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書閣門口,
一聲巨大的悶響,彭武將剛剛搬起的獸首落回原位,他扯住李管家的衣領,忿忿道,
「什麼?老水鬼醒了!你這老頭為何不早說?人現在在哪?怎麼樣了?」
「彭武!休要毛躁!」慕容驥沉言,語氣嚴厲。
「人…人只撐了一夜,便斷了氣…殿下命人將屍首拖出府埋了啊…其他的…其他的老奴實在是一無所知…彭爺息怒…息怒……」
慕容驥微微點頭,朝李管家使了個眼色,李管家忙朝二人作揖,戰戰兢兢的退了下去。
彭武急躁難耐,插著腰原地轉了幾個圈,「驥兄,你倒是說話啊…」
見慕容驥不搭理自己,他乾脆悻悻然的靠上書閣的大門,大口大口喘著氣。突然又道,「嘿,火鳳那臭小子幹什麼去了?他不是最愛纏著殿下嗎?這會人影也不見了?這臭小子!」話音剛落,頭頂霍的躥下一個黑影,
「你這莽夫,除了砸門還會做甚?殿下不想見我們,砸開又有如何?」
火鳳青紗遮面,眸色黯然。
「你懂個屁,」彭武冷吭一聲,沒好氣的念道,
「像俺們這樣行軍打仗的人,最挨不得的就是餓…四天了…殿下四天不吃不喝…再精壯的身子也得熬壞了…殿下從沒有這樣過!俺心裡能不急!」
火鳳雙目不屑,不緊不慢的湊到彭武身旁,搖頭晃腦惋惜道,
「哎…想來你這莽夫,並未嘗過殿下的人蔘鹿茸丹啊,就更不知書閣里還有一大盒子嘍…」
話未落,彭武抬腿猛踹一腳,火鳳靈巧的轉到慕容驥身後,
「不要鬧了!」
慕容驥大喝。
「驥兄你聽到沒有,是這臭小子在寒磣俺!」
彭武黑臉漲得通紅,點指火鳳罵道,
「臭小子,你若落在俺手裡,定要撕下你的麵皮!哼!」
慕容驥將面色一沉,
「火鳳!現在不是玩鬧的時候,你可知殿下發生了什麼事?」
火鳳眼珠微轉,凝神片刻,又爽語道,
「我只知道,上元節次日晨時聖上急招殿下入宮…哎…想來是殿下這節過得…聲勢浩大,勞民傷財…引來龍顏大怒,自然…是要找個地方自省…咱們還是靜候在此,稍安勿躁。」
彭武一屁股坐上玉階,嘿嘿冷笑道,
「俺還以為你能道出點有用的,還不是廢話,一問三不知!」
慕容驥亦是愕然,又想了想,
「既是如此,也只有等了。」
「等等等!等到什麼時候?」彭武小聲抱怨了一句,又長嘆道,
「也不曉得哪,殿下從那老水鬼的嘴裡問沒問到什麼有用的,問到了還好,若是什麼都沒有,豈不是更加觸景生情,心中悲涼啊…哎…俺是等得心煩,不在這呆著了,」彭武站起身,
「臭小子,等殿下出來了,速速來中軍府向俺稟報!」說著,撣了撣袍子,闊步離開。
目送著彭武離開,慕容驥面色狐疑的望向火鳳,「你…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火鳳微微一笑,
「在下的真顏都給驥兄看過,還有什麼不會說?啊…不知道驥兄有沒有聽說,宛城昨夜發生一件大事?」
火鳳劍眉輕挑,又正色道,
「可能與那大梁後裔有關。」
慕容驥一怔,環顧四周,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中軍府見。」
再回頭,身後徒留空蕩蕩的迴廊,火鳳已無蹤。
「這臭小子…」
中軍府
「什麼?屠殺?」慕容驥大駭,猛然拍了下書案,正色道,
「鬼棚少說有三四百人…若全數被殺,怎麼可能不驚動巡邏的差役,府衙在幹什麼?為何到現在無人來報?」
「將軍息怒,」
火鳳一身軍卒裝扮,話語雖是恭敬,仍難掩一副弔兒郎當的姿態,一面把玩著手上的軍刀,一面含笑道,
「宛城一向明面上太平得很,鮮有殺人越舍的大案發生。如今出了個天大的案子,那養尊處優的羅大人,此時恐怕腿都嚇軟了。將軍別著急啊,這爬也得爬上半天呢。」
慕容驥緊蹙著劍眉,繞出書案,
「你怎麼知道,是那伙人所為?難道…兇手用的是…麟木?」
「不是麟木,」火
