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宛城客棧
一雙鬢花白的老醫婆快步拐進深巷,來到青衫男子身前。
「她怎麼樣?」柴文訓語氣冷淡,眼神卻難掩急切。
「身上只是些擦傷,不礙事。老身為她擦上藥,衣裙也換好了。腦後雖然挨了重擊,也幸好沒有什麼大事,開個活血化淤的方子,休養幾日便好了。就是…這姑娘的眼睛…」
醫婆搖頭,面色很是凝重。
柴文訓眼底掠過一瞬傷感,猛然咳了兩下,醫婆忙問,
「公子…老身看你面色蒼白,不如讓我來看看…」取出一錠銀子,柴文訓冷言,
「沒你的事了,今日之事不要與外人講。」
「是…是…」醫婆捧過銀兩,哈著腰謝了又謝,才轉身朝巷子口走去。
柴文訓目光徒然變得狠厲,指間褪下一根冷森森的銀針。
就在這時,巷口響起鏗然的腳步聲,一支軍隊遠遠奔來,為首是一位藍衫少年,膚色白皙,身後跟著個全副武裝的將領。
柴文訓若無其事的收起銀針,望著醫婆的身影漸漸走遠,眼神中透著凜然如冰的寒意。
蘇伊桐下落不明,蘇青雨真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萬分
他與楊副將帶領著隊伍,大街小巷,四處搜尋,恨不得將宛城翻過來。
青衫擦肩,未看清那人的樣貌,卻能察覺隱約有股陰煞之氣,蘇青雨心頭一緊,驟然停下了腳步,再回身,青影已飄忽走遠,隱沒在巷口。
「青雨,怎麼了?」楊副將急問。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找到姐姐才是,蘇青雨神情複雜的搖頭,拔腿朝巷尾奔去。
客房
客房門口,柴文訓靜立,神色黯然。
忽聽得房內傳來悶響,他忙急推開門。
此時,蘇伊桐正探著手,跌跌撞撞的朝門口而去,神情惶然又慌亂。
她早就醒了,從黑暗的深淵醒來,卻發現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恐懼,孤獨,無助,她在黑暗裡反反覆復叫著師父。
可是,沒有人回答。
不,所有事發生的太快,蘇伊桐不能接受,就這麼再一次失去他,
「啊——」
腳下被什麼絆住,蘇伊桐驚呼,身子朝前傾去,直感覺清風拂面,撲進柴文訓結實的臂彎里。
「公主小心…」
鼻尖輕觸,他溫熱的鼻息近在咫尺。
她的俏臉立即由白轉紅,柴文訓嘴角微動,一絲疼愛的淺笑。
手臂才稍稍鬆緩,便被她立即抓緊,她縱聲大哭起來,晶瑩的淚珠順著香腮止不住的淌,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這麼久才回來…我約了你去明月亭的,你…你…不辭而別…你去哪了…」
他想扶她坐下,她卻執拗得一步也不肯動,只泣不成聲的念著,
「你…現在…現在…回來…有什麼用…我瞎了…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你了…」
看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柴文訓的心早已亂成一團亂麻,分不清楚是毒痛還是自責,她每一聲哭嗔,他的心便如刀割般一下一下生疼。
忍不住將她輕摟入懷,他輕語寬慰道,
「莫怕,公主的眼睛能治得好。」
「真的嗎…」蘇伊桐勉強止住哭聲,哽咽的問。
柴文訓語氣寵溺,
「只是小傷,自然能醫得好。可如若…公主再這麼哭下去,屬下便也沒有把握了…」
她忙去抹著面頰的淚水,急急應著他,「我…我不哭了…師父快些給我治眼睛,你…你…現在就治。」
他一笑,抱起她快步來到床邊,小心翼翼的放下,從懷中取出一枚白玉藥瓶。
聽說自己的眼睛能治的好,蘇伊桐的心神轉而安穩,坐在床邊乖巧的等。
他,總會帶給她安全感。
等了片刻,他卻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心急的喚道,「師父?師父?」
柴文訓深深凝視著她,那般清雅貞嫻。
恍惚間,他嘴角浮起一抹痴醉的淺笑,她宛若仙子臨凡,美得不沾人間煙火。
他恨自己,贈她龍鱗,能與她心意相通,卻終是晚了。
「師父?師父?」
他旋即轉醒,忙別過臉望向窗外,意識到她並看不到自己,柴文訓不禁自嘲的搖頭。
「啊…師父,」蘇伊桐的眸子微紅,依舊晶亮如星,泛著靈閃。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看我?是不是?」他臉色一紅,目光飄忽。
