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七日後夜宛城外

冷月,如霜,

清冷的籠罩一座高門闊院。

正堂上,

白幔低垂,香煙繚繞。

正中擺放著一口碩大的雕花木棺,

一干人等皆著布衣麻布,

跪地叩首。

黃紙鋪地,泣聲哀哀。

宅院之主,便是宛城最大的鏢局「福威鏢局」的總鏢頭——林正南。

這林正南為人剛直粗暴、武功高強,一條混鐵棍橫掃綠林,手下鏢師各個身高馬大,凶強好鬥。「福威」之威,響徹方圓幾十,山賊匪口皆敬讓三分。

不料天降橫禍,

林正南夜發急症,猝死家中。

今日,正是頭七。

妻兒家眷,鏢師門徒,

起碼四五十人,

齊刷刷跪了滿堂。

窗外忽的狂風大作,吹得樹枝沙沙作響。案上的蠟燭被襲進屋的冷風,擾得狂跳不止。

人影,如魅,

斑駁搖晃,

本就壓抑的靈堂,

更添幾分陰森。

突然,堂頂「轟隆隆」的震響,好似炸雷,瓦礫應聲碎落,嚇得人們紛紛躲避。

一襲黑袍緩緩降下,柴文訓身形如葉,足尖緩緩輕落在木棺之上。

眾人大驚失色,魁梧的鏢師將女子幼童護在身後,抽刀近前。

柴文訓面色凜厲,用銳利如刃的目光掃視眾人,他微微蹙了下劍眉,身形猛然轉動,袍袖間灌出兩股勁風。

聲聲哀嚎過後,是如靜止般的死寂。

柴文訓跳下木館,在遍地屍身前垂首踱步,似在搜尋著什麼。

突然,他將視線冷晲在碩大的楠木棺材上,朗眸一瞪,飛身一掌將釘死的棺蓋震開了一道裂痕,隨即翻掌提氣,棺蓋被一股勁風掀飛,半空中翻了幾周,重重砸落在鏢師的屍身上,血光四濺。

棺材中躺著一具黑衣男屍,梳帶整齊,四肢併攏。

屍身膚色如蠟,雙眼死死緊閉,浮腫的雙頰又看似有些深陷的樣子,死前該是渾身劇烈抽搐過。

柴文訓細細觀察一番,確是死人無疑。

忽然,他似察覺到什麼,迅猛抬頭朝房梁的暗影處望去,這一望,不由得大駭失色。

但見高聳的房樑上正幽幽向下探著一張人臉,面容與這棺材中的男屍,一模一樣。

「嗖嗖嗖」柴文訓抖手飛出幾根銀針,火鳳靈巧躲開,唰的像一隻黑貓輕跳在供奉靈牌的梨花條案上。

火鳳望望這滿地的屍體,面露欣喜之色,凌厲的眸子霎時間射出兩道冷電,朝著柴文訓露出詭異的笑,冷冰冰的說道,

「在下的面前,這人,可不是隨便殺的!」

火鳳忽然轉動身前的白玉靈牌,牆壁中發出一連串「咔咔咔」的脆響,霎時間,堂內十幾扇門窗齊刷刷關上,閉不透風。

緊接著,四周鈴音顫響,一道道細密的鎖魂網,從房頂沿著牆壁垂下,將柴文訓環圍其中。

柴文訓面無表情的環顧四周,等了片刻,見那鎖魂網只在原地微晃,似乎並不急於侵身。

他抬頭,頭頂也懸著一張巨大的鎖魂網,微起漣漪,鈴聲細碎空幽,卻異常刺耳。

心知想要脫身並不容易,柴文訓卻仍現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泰然。

隔著鎖魂網,火鳳早已盤膝而坐,用十幾枚銅錢,在案上的香爐前擺出個奇怪圖案。

隨著口中一串串聽不清的咒語,他指間的黃符紙「滋滋滋」的冒起了白煙,愈來愈濃,與香爐的香煙混成一片,輕飄飄的穿過鎖魂網,環柴文訓周身縈繞開來。

片刻之間,那鎖魂網刺耳的鈴響里,摻了一種「咯吱咯吱」奇怪的異響,柴文訓微鎖劍眉,更加警惕提防著四周。

發現這聲響來自腳下的死屍,就好像人的骨頭錯了位,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脆響。柴文訓心中大顫,他愈撐愈大的眸子里,溢滿驚駭,因為眼前一個彪形大漢正在扭曲著手腳,以活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姿勢,緩緩站了起來。

