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楓葉林
穿過楓葉林便是家了,安德爾笑著。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還記得十年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他總會和爸爸媽媽在楓林中玩耍。
四歲的安德爾仰望天空,楓葉染上了秋天的顏色。
爸爸跑在前面,他只看得到背影。男孩全力追逐,卻無法追上。他跌倒在落葉堆中,泥土的芬芳和枯敗落葉的腐朽迎面撲來。
高大的父親在安德爾面前蹲下,伸出手笑道:「兒子,回家了——」
回家了。安德爾輕輕一笑。他放緩腳步,環伺著四周。楓樹高聳入雲,明媚的陽光只能從縫隙間滲透出來。
父親離開家已過去了十年,但分別的場景彷彿就在昨日。
那是秋日尾巴消失的早晨,微光如絲,大雪如鵝毛般落下。
母親牽著他的手站在這裡,目送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
安德爾記得那天的楓葉樹枝頭沒有楓葉,地上的落葉也消失了,父親沒有回頭,母親沒有挽留。直到父親的背影化為塵埃很久,母親才帶著他回到冷清的家。四歲的安德爾抬起頭,發現母親的長袍上全是白雪,而她的眼角流下了淚,如同雪花般晶瑩剔透的淚。
長舒一口氣,想必這份破碎的回憶將隨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吧。安德爾苦笑著。不知何時父親會回來,母親還在等待呢。
安德爾撿起路邊的石子下定決心,將來長大了一定要離開德諾村,成為獨當一面的騎士。如果父親還不回來,他將騎著屬於自己的戰馬,手持鋒利的寶劍長槍,穿越迷霧和叢林帶他回來。
一切都是為了母親。
風從背後的高地吹來,綠色的楓林如波濤般洶湧。鳥兒輾轉啼鳴,蟲子們開著演唱會。安德爾吹起口哨成了主唱。
「拿起長槍保衛國土,」
「撥開風雪和迷霧,」
「我踏上離鄉的征途,」
「祖國請為我們祝福,」
......
騎士發動衝鋒的號角。
幻想中的安德爾又再次披上長袍,在呼嘯的狂風中衝鋒。
他高喊著前進奮勇向前,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他將過去拋之腦後,鳥兒和蟲鳴為他送行。楓葉林如皇城的衛兵,站得筆直恭送他離開。少女們從閣樓灑下花瓣,花瓣鋪滿街道,英雄騎士凱旋歸來。
小溪穿過楓林,從安德爾背後山丘的另一側流淌而來。
小溪與楓葉林盡頭的空地坐落著一棟棕色的古樸小樓,那便是安德爾的家。
小樓三層高,是半木製的高品質房屋。它的年紀比安德爾大,但看上去絲毫不顯老舊。屋檐下的紫羅蘭花十分美麗,宛若故事中精靈頭頂的王冠,流淌著美麗的生命之力。
小屋前有個小院子,四周鋪滿了藍白色的冬雪玫瑰。由於冬雪玫瑰不會凋謝,所以安德爾的家門前總有一抹生機。
就在安德爾準備走入庭院的寬廣草坪時,他母親從花叢中走出。
塞恩迪亞·馮·莉莉絲扎著白色格子頭巾,手裡拿著水壺給花澆水。金色長發從耳畔落下,長長的睫毛蓋過藍色眼眸,平靜的臉上帶著微弱的笑,母親的美麗總向夜晚的螢火,輕輕一碰就消失了。
即便是瑪蒂娜·雪萊姐姐,也無法和母親的美麗相比。歲月未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瑕疵。
安德爾陶醉地看著母親,不明白是什麼重要的事,值得父親拋棄這位美麗的妻子。
莉莉絲抬起頭,發誓擋住了眼睛。她驚訝地看著安德爾,隨即扔下手中的水壺,抄起插在腰后的短木棍朝他走來。
「好小子,你居然還知道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早上又偷跑出去玩了——」
「別嬉皮笑臉的,快給我站好!」
安德爾乖乖就範,沒了孩子王的樣子。「媽,對不起,是我不好。」