鳳瞟了眼慕容驥,一字一言細念道,
「繩曲劍。」
「繩曲?這麼說來,那大梁後裔…此時此刻…就在宛城之中?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慕容驥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
火鳳點點頭,
「確是繩曲沒錯,將軍曾被繩曲所傷,應該知道此劍的威力,薄如蟬翼,靈若游水,一般人根本無從駕馭。繩曲所造成的傷口,微不可見,即使割破人的喉嚨,到死也滲不出半分血色…哎…竟落在對手的手裡。」
誇起繩曲,火鳳語氣難掩興奮。
「想不到他竟有這麼大的膽量,返回宛城。」慕容驥眼神驚異的望向火鳳,「可他為什麼要屠了鬼棚?這與復國又有什麼關係?」
「屬下也想不通…那姓柴的有何用意?寶劍之氣,上徹於天,卻只用來殺雞鳴狗盜之徒…怪哉啊…怪哉…」
火鳳搖頭頗有惜惜之音。
慕容驥目光如炬,負手正色道,
「不管此人為何而來,人在宛城,就必要他有來無回,為洪霸報仇血恨。」
說著,回身又道,
「只是時機未到,你切不可將此事告訴彭武。」
火鳳站起身,戲虐道,
「那是自然,我還不想讓那莽夫去送死。將軍也要按兵不動,免得打草驚蛇。我自有打算…」
見火鳳臉上現出一分神秘的微笑,慕容驥劍眉一展,又轉而蹙得更緊,
「你想要自己去查,萬萬不可!那人武功極高,就算你幻化無窮,也絕非他的對手。何況他身旁亦有可迷人心智的妖人。此事關係重大,必須向殿下稟明!」
火鳳眼珠溜溜一轉,笑道,
「將軍放心,身為魅者,絕不會妄為,更不會硬碰硬,我只是…篤定此人必會故地重遊。哎…只怕會令殿下煩心哪…」
「你是說…」慕容驥會意,眸色驟亮。
火鳳點點頭。
突然門外傳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呼聲,
「報——啟稟將軍,府衙羅大人有要事求見!」
「嘿,爬的還挺快,屬下告退。」
火鳳抄起桌上的佩刀,朝著慕容驥行了禮,大搖大擺步出正堂。
皇城寢殿
暮春的夜風,透著習習涼意。
殿宇中,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此時的林祿海幾分憔悴,幾分憂愁,正手攬拂塵,坐在桌前打著哈欠。
「祿海哪,不要睡,快,再與朕下上一盤。」
縉帝趙崇琰滿面春光,給林祿海倒了杯茶,
「哎呦,聖上您就饒了奴才吧,奴才困得…這都不知道是幾更了…睡吧睡吧…明日奴才再陪您玩。」
林祿海起身要走,趙崇琰一把攥緊他的手臂,溫聲語道,
「你再與朕說說那孩子,就從你進翌王府那一刻講起,講完…講完朕就許你回去。」
林祿海又是一陣哈欠,愁苦道,
「聖上啊,您這又是何苦呢,既然少主就在奕兒那,您何不微服出巡去見上一見哪…奴才給聖上日日講夜夜念,也解不了聖上的相思之苦啊。」
趙崇琰神色黯淡,垂下眼眸,
「朕…何嘗不想啊…朕從沒與你講過,那三宗道人的原話…想朕當年為奪疆土,連滅異族十幾個部落。戰場上,那道人憑空而降,擋在了幾千名流民前。他直指…朕…挑起戰亂,罪孽深重…朕乃至趙氏全族…會因殺戮無數,生靈塗炭而…福澤淺,子嗣薄…還說…還說…朕日後無子送終…踏著白骨奪得的天下……必將落於外姓人之手…」
「三宗道人當真這麼說!」
林祿海臉色慘白,手裡的玉盞顫得嘩嘩作響,
「不…不可能…他妖言惑眾,聖上切莫當真。」
趙崇琰虎目愈發黯淡,泛著點點悲涼的光,
「哎…朕當年…確是…哎…祿海哪,你也知道…二十幾年…朕後宮幾十,只得二女,皆活不過半歲便夭折…朕若認了這孩子…豈不是害了他…」
「聖上當年…有沒有殺那些流民?」
林祿海站起身問道,趙崇琰搖頭,
「朕將他們放了。」
「這就是了,」
林祿海牽起笑顏,