蘇伊桐莞爾一笑,「師父,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我猜對了?是不是太久沒見過我,忘了我的模樣?喂…快回答我,不許不說話。」她扯過他的衣袖,臉上分明還掛著淚珠,嘴角噙著微微的甜笑。
見到他,似乎方才的一切痛苦,都霎時煙消雲散了。
「師父…你快給我治眼睛,我…我好想看見你…我…我們好久沒見了。我約你去望月亭,你沒有來,我等了好久…你到底去哪了…去哪了…」
見他不語,她又輕咳兩聲,故意的俏皮道,
「你是不是還在看我?快點回答我的問題,不許白看,你快點,你問什麼不說話,望月亭…」
她就像神氣活現的百靈鳥,用近乎撒嬌的語氣,嚶嚶念著。
一瞬間的心悸后,柴文訓閃動雙指,封住她肩頭的穴道。
她終於靜下來,嘴角掛著殘存笑意睡著了。
長長吁了口氣,柴文訓劍眉微蹙,用修長的手指,溫柔的撥開她的眼皮…
好一片絢爛的桃花林。
一樹樹繁花,如霞似霰,在天地間渲染出一片醉人的紅。
半空中,一白影御風掠過花間,嬌艷的桃花在枝頭亂顫,胭脂般的花瓣如雪,零零落落飄舞而下,輕輕沾滿她的衣裙。
簫聲松空,悠悠揚揚,她尋聲踏入桃林深處。
但見簇簇嫣紅的花枝間,一襲白衣勝雪,俊雅出塵。
見她來,他收了玉蕭,飛落而至。
衣袂翩翩,迴風舞雪。
「公主。」他一笑,妖妖花色也黯淡無光。
「師父。」她嬌羞的垂下頭。
他將手伸給她,滿臉期待,
「公主可願,隨屬下浪跡天涯,去過閑雲野鶴的逍遙日子。」
「我…」她囁嚅著嘴唇,卻什麼也沒說。
她…很想立刻答應他,可…她心裡似乎還有挂念。
睜開眼皮,蘇伊桐只感渾身酸軟,她揉揉眼睛吃力的支撐起身體。
燭光,炫目。
心中一片驚喜,看見了,我看見了。
環顧四周,沒有他的身影。
她慌了,急急喚著。
「師父!師父!」
莫不是…在夢裡我遲疑的沒說「願意」,師父便走了,不可能…
正欲尋出門,柴文訓推門而入,手上提著碩大的食盒。
蘇伊桐喜出望外,淚不自覺的溢出眼眶。
柴文訓目光關切,脫口道,
「眼傷尚未痊癒,不許哭。」
她忙跑到他身邊,抹著眼淚,
「我…我還以為你走了…」
他將食盒中的飯菜,靜擺上桌。
示意她坐下。
耳畔邊,飄來一串串空靈清脆之響,竟是來自腕上一枚銀閃灧灧的手鐲,綴幾個鈴鐺,精雅靈動。
「這個是…」蘇伊桐微怔,目光詫異。
柴文訓也不瞧她,淡淡的回,
「屬下救起公主時,撿到的。」
「可這不是我的啊…」她細細端詳著手鐲,語氣疑惑。
他劍眉一挑,「許是屬下搞錯了,既然不是公主之物,便還予屬下吧。」
「不…不…」蘇伊桐忙捂住手腕,「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掉的,謝謝…謝謝師父…」她眼波流轉,漾起嬌羞的笑。
柴文訓若無其事的坐下身,輕語,
「吃飯吧。」
一股魚香撲面,鶴頤樓的糖醋魚啊,他竟還記得。
她餓急了,食指大動,夾起的魚肉卻「吧嗒」一下,掉在了桌上。
柴文訓望著她纏著紗布的手,止不住在抖,忙夾起一大塊魚肉放進她碗里,心疼道,
「慢一些。」
「沒什麼…沒什麼…」她的聲音緩緩低下去,淚水又一次在眼眶中紛飛,因為那如魔鬼般陰森的淫笑聲,她其實一直聽得見,只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柴文訓憐惜的目光膠著在她驚魂未定的面龐上,忽然,她揚揚眉,掩嘴笑了起來,笑里儘是自嘲與辛酸。
「真的沒什麼啦,反正…在師父面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柴文訓心中又是一陣悲憤襲來,霎時間氣血翻湧,渾身劇痛,忍不住的連聲重咳。
他暗暗握緊拳頭,若不是這毒傷未愈,他定要將那齷齪之地,屠個乾淨,一命不留。
「師父…你怎麼了…我真的沒事…」蘇伊桐有些手足無措,想倒杯熱茶過去,卻被他搶了先。
四目相對間,她的心徒然一緊。
那依然是一副俊雅出塵的精緻面孔。
只是紅燭映照,本該溫潤如玉的臉龐,竟顯出幾分蒼白。
細看,又隱隱約約透著一團黑氣,布滿血絲眼底,就好像重度失眠的患者一樣,深陷、暗沉。
蘇伊桐直望著他,心疼不已。
長久以來,自己從未奢望再遇見他,只盼他安好、自在。可此時看來,他就如同經歷過好番惡鬥,虛弱不堪。
「屬下無礙,公主不必擔心。」
聽他仍自稱為屬下,她趁機問道,
「段隆…我爹爹登基以後…師父…還是個侍衛嗎?難道,護送我安全抵達北縉,這麼大的功勞都…沒有給你陞官嗎?」