「現在知道錯了?之前跳窗的時候怎麼想的?」莉莉絲手插在腰間,宛若精靈。
安德爾眨巴眨巴眼睛。「媽你怎麼知道的?」
「你是從我肚子里掉出來的,放個屁我都聞得到。你小子的那些手段還沒你爸高明。」
「老爸原來也是這樣?」
「你們父子倆簡直一模一樣......」莉莉絲揮動著短木棍緩緩靠近,審問道:「別想著套近乎,快說這次做錯了什麼?」
「啊?」安德爾抬起頭,微風吹過劉海,那是春天的味道。
短木棍揮下,猶如劍客的寶劍。砰的一聲,安德爾腦袋中招。
「啊!」
莉莉絲收回木棍,隨後再次出擊,三連擊打在她寶貝兒子的屁股上。
「哎喲喂!哎喲喂!」安德爾捂著屁股,繞著冬雪玫瑰轉圈圈,一邊暗自咒罵,一邊求饒道:「媽媽,媽媽,媽媽別打了。我是你的寶貝兒子啊!再打的話你兒子就要被打死了。」
莉莉絲和兒子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像極了狠毒的怨婦,在安德爾心目中完美的形象頓時支離破碎。
「我的寶貝兒子可沒那麼經不起考驗,你爸當年可挨了我不少伺候......」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啊,媽媽謀殺親生兒子了!」
「你繼續叫吧,周圍沒有別人。」
「啊啊啊啊啊啊......」
安德爾比莉莉絲高了半個腦袋,身材更強壯了不少,但莉莉絲是他母親,無論莉莉絲做出什麼事,這位夢想成為騎士的男孩都不可能朝她揮舞手中的寶劍。
更何況這個美麗的女人給予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母子倆在花叢中你追我趕,紛飛的花瓣鋪在院落的草坪上,宛若從天而降的羽毛。
陽光從楓林的邊緣照射在屋檐上,風吹過風鈴,發出沙沙的響聲。
安德爾實在跑不動了,他躺在母親腳邊,微笑著說:「媽,你的體力可真好。」
莉莉絲用木棍輕輕敲了敲安德爾的額頭說:「當年你爸爸都比不過我。」
「真的?」
「是啊——是真的——」莉莉絲跪坐在安德爾身旁,扔下木棍,望著天邊的雲朵淡淡地說道:「如果傑尼西斯比我快的話,他也許根本不會在花叢中看我一眼......」
安德爾轉過頭看著母親。母親的側顏是最美麗的。但她的嘴角似乎掛著某種憂傷。安德爾伸出手想要揮走母親的憂愁,但他明白即便是天下最厲害的騎士也無法做到,因為父親不會因此回到母親身邊。
莉莉絲很少在安德爾面前提到他父親傑尼西斯。每當提及,莉莉絲都會轉移話題,更不會談及愛人離開的原因。
於是,安德爾對父親的了解僅停留在父親曾經的一些趣聞上。譬如他是如何追求母親的,以及他的性格和生活習慣是什麼樣的。但僅憑這些支離破碎的故事,安德爾依舊無法了解那個在秋日楓林中給自己留下最後背影的男人。
他輕輕閉上眼睛,問道:「媽媽,爸爸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爸爸了?」
「才沒有,我還有一年就要成年了!」安德爾賭氣般地說道。他睜開眼睛,遠處是藍天和白雲。勵志要成為騎士的男人才不會想爸爸呢,他心裡說著。
「那也還是個孩子呀!」莉莉絲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孩子都會想爸爸媽媽,這並不丟臉,安德爾。你和傑尼西斯很像,如果你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必須像了解自己。」
「我自己?」
莉莉絲點了點頭,躺在安德爾身邊,體香如花兒的味道。「安德爾就是傑尼西斯,傑尼西斯也是安德爾,你爸爸是個英雄,一個很棒很棒的英雄。」
不知為何,安德爾在媽媽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淚光的痕迹。怎麼回事?母親原來從未流過淚。
「媽媽,你是在流淚嗎?」安德爾問。
「沒有啦,太陽太耀眼了。」莉莉絲揉了揉眼睛。