「聖上乃是仁德之主,不曾亂殺無辜,又怎會…怎會全應了那道人的話…這幾十年,聖上勵精圖治,治國有方,北縉雄霸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如今少主現世,就是上天賜予聖上的福澤哪…」
「可…可…朕幾日來,總是心神不寧,他是朕唯一的孩子,朕…唯恐與他相見…會帶給他噩運哪…或許…或許…朕該讓他做個普普通通的人…自在平安的生活下去。」林祿海長長凝視著趙崇琰,才發現這傲視天下的霸主,不僅僅是臉上幾分倦顏,眼窩深陷,幾縷銀髮凌亂,原本硬朗的身板也有些微彎,短短几日,竟好似蒼老了十歲。
林祿海只覺心中一片蕭瑟,卻仍噙著笑意,道,
「聖上啊,少主自小孤苦無依,如今…親生父親近在咫尺,亦不得相認,這孩子豈不是…太可憐了。若聖上心中憂慮,不如…聖上去看看那孩子…就說投緣,先將他收為義子,留在身邊。其他事情…以後再說。」
「義子?」趙崇琰負著手,皺眉忖思,目光凝滯尖銳,虎目涌動著複雜莫測的暗潮…
翌王府別院
晨光收露,鳥鳴嚶嚀。
閨房內,蘇伊桐對鏡而坐,指尖撫過鏡中娟秀如畫的面龐,
「段韻錦…」她搖搖頭,澀然苦笑。
忽然,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不由得詫異,這個時間沉花早該來為自己梳洗,怎麼今日不見人影了?
推開房門,庭院里空無一人,東廚中亦是冷冷清清,不見奶娘的身影。
怪了?人都哪裡去了!
聞得院外有陣陣女子的叫罵聲,蘇伊桐一驚,匆匆尋了過去。
大門口的白玉影背牆前,人影憧憧,十幾個藍衫婢婦正圍作一團,笑罵聲聲。
蘇伊桐心中大呼不妙,急急扒開人群,眼看著一高壯的婢婦振臂一揮,狠狠抽上奶娘一記耳光,她滿臉兇悍之氣,奶娘捂著臉不敢出聲,身旁的沉花則小聲抽泣著。
婢婦的手再高高揚起,抽落之時,蘇伊桐箭步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擰,婢婦的手臂被別到身後。
蘇伊桐柳眉豎立,大喝,
「誰給你的膽子,動我的人!」
那俾婦並無懼色,反而側頭冷睨著蘇伊桐。
她更是惱火,抬腿一腳踢在俾婦的腰上,隨即鬆了手,俾婦身子直撲到幾人的身上,直捂著腰哼哼叫疼。
蘇伊桐怒喝,「你們主子呢?讓她來見我!」
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本想息事寧人,慕容慈竟還敢鬧上府來,她實在忍無可忍,加之夢魘帶來的壓抑感,全化作一股無名怒火躥上心頭。
此刻,蘇伊桐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柔弱,面凝寒霜,美目射出兩道冷電,掃視著周圍眾人。
俾婦們皆被這氣勢鎮懾,囁嚅著不敢答話。
「這大清早,公主便這麼大的火氣?」
玉牆后,慕容慈緩步現身,素色輕裙,髮絲如水,朝蘇伊桐微微點頭。
蘇伊桐微怔,又冷眉一挑,
「慕容小姐的人,這一大早來我別院,要幹什麼?」
「這幾日,慈兒一直陪著父親在望月山莊賞月,昨日才回來,便想著上元佳節,總該來公主府上探望一下。不想確是遲了,這群不長眼的奴才,竟然衝撞了公主,」
說著,她面色徒然而厲,向下人們怒道,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給公主賠禮!」
動手的俾婦緊趕幾步,跪在蘇伊桐腳前,「奴才知錯,公主大人有大量,還請恕罪!」
聞這俾婦語氣恭謹有禮,而慕容慈又一改平日的傲然之態,蘇伊桐心中生疑,一時猜不到她的來意,只得斂了怒色,冷言道,
「慕容小姐既然來了,裡面請。」
莫非,遇襲一事真是她做的?
不是她還能有誰?
知道我平安而歸,做賊心虛,怕我將此事告訴殿下…
便前來試探我的虛實?