早知她會提到自己的父親,卻仍在聽到「段隆」二字的那一刻無端的心慌。
一瞬間的失神后,柴文訓咳嗽一聲,淡淡回道,
「屬下並無爭名奪利之心,做個侍衛足以。」
「可…我怎麼都覺得…師父…你真的沒事吧,如果有什麼難處,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我在這裡…怎麼也比你勢力大…」
她言辭懇切,說得煞有介事,柴文訓忍不住淺笑,
「好,快吃吧,吃完屬下護送公主回府。」
「不行不行…」她面色煞白,「我失蹤了一天,外面肯定一堆人在找我…若是師父被發現了…殿下曾經下令,若師父再踏進宛城…便是殺身之罪,不行不行!」
柴文訓眼皮一挑,微微揚起的唇角滿是不屑。
-----
宛城巷子
滿月皎皎,好似寒水浸玉盤,將墨藍天幕映得清透明亮。
巷口,蘇伊桐止住腳步,撫牆壁探頭朝四下張望。
「此處街面官兵已然尋過,不會這麼快回來。公主大可放心。」回身,他披一身清冷的月華,眸色如星,好似從未染過半點人間煙火。
一時間她竟有些痴了,若非此番境遇,此時啊,該美好的如她的夢境。
若是讓殿下發現的話…
蘇伊桐旋即轉醒,緊張的低低說道,
「還是小心為好,這裡再走一段距離就到了,師父不要送了,我自己走便好。」
他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兀自拐出了巷子,蘇伊桐只得跟著,警惕留意著四周的的動靜。
「難道公主不該想想,何人處心積慮加害於你。」柴文訓問,
她神色徒然陰鬱,不假思索的答道,
「不用想吧,這北縉之中,將我看作眼中釘肉中刺一樣,分分鐘想要除掉的,還有誰?上一次我的龍鱗…」
話說一半,蘇伊桐急急頓住,那可是北縉猶如擎天玉柱一樣舉足輕重的慕容家,還是不要令師父費神了。
心中已是憤恨萬分,柴文訓的臉上亦是不見一絲波瀾的平靜。
二人又走出一段路,遠遠望見別院門口有人影憧憧,簇簇火光搖曳。
她緊張的將他扯進拐角,
「就到這吧,別送了。」
柴文訓抬頭望望夜空,
「夜深了,公主回去吧。」
「哦…」她的臉微微發熱,越是要分別,便越是抑制不住心念悸動。
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就算他冒著被翌王砍頭的風險留在宛城,自己恐怕也不能隨心意出府相見。
「回去吧,以後要多加小心,龍鱗不要離身…」
他好言提醒,她卻幽幽一嘆,眼底又泛起點點淚光。
莫非,只有危機時刻,才能再見到他。
「不許哭,」柴文訓用命令的口吻說道,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枚白玉瓷瓶,
「眼傷還未痊癒,屬下本該將這葯交予公主。不過,公主這麼愛哭,還是由我監督用藥較為穩妥。公主先行回府,屬下自會前來…給公主療傷。」
「真…真的嗎!」她心中一片歡喜,乖巧的點點頭,又似突然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神色鄭重的拽住他的衣袖,
「師父,你在這等著我,一步都別走開,你等我。我去去就回來,千萬別走開啊——」
話落,她整了整新換的衣裙,步伐從容的朝別院而去。
「公主回來了,公主回來了!」沉花喜極而泣,哭著跑去喚奶娘。
蘇伊桐趁機一溜煙的跑進了閨閣。
目送她踏進翌王府的別院,引得門前一陣騷亂,柴文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嘴角,扯一抹自嘲。
生性冷漠的他,竟愈來愈抑制不住想要保護她的慾望。
或許從相見的那一刻起,便已註定。
「師父,這些你拿著,」
她將一個喜紅色的絲緞包裹塞進他懷裡。直感其中是些沉甸甸的銳硬之物,柴文訓問道,
「這是什麼?」
「別在這裡看,快走,回客棧再打開。」
蘇伊桐神色緊張,聽見遠處傳來沉花的呼喚,
「我先回去了啊,師父你要小心啊,還有…還有別忘了…」話沒說完,她急匆匆的跑掉了。
月華如水,別院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門前有抹黑影祟祟,隱在月照不進的暗影里,朝著王府觀望。
一縷幽風拂過,柴文訓如鬼魅般靜現於那人身後,朗朗星眸,陰冷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