緊接著,一個、兩個、三個…

屍身嘴裡發出一陣陣乾嘔般的低吼,不斷有粘稠的血液向外淌,瞳仁上翻,露著魚肚白的眼底,空洞的盯著柴文訓。

鎖魂網開始忽然劇烈的顫抖,鈴聲恍如催命的號角,急促而狂亂。

扭曲著的屍身邁開步子,悠哉悠哉的向柴文訓包圍。

一陣心驚肉跳過後,

柴文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一個鏢師嚎叫著直撲向柴文訓前胸,速度快得驚人。

柴文訓閃身躲過,冷汗涔涔…

月凌山

「御屍之術,乃虛夷秘術,秘術中的秘術!你這臭小子,到底學還是不學!」

柏樹參天,一五六歲的女童,面如粉黛,搖頭晃腦的念著。

她正將嬌小的身子倚在一丈多高的枝椏間,慵懶的晃著小腳丫。

「我說師父,咱下來說不行嗎,徒兒脖子都要酸了。」一白髮老者盤坐在青石上,霜鬢銀絲,滄顏上儘是無奈。

他正仰著頭,朝著女童招呼。

女童咯咯一笑,嗖嗖嗖,小巧的身子在枝椏間繞出好幾個迴旋,輕盈的落在老者身前。

老者忙翻身跳下青石,彎腰拱手,恭敬道,

「師父,還是饒了鳳兒吧,這想御屍便要先殺人,濫殺無辜…鳳兒不一定下得去手。」

老者低垂的眼瞼,溜溜一轉,笑道,

「不如,師傅先教鳳兒,縮骨之術,如何才能扮得孩童吧。」

女童翻了個白眼兒,撅嘴道,

「這縮骨大法那可是上乘心法,你這逆徒,御屍都不學?還想學其他的,不要不要!」

女童的語氣,三分執拗,七分撒嬌,扯上老者的衣袖,輕輕的搖。

望著那粉嘟嘟,天真無邪的臉龐,火鳳無奈嘆氣,乾脆撕下了自己的麵皮,一翻身躺上青石,若無其事的望著浩瀚的天際。

女童眨眨清亮的眸子,也縱上青石,躺到老者身旁。

一老一少,靜望著湛藍如水的天空發獃。

「你不殺之人,或許會殺了你。」

良久,女童幼嫩的櫻桃小口中,震出渾厚低沉的聲音。

火鳳一愣,詫異道,

「師父此話何意?鳳兒不懂。」

女童呵呵一笑,清澈的眸子緩緩布上陰霾,

「你只是個娃娃,哪懂得世間薄涼,人心叵測,你與世人講良心,世人便會騙你,害你,致你於死地!」

「沒這麼邪乎吧,」火鳳撲棱坐起身子,黯然的神色現出幾分無奈。

「魅者,若只幻其形,不刻其骨與戲子有何兩樣!」

女童的俏臉驟然陰沉,語氣威厲,火鳳忙跪附在青石下,

「徒兒願聽師傅教誨。」

「忘掉真容,忘掉本心,無情無愛,方能幻得世人。這世道,有誰人無辜?誰人無害?殺點人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正道。」

女童手負身後,微微的冷笑,

「你個毛頭小子,習得皮毛,妄想入俗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是死是活,為師才不在乎,只想要留個人砍柴燒水,煮米烹食而已,不學,永遠不準下山!「

「學——」火鳳點頭如啄米,又仰面一笑,嬉皮笑臉的哄道,

「師父自然無須在乎鳳兒的死活,鳳兒今後下山,人不回,魂也回來陪著師父!」

「住嘴!」女童勃然大怒,本就圓潤的眸子,瞪得宛如銅鈴一樣大,繼而又眯起,冷冷念道,

「魅者,當唯我獨尊,目空一切,世人皆為我隨用,為我所控,更為我所死!你的命是為師的,為師教你的本事,足夠在江湖上翻雲覆雨,毫無敵手。我讓你死你才能死!若是膽敢妄為,隨便為誰丟了性命,為師要這天下蒼生,為你一人陪葬——」