正堂上,二人相對而坐。
掃見慕容慈素凈的髮髻上,隨意斜插著的,正是那日從自己這裡搶走的玉簪。
蘇伊桐浮上一抹冷笑,自己甚是天真,慕容慈終是慕容慈,怎會前來向自己示弱。
「一日前,這宛城出了一件大事,不知公主可知道?」
慕容慈微蹙娥眉,低聲發問。
「不知道。」蘇伊桐面無表情。
慕容慈倒吸口涼氣,
「公主是個外鄉人,自然不知道宛城在殿下和兄長的鎮守下,一直都是這北縉最安平的地方,沒想到,前日竟在一夜之間死了幾百個人!」
「慕容小姐還是直接說吧。」蘇伊桐完全沒有耐心。
慕容慈微微一笑,起身踱步,不緊不慢道,
「這地方名叫鬼棚,本是城中藏污納垢之地,一夜之間幾百人同時被殺,無一人生還。這…宛城之中,從未有過這麼大的命案,百姓們都在傳,乃是…惡鬼索命啊…慈兒聽說,府衙的羅大人嚇到昏厥,公主說怪不怪啊?」
慕容慈目光卻透出一股銳利,直投在蘇伊桐臉上。
師父!
心中大顫,蘇伊桐沉靜的面容只漾出一分驚訝,又轉瞬消失。
「哦?還有這等怪事?」她若有所思的回應。
「公主當真不知道?」慕容慈語氣異樣。
蘇伊桐從容起身,淡淡道,「這別院一向素凈,我又鮮少外出走動,怎麼慕容小姐會以為我該知道呢?」
「慈兒只是好意提醒,如今宛城也不盡太平了,公主,凡事都要小心啊,殿下向來關愛子民,若知道在翌王府的地界上,死了這麼多無辜百姓,不知會如何。」
她在暗示…她知道了什麼?
聞得此話,蘇伊桐眼波輕挑,正撞見慕容慈的微微冷笑,心頭霎時憤恨難平。
加害自己的人,
不但毫無顧忌,
反以師傅來要挾?
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就算自己憂心如焚,
也絕不能讓她好過!
迎向慕容慈銳利的目光,她從容的念,
「慕容小姐說得是,這麼大的血案,蘇韻錦也很好奇,究竟那鬼棚里發生了什麼事,引來這番災劫?想來殿下不僅愛民如子,更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也許…查來查去才發現,未必…都是無辜百姓…蘇韻錦期待著,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哦?」慕容慈眼底劃過一絲異樣,
「無論是不是無辜,人都已經死了,無從對證。哎…真是可憐吶…那鬼棚中多是漂泊異鄉的流民乞丐,無家無事,命如賤草,想在這宛城紮根談何容易,」
慕容慈儼然一副憐惜之色,嘆道,
「身如浮萍,隨波逐流,就算暫且靠上了岸,無權又無勢啊,這寄人籬下的滋味,恐怕也不會好過。哎…殿下常年征戰在外,別說宛城的事,王府之務也鮮有心思打理。不僅如此啊,就連…慈兒與他二十載青梅竹馬之意,都被這連年不斷的戰事,拉得生疏了。哎…」
話念得綿軟,卻鋒利如刃,一句一句直插進蘇伊桐心間,陣陣的生疼。
她只得眨眨凝滯的美目,不予理會。
慕容慈又道,「公主有沒有聽過這麼一句話?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這人的心思哪,反覆間便已隔山水千重。生是賤草,就算落於豪門華府,到頭來還是賤草,公主說是不是?」
漾著輕蔑的淺笑,慕容慈美目點著幽幽的冷。
蘇伊桐暗吸口涼氣,
「慕容小姐說得對,流落異鄉確是不好過,不過我的家鄉倒有詩一首,瘦菊依階砌,檐深承露難。莫言根蒂弱,翻足奈秋寒。這詩說的意思是什麼呢?」蘇
伊桐朝著慕容慈昂起頭,
「今年不起眼的細莖弱枝,也許不知不覺便會高過蒿草,而根說不定,比表面上扎得深許多,畢竟越是弱小,越會竭力爭取陽光雨露,堅韌不屈,頑強的活下去。因為…已無退路!」
此話落,慕容慈竟然撫掌,笑念著,
「今日與公主閑談,竟想不到如此投機。慈兒平日里也喜栽花培草,這日後還要多來向公主多多討教。時辰也不早了,慈兒這便要告辭。」
今日的慕容慈,始終面帶笑意,離開時竟朝自己微微附身,蘇伊桐頸后瞬間襲上一陣涼意,迅速蔓延至全身。
望著她的背影悠然踱遠,她直感四肢僵冷,顫著手倒上杯熱茶,才端起,便濺灑梨桌。
師父…
我…真的…累了…
我好想離開這裡…
和大家請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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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