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晨,槭臨軒
「蘇韻錦參見殿下。」
她在金案前姍姍一拜,話語恭敬。
趙宗奕淡然回,「起來吧。」
落座在旁的彭武瞅著她,嘿嘿笑道,
「這是怎麼了,幾日不見,公主倒是生疏了?」
她臉一紅,垂下了頭。「殿下宣我是有何事。」
「本王一早請錦兒來,確是有一件要事,想請錦兒幫忙啊。」他溫潤的面龐,浮出微笑。
而她,只感到莫名的疏離,「殿下請講。」
「來啊,給公主看座。」見二人如此客氣,彭武可耐不住性子了,他「唰啦」起身,
「哎呀…還是俺老彭說吧!」說著,彭武搶過侍從手裡的梨凳,輕聲落在了蘇伊桐身旁,殷勤的笑著,
「公主快快請坐,俺老彭有事相求啊,」又迫不及待的指了指一旁的慕容驥,
「他!他的事!俺兄弟的終身大事,可全要拜託公主了!」
「彭將軍…此話怎講啊?」
剛要落座的蘇伊桐,聽得滿頭霧水,而此時慕容驥本就陰鬱的面色,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難堪起來。
趙宗奕冷咳兩聲,和顏悅色的開了口。
「錦兒可知道,這宛城西郊陵西山上,有做庵堂,名為靜慈。」
「庵堂?」蘇伊桐又是一怔,想了想,驚喜道,
「難道…難道找到了敏姐姐的下落了嗎?」
趙宗奕朗然一笑,「錦兒果然冰雪聰明啊,若不是當初錦兒提示本王,要細細找尋周邊的的庵堂,恐怕也不會如此之快,尋到敏兒姐姐的蹤跡。可…本王與驥兄…實在不便去那清凈之地煩擾…還要拜託錦兒走一趟…」
「好啊!好啊!我願意去找敏姐姐!」聽是趙宗敏的事,蘇伊桐爽然答應,
「驥兄?」
彭武湊到慕容驥身旁,
「別害臊,公主又不是不知道你那點事,快,你有啥想稍給敏兒小姐的,速速講給公主聽。」
彭武嘴上不停,身下還用小棒槌粗細的手指,一個勁的捅鼓著慕容驥的腰眼。
慕容驥不勝其煩,只得起身朝蘇伊桐拱手一揖,
「在下慚愧,陵西山離宛城頗有些路途,還勞煩公主…此去…好言相勸…若是敏兒肯下山,在下…會在山腳下等她。」
蘇伊桐莞爾一笑,「慕容將軍放心,敏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儘力。」
「好,此去陵西,近一天的路程,錦兒何時可以動身?」趙宗奕問。
「隨時可以啊,我又沒有什麼事。」蘇伊桐像極了一隻歡快的小鳥,眸色晶亮如星,在眾人面前輕快踱步,躍躍欲試的念著,
「現在出發,傍晚就能到了,敏姐姐看到我肯定高興,我在那庵堂內住上兩天,天天粘著她,就不信勸不回來。啊…對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朝趙宗奕問道,「我能帶上蘇青雨一起去嗎?」
「不行!」趙宗奕斷然拒絕,片刻又語氣柔和道,
「本王已安排楊謬護送錦兒去,男子之身不便上陵山,皆要在山下露天席地而睡,青雨跟著也是如此,錦兒何必讓他受罪。」
這話甚是在理,
蘇伊桐也不好再說,
順從的點點頭。
臨近出門之時,她避過楊副將的身子,踮起腳期待的朝著平日里蘇青雨練功的空地,遠遠望上一眼。
果有一白影,衣袂翩翩,在陽光下舞弄著長劍,凜凜劍光如水,身形隨著招式遊走於庭中,時如靈燕點劍而起,時如驟雷落葉紛崩。