火鳳渾身一哆嗦,頭也不敢抬,深深拜道,

「徒兒知錯!徒兒絕不妄為,絕不妄為…」

女童面無表情的瞅瞅火鳳,身形如煙緩緩幻去,無影無蹤。

「這老頭,」火鳳起身叉著腰四處觀望,呵呵笑道,

「都練成半妖之身了,還這麼害臊,說什麼目空一切,唯我獨尊,不許隨便死,心裡還不是挂念著我。」

話音剛落,身後震起「咔啦啦」的巨響,火鳳一縮脖,回頭見那參天巨柏轟然而倒。

這柏樹已有百歲,粗壯得幾人難懷,這一倒,就連大地都抖了幾抖。

火鳳長長一嘆,又面露惋惜的搖著頭,

心中暗道,

「哎…又倒了一棵,可不能再惹這老頭,否則月凌山早晚禿了…」

月凌山往事翩飛入腦,

火鳳盯著面前的戰局,

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此刻,鎖魂網內,

瀰漫著的濃重煙霧已然變成暗沉的灰色,

人影憧憧,傳出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嚎叫,

這便是人間地獄。

鎖魂網漸漸包圍,

本就狹小局促的空間內,

十幾個鏢師,

嘶嚎著朝柴文訓猛攻,

這些已然稱不上「人」的東西,

赤紅的眼底,

臉就是死人般的死寂,

可行動近乎於瘋狂。

它們沒有活人的招數,亦不會避閃,

速度、力道卻比常人快上數倍,

即便一掌打上去,

身子也只是微微一顫,

渾身如鑄鐵般堅硬。

柴文訓著實亂了陣腳,

雖還能騰空縱躍著躲避攻擊,

但額頭上已有細密的冷汗滲出。

難道這便是虛夷秘術,御屍大法?

人死後即刻施術,先將留戀肉身的魂魄強行衝出,再以隱魂香引回,魂魄意識到自己已死,怨氣衝天。

以怨氣驅使,死人便會化為「活」屍向殺身之人索命?

這世間竟真存在如此詭異的法術!

以怨氣驅使?

怨氣…

想到這,柴文訓心中不禁大喜,

將一枚續命的毒針迅猛刺進自己耳後,柴文訓抽出繩曲,血光四濺,他已將七脈劃破,眉心霎時間浮出一道黑線,愈來愈重。

百年之毒,聚靈隱宮幾百年來萬千靈根之怨氣,化為一體,借他之魄修仙。

此時,毒痛在柴文訓體內洶湧如海潮,

席捲佔據著他每一寸皮骨。

腥紅的眸子燒得火熱,竟然逐漸罩上一層兇狠的血霧,

他忍著劇痛,

一聲怒喝衝破喉嚨,

他將身體交給這百年之毒。

相隨二十載,心意相通,

這毒絕不捨得,讓自己死。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活屍們被排山倒海般強大的氣流震飛,就連堂宇都在微微顫動。

