哪…」林祿海笑道,
「老身也聽聞,這討擄將軍…有威震四海之勇,戰場上啊…那是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少俠…好福氣…好福氣哪。」
蘇青雨微微點頭,「青雨得殿下恩典,確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殿下對青雨猶如重生再造…若是沒有殿下…師傅定然不會收我這無名小輩…青雨恐怕…」
那些暗夜裡,刀光血影的殺戮之象,霍的湧進腦海,令他猝不及防。
蘇青雨仰起頭,迎向和煦的晨光,眼中流露著幾分凄然與悲涼。此時,手掌忽然被一股溫熱包裹,
「好…好…殿下乃是用心良苦,少俠要好好學…好好學…」林祿海緊握著他的手,目光溫潤,片刻,又急急牽起衣袖,去蘸眼角的淚花。
髮鬢斑白的老者,竟在自己面前如此動容,蘇青雨心頭莫名泛上一分憐惜,俊臉浮出會意暖笑,
「老人家說的是,青雨一定不會令殿下失望。」
客棧
一聲悶坑,柴文訓用手撐住身體,終是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他重重的喘著粗氣,望向床沿上的殷黑,眸色驚詫。
就算自己的功力還未恢復,也絕不可能稍稍聚氣,便血脈逆轉,毒痛難忍。
這不可能,難道…
難道自己的體魄,已然承不起這重重而積的百年之毒…
二十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熬過地獄般的折磨,只是為了一個信念——復國,如今大業未成,這副殘軀絕不可倒下!
柴文訓慘白的面容現出幾分猙獰,挺直起身體,將雙掌平行,額頭條條青筋暴起,強行逆運著真氣。
既這毒要他痛,便痛,他不信命數,不信天地,他的命從來都是自己續的,他,沒那麼容易死!
房內,浮塵翻漾,
那毒亦是戀戀不捨,
在他眉心處蘊出一道若隱若現的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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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王府
「這為君之道啊,乃是要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
廊檐下,林祿海噙著笑,娓娓的敘。
蘇青雨雖是不懂,但老者慈愛如水的目光,令他的心,一片安寧。
講到翌王趙宗奕,林祿海滿臉得意,聲音都不由得高揚起來,
「這殿下啊十六歲便率兵出征,像你這般年紀之時…已是戰功彪炳。他用兵如神,軍紀嚴明,又殺伐果斷,為國之功績猶如恆河沙數,數不勝數,深受百姓擁戴。」
蘇青雨直聽得心潮澎湃,朝林祿海拱著手,懇切道,
「青雨沒讀過什麼書,可也知道,知恩圖報,殿下便是…老人家所說的…明君…青雨甘為牛馬,追隨在殿下身邊,為殿下效力。」
話才落,一聲朗語從身後傳來,
「本王早就說過,府上倒是不缺牛馬。」
趙宗奕背負著雙手,立於蘇青雨身後
面色,如春。
林祿海掩嘴笑了一陣,
「啊…這時辰也不早了,老身…老身要回去了…」林祿海望著趙宗奕,眼神中儘是讚許之色。
「本王送您。」趙宗奕一笑。
翌王府旁門
「好…好啊…奕兒莫送了,咱家回去了。」林祿海的聲線仍在顫,腿雖朝前邁,卻還緊緊攥著趙宗奕的手不肯放。
趙宗奕綻開會意淺笑,用另一隻手拍拍林祿海的手背,攙著他坐上了雕金馬車。
目送馬車漸行漸遠,他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正欲去問蘇青雨方才是何要事,就見李管家慌慌張張奔到近前,單膝跪拜,
「殿下!」
「何事?起來講。」
李管家起身,湊到他耳邊叨念了兩聲,趙宗奕溫潤的面容徒然而厲,隨著李管家疾步朝後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