那劍舞得甚是好看啊,
她捨不得打擾。
可她已有半月沒有見過他了。
「蘇青雨!」蘇伊桐用力的揮著手。
「姐——」收了劍式的蘇青雨,快步流星的跑向她。
「青雨…」她想近前,卻被楊副將攔阻,拱手恭敬道,
「公主,此去路途遙遠,末將斗膽請公主這就啟程,有什麼話,還是回來再說吧。」
她望望天色,
「蘇青雨,你等我回來,我有話同你講啊…」她嘴角噙著的那抹神秘笑意,蘇青雨就好似看得懂,會意的一笑,
「好——」
出了那道金銅大門,
沒走幾步,
蘇伊桐又忍不住回頭,
見蘇青雨還正站在銅門裡朝自己笑,
融融笑靨,
竟令她的心,百感交集。
她也笑笑,暗道,
這小子…莫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不可能!他又不是花花。
哎…不過也無所謂了,他猜對了也罷…
我真的…捨不得…離開這片沼澤了…
望著蘇伊桐在一眾禁衛軍的簇擁之下走遠,蘇青雨擰了個靈巧的劍花,將劍持在手臂后,沿著迴廊朝殿後的廂房走去。
經過側殿之時,聞得吆喝聲陣陣,
「彭將軍?那…我師父也來了?」
他心中歡喜,快走幾步來到門前。
「來來來,驥兄,再飲上一杯。」
此時此刻,殿宇一側美酒佳肴擺滿案頭,虎牙將軍彭武正煞費苦心的安慰著慕容驥。他為慕容驥斟上金樽,又將自己的大碗倒了個滿,嘿嘿笑道,
「俺知道,俺知道,驥兄啊這種事一向放不開…沒事啊…俺老彭都懂,來來來,干!」
咕嘟咕嘟幾大口,彭武抹了把嘴,碩大的虎目眯成了兩道縫兒,
「俺知道,驥兄心裡不好受,這麼多日子,侯府都沒回去…這心上人好容易找到了…還在庵堂里。驥兄啊,你得寬寬心啊,咱得想得開。」
見慕容驥不搭理自己,只垂眸喝酒,彭武溜溜轉著眼珠子,
「哎呀,驥兄大可不必如此煩惱,這…大小姐也丟了好幾個月了,若是真落了發…此時…頭髮也長出來了是不是。」這話一出,慕容驥手臂霎時一沉,「啪」的脆響,金樽應聲撂到了案上。
彭武抬眼輕瞟,見慕容驥英朗的五官已然僵冷,唯有嘴角時不時的抽動兩下。
彭武嘿嘿壞笑,扭頭朝高階上的趙宗奕望上一眼,不由得微怔。
翌王似乎並未在聽,只手捻金樽,兀自盯著案上的一盤魚,心事重重。
「嘿嘿,殿下…還不過來,勸勸驥兄,俺老彭說的話不中聽。」
趙宗奕旋即轉醒,悠然一笑,
「你這莽夫,口無遮攔惹了驥兄,哪有讓本王替你解圍的道理。還不快給驥兄賠不是!」
見趙宗奕不管,彭武給慕容驥又斟了酒,賠著笑臉道,
「俺老彭方才那是開玩笑,驥兄別往心裡去啊。說正經的,大小姐絕不可能落髮。」
慕容驥仍然面沉似水,一副清冷威嚴之態,彭武用手指敲敲桌案,一本正經道,「驥兄,俺老彭講話那素來是有根有據。
今晨殿下派人送消息之時,俺便出去打聽了一番,這…叫什麼來著…靜慈庵,這靜慈庵的庵主法號慧貞,乃是個豁然通透,慈悲為懷的好人哪。俺老彭想著,靜慈庵既然小有名氣,這每年慕名而去,想墜入空門的小女子定是少不了。得道的高僧可根咱弟兄這凡夫俗子不一樣,絕不可能你說看破紅塵去,我就給你剃度。這可是翌王府的大小姐啊,俺估摸著慧貞師父,必然得這麼說,」
熊掌般大的手掌胸前合十,彭武眯縫著眼睛,用抬得極高的調門兒柔聲柔氣的吟起來,