塵灰漫天,瓦礫、鎖魂網的碎片散滿地面,黑色的血水不斷從屍身的七竅湧出,陣陣腥氣令人聞之作嘔。

火鳳亦被這強大的氣,震得渾身酥痛。下意識蜷了蜷身子,喉嚨立刻被強勁的力道嵌住。

柴文訓面目猙獰,黑袍被鮮血浸得狼藉斑駁,如嗜血的修羅般帶著殺氣,兇狠的將他從條案上拽了下去…

師父,鳳兒對不起您。

微明。

月凌山,霧氣蒙蒙。

巨大的石門向一側滑開,

一年輕男子矯健步出石洞,

口哨聲,嘹亮,刺破昏沉的天際。

夙兒好像一支利箭,從雲層中旋轉俯衝而下,在頭頂盤旋兩周,撲撲拉拉的落在男子面前的青石上。

男子輕袍緩帶,俊美非凡,

但如玉般精緻的面頰,竟有絲絲僵硬,

一對星眸,惶然萬分。

「快,夙兒,快去尋鳳兒回來,快去——」

那叫聲近乎嘶吼,男子猛然身子大顫,嘴角湧出鮮紅的血來。

夙兒振翅,排雲直上,鷹唳凄凄。

午時

宛城郊野破廟

「啊——」火鳳附身在枯草陳灰上,

發出了一聲慘叫。

他的一雙腿骨,

已被眼前這霜顏冷目的女子,

生生折斷。

夏血鳶眼裡全是戾氣,

她嵌起火鳳的下頜,

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冷冷晲著火鳳的臉。

身為鏢頭的「林正南」,

就是膚褐如銅,

須似蝟毛,一臉兇相,

掌上這張神情痛苦的臉,

就連眼角抽搐著的細小皺紋,

都惟妙惟肖,

絲毫沒有裝扮的痕迹。

簡直就是鬼斧神工。

這便是,

天下第二個魅者。

「虛夷老祖與你是何關係?是你的師父?」

夏血鳶心潮澎湃,甚至有些亢奮,

掌上力道愈發狠重。

火鳳不語,

被捏得扭曲的面頰漠然如水。

「說——」夏血鳶杏目圓睜。

火鳳掛著冷汗的眉梢微顫,笑道,

「姑娘…這麼大…的手勁,在下如何…說啊。」

夏血鳶虎口稍松,

「噗」的一道流光從火鳳口中直撲夏血鳶面門。

夏血鳶側身不及,手一擋,左手掌心被梅花釘刺得鑽心的疼,鮮血直流。

她氣憤難當,

狠狠一掌打在火鳳胸前,

那一掌用足了力道,常人早就筋脈盡斷。

而他卻只重重咳了兩下,

仰起頭一臉輕鬆的搖搖頭,

「姑娘若是靈隱宮之人,那這功夫算是白學了。」

這挑釁,令夏血鳶怒火中燒。

揮掌正欲再攻,

柴文訓沉言叫住了夏血鳶,

緩緩從角落裡輕踱到火鳳身前,

肩頭的紗布還殷著斑紅血跡。

柴文訓粗暴的撕裂火鳳胸口的衣衫,

看見了他身上的金絲甲,

他冷冷一笑,滿是嘲諷。

這金絲甲天下無雙,

乃是諸夏主兵敗后,

進獻翌王趙宗奕,以作求和之誠。

這寶物如今穿在這魅者身上,

可想而知,此人絕不僅僅是暗使如此簡單。

「你叫什麼名字。」柴文訓目放光彩。

「要殺便殺,何必多問。」

「我沒這麼容易讓你死,」柴文訓微微一笑,將手中浸著血污的紙,展開在火鳳眼前,

「本座要知道,此為何物?」

「本座?」火鳳瞟了眼柴文訓,儘是鄙夷。

「一個皇族遺孤,淪入邪教毀節求生,匿於暗處干著見不得人勾當。哎…想那柴曦禮一世威名,就這麼被你這貪生怕死的兒子敗盡了。」他語氣嘲諷,大有惜惜之音。

「你…看我不撕了你這張賤嘴!」夏血鳶怒不可遏,指尖褪下兩根銀針,迅猛刺去,柴文訓抬手阻止,他就像沒聽見火鳳的話,面色仍沉靜如水。

「魅者本該自由自在,你卻投靠皇族,甘做牛馬,想來絕不是為了高官厚祿。本座知道,你與趙宗奕交情匪淺,他的事你定然全部知曉,告訴本座這是什麼。」他唇角勾笑,好言發問。

火鳳冷哼一聲,用清冷寒峻的聲音極不耐煩的回道,

「裝什麼心慈手軟啊,告訴你,我不知道!翌王殿下要處理的軍務,多如牛毛。像我這樣的信使就有幾十個,我又如何什麼都知道。」

「從你身上搜到的,你會不知,文訓何必與他多費唇舌,他就是嫌命太長。」

話落,銀針狠狠刺進火鳳肩頭的穴道,火鳳一聲呻吟,頓感火辣辣的疼痛從肩膀躥上喉嚨,「噗」的一口鮮血,染了夏血鳶的黑裙。

「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有多硬。」

夏血鳶冰顏綻出陰冷的笑,

「現在就算是你師父來了,也救不了你!」

火鳳愁眉一展,毫無正經的笑道,

「年紀輕輕別逞能啊,我師父若是真來了,憑姑娘這點本事,還不嚇尿了。」

「你終於承認,你是虛夷老祖的徒弟了?」柴文訓揚手,唰啦撕下了火鳳的假面。

那是一張慘白如紙的面龐,卻異常的年輕俊俏。

年輕到令夏血鳶驚愕之餘,亦有些慚愧。

這魅者如此年紀,就有此等法術修為。

柴文訓瞧了瞧手中精緻的人臉,冷冷道,

「這毒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你想說。」

他猛然封了火鳳頸間的穴道,令他的下頜無法動彈…

魅者,露真容不過三人,若再多一人,便是死期。

火鳳笑得詭異莫測,

片刻間,

身子開始不自主的抽搐,

痙攣的喉管中發出陣陣乾嘔般的呻吟,

他吃力的蜷縮起肩膀,緊緊的然後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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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情緣懸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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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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