「貧尼看這位女施主尚有塵緣未了,情債未還,這六根未凈之人,難出紅塵。女施主可在本庵修養一段日子,再做打算。」
此番話,不僅是趙宗奕,連倚門偷聽的蘇青雨,都捧腹大笑起來。慕容驥忍無可忍,猛然拍了下桌案,起身便要走。
蘇青雨忙縮頭縮腦的溜進殿宇,拱手道,
「師父莫怪,徒兒不是故意的…徒兒乃是剛剛才到。」
「驥兄留步。」
趙宗奕走下玉階,若無其事的笑笑,
「本王倒是突然想到,錦兒出門之前,若是讓驥兄親筆寫封書信帶給敏兒姐姐就好了。」
「嘿嘿!對啊,俺老彭怎麼也沒想到!」
彭武一拍大腿,起身拽住慕容驥的胳膊,
「來來來,驥兄,殿下說的有道理啊。驥兄在山下等斷了腿,也不如掏心窩的話暖和人心哪…寫下來寫下來!」
慕容驥沒好氣的瞪上彭武一眼,朝著翌王拱手一揖,
「有勞殿下費心,既然已經遲了,那便作罷,末將軍中還有要事…」
「有何要事能比本王的姐姐重要!」趙宗奕快語,他唇邊噙上一分笑,又蹙眉道,
「錦兒此去奔波勞苦,若是不能將敏兒姐姐勸回來,依她那患得患失的性子,定會難受好一陣。驥兄就算幫本王個忙,寫封信讓蘇青雨送過去,這小子腳力快,不出半日也便到了。」
說完,他將期待的目光,投向蘇青雨,蘇青雨哪敢怠慢,忙挺直身子乖巧的點著頭,
「青雨願為師父效勞!」
殿宇內立刻響起了彭武張羅筆墨紙硯的吆喝聲,趙宗奕眼波一挑,望向冉冉碧空,溫潤的眸子漸漸冷了下去…
陵西靜慈庵
「還請施主在此等侯,趙姑娘正同師父在佛堂誦晚經。」
廂房門口,一青袍小尼頷首向蘇伊桐,做了個請的姿勢。
這就是…古代的尼姑啊…還真是第一次見…
蘇伊桐不禁瞪起美目,細細端詳起來。
但見其眉目娟秀,膚色細白,寬袍大袖的僧袍加身更顯得身形嬌小。
與這份淡然素雅相比,自己這身特意挑出來的月白色羅裙,仍是入了俗流。
目光掃過那小尼僧帽下光潔的鬢角時,蘇伊桐的心徒然一緊。
小尼被盯得紅了臉,急急轉身,退出了廂房。
這廂房,素樸得甚至有些簡陋,除幾件陳舊的木質傢具外,再沒有多餘的裝飾。
此時已近黃昏,又下著濛濛細雨,蘇伊桐隱約嗅到,房內濕潮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這味道,甚是熟悉。
她初到北縉,那看似精雅的別院,許是空置太久,處處皆有股若有若無的潮酸氣。
趙宗敏去過一次,隔天便派舒蘭送來一批特質的香囊,掛於床頭,清香之氣沁人心脾。
她,一直都記得。
取下床頭的香囊,蘇伊桐放在手心婆娑,心中忽的湧上一陣酸澀。
敏姐姐就是這樣,少言寡語,卻心細如塵,對身邊的人體貼備至,這麼好的人,必須要幸福。
「錦兒。」
蘇伊桐眼圈瞬間紅了,緊趕幾步擁住了趙宗敏,捋著她如水順滑的髮絲,她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安穩下來。
「還好…還好…頭髮還在…」
聞見蘇伊桐這小聲的叨念,趙宗敏不禁澀然苦笑。
「敏姐姐,我真的好擔心你,你不說一句就走了,你知不知道殿下派人馬找了你幾個月。」
蘇伊桐目不轉睛的凝著趙宗敏,淚如離珠,止不住滑過香腮滴落。
她仍是嫻靜端莊,如初。
只是清瘦了些,
穿著和方才那小尼無異,
足下的青灰粗布僧鞋,
纖塵不染。
「錦兒,不要哭。我很好啊…」
趙宗敏從袖中取出素帕,想要替她擦,卻被她一把奪下,狠狠揉了幾下俏臉,哽咽著,
「好什麼好,這叫好嗎…你別跟我說什麼看破紅塵這種俗套的台詞啊,我來了便要帶你回去…」
這嗔怨之餘還帶著幾分撒嬌的語氣,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她早就真心把她當成最親近的人,就好像…初初。
薄暮冷細雨,
萬籟余晚鐘。
木桌前,蘇伊桐用手支著下巴,連打了幾個哈欠。
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正瞧見趙宗敏輕柔的點上了第二支蠟燭。
「嘿…」
她沒好氣的吭了一聲,
起身舒展著肩膀,
陰陽怪氣的念道,
「反正呢,敏姐姐不跟我下山,咱倆就這麼熬著,誰都別睡覺。」
「錦兒這又是何苦呢,遠道而來,本就該好好休息啊。」趙宗敏疼愛的望著她。
蘇伊桐都快崩潰了,幾月沒見,她直感趙宗敏的性子有種似是而非,說不清的變化。
看上去柔弱無骨,實則心堅如磐,任自己費勁了口舌,她就是不肯說那日竹西軒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肯回府。
「塵世虛妄污濁,我雖未看得盡透,卻已不想再留戀…」趙宗敏自言自語。
「什麼?」蘇伊桐被這話氣得精神抖擻,
「什麼叫不想留戀?嘴上說的洒脫,還不是在行為上消極逃避?這…這…這…在哪個時代,都是對家庭、社會、國家,還有個人,完全沒有意義的事兒,絲毫沒有任何價值!」
趙宗敏一愣,用疑惑的目光凝著蘇伊桐一本正經的臉。
「敏姐姐,你才多大啊,紅塵你經過了多少?這就看破了?這世上有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恐怕你聽都沒聽過,我…都沒想過出家,你為什麼…在這裡浪費時間…」
蘇伊桐嘆上口氣,又揉著眼睛,兀自輕怨。
「錦兒恐怕是累了…快去睡吧…」
趙宗敏用手溫柔的捋著蘇伊桐頰邊散落的髮絲,輕輕的哄她…
初日,照高林。
鐘聲,悠揚而清澈。
蘇伊桐悠悠轉醒,才發現自己正扒在桌上,肩上披著一件鵝黃色的衣衫。
「敏姐姐…」
不見趙宗敏的身影,她急急推開了房門。
院中蒼松下,一人垂頭打掃。
蘇伊桐近前,認出正是昨日引自己入庵的小尼。
「小師父,趙姑娘呢。」
「趙姑娘正在佛堂誦經,這裡有封信,是她拜託施主轉交給…叫慕容驥的人。」
接過小尼手中的信封,蘇伊桐揚起手,將信映在晨光中琢磨了好一會,信封里透出的斑駁墨跡,密密麻麻,看得她頭暈眼花。
算了…信封上這幾個字都認不得,把信拆開又如何…還是看不懂…
一把將信塞回給那小尼,她娥眉一挑,戲虐道,
「麻煩師父轉告趙姑娘,我可不是什麼EMS信使,她若是有話就找慕容將軍當面說。他今日便會到山下等著她,等到她下山為止,若她不肯…這朝朝暮暮風吹雨打的,那便讓慕容將軍化作塊…望妻石好了。反正北縉兵多將廣,少個大將軍也不明顯…」
她笑笑,步伐輕快的跑出了院門,
「根敏姐姐說一聲,蘇韻錦也在山下等著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