「你一定也很想爸爸吧......」
「.......」莉莉絲沉默著。
「畢竟他離開了那麼久。」
莉莉絲嘆了口氣。「是呀,你都長大了,不再是十年前在楓葉林看著傑尼西斯離開的孩子了。」白雲緩緩飄過,一如既往的平靜。從眼前飄逝而過,恰如十年彈指的光陰。「傑尼西斯看到你長大一定會很開心的,他深愛著你,正如深愛著我。」
安德爾沒多說什麼,父親對他來說依舊模糊的背影。塞恩迪亞·馮·傑尼西斯。那個在自己四歲的秋日尾巴消失在楓林的盡頭的男人。那天枯敗的楓葉沒了蹤影,雪下個不停,安德爾永不會忘記。
輕輕提起裙擺,莉莉絲像個公主起身,她拍了拍衣角的青草,上面還殘留著清香。母親的笑容冰冷卻美麗,像極了綻放的冬雪玫瑰。如果戴上花環或藤蔓,她就是美麗的精靈。
莉莉絲雙手背在身後,溫柔如落葉般說:「好啦,今天還有很多事,早上耽擱那麼久了,別再浪費時間了。今年你已經十四歲了,明年就成年了,別把自己再當做幼稚的孩子......」
「我沒有。」安德爾固執地說:「把我當成孩子的是媽媽你啊。」
莉莉絲淡然笑著。「你在我眼裡永遠都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
此言非虛,他永遠都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兒子。即便將來有一天成為偉大的騎士或獨當一面的英雄,他依舊是這個普通女人的兒子。他的父親叫做塞恩迪亞·馮·傑尼西斯,母親叫做塞恩迪亞·馮莉莉絲,他們生活在名叫德諾村的小地方。屋前有條清澈的小溪,裡面有很多魚。不遠處的小丘下有漂亮的楓葉林,到了秋天就會落葉,他能聽到自然精靈彈起的樂曲。而他父親,塞恩迪亞·馮·傑尼西斯便是在自己四歲的秋天離開的。他留下了背影和一場皚皚的白雪。
莉莉絲已經離開,冬雪玫瑰的花環寒若冰霜。安德爾不明白為何這種花會永遠綻放而永不凋零。微風拂過,屋檐下的紫藤蘿隨著風鈴飄蕩,沙沙作響。
安德爾起身,告別青草的擁抱,向小屋走去,那裡是他的家,永遠的家。當他踏上還未破敗的木梯時,他放緩了腳步。因吸水而膨脹的縫隙間長滿的青苔是陰險的敵人,安德爾必須輕手輕腳才能避免摔跤。
叮鈴叮鈴,風一直在吹。他看清了風鈴的模樣,那是六角形的花邊和大象的鼻子,鈴鐺下系著輕盈的繩結。
走過屋外看似漫長的亭廊,終於來到玄關。玄關很平凡,四周掛著淡雅的風景畫。與幻想中在夕陽下衝鋒的騎士和彩旗飄揚的戰場相比,寧靜的田園生活算不了什麼。
安德爾始終想成為夢中的人。
但那只是夢罷了。
就像那隻愛吃玉米的烏鴉在自己耳邊說道:「做白日夢的小子,做白日夢的小子......」他踩在雲朵上輕輕躍起,抓住烏鴉醜陋的腳趾然後用力朝懸崖摔下去,那令人煩悶的聲音便不在了。
安德爾笑著推開門,撥開門帘,樸素的傢具出現在眼前。
又是忙碌的一天,他嘆了口氣。他多想成為騎著駿馬的騎士。而現實告訴他早上要幫母親做農活,下午要去森林收集乾柴,晚飯後還要洗衣服。成為騎士的夢想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安德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拿起餐桌前擺放的蘋果,狠狠地咬下去,蘋果又大又圓,鮮美水嫩。
然後換好衣服后就去了距離屋子不遠的牧園,柵欄里有七頭牛、九隻羊、十一隻雞和三條狗。
他給它們餵了新鮮的食物,然後打開柵欄。在三條狗埃爾多、埃爾德、埃爾薩的護送下,它們傍晚就會回來。
忠犬是人類的朋友,安德爾很喜歡這些狗,因為它們似乎聽得懂自己的話。當他談及自己的騎士夢時,這些狗狗便會興奮地上跳下竄,似乎它們也不滿意寧靜而平庸的生活。
如果給它們一副像樣的盔甲,說不定也能上陣廝殺呢。
安德爾想著騎士英俊瀟洒的模樣微微笑著,他哼著小曲打掃著牧園。
時間是多麼的慢啊——
在他的歌聲中,早上竟慢慢地過去了。
那飄揚的旗幟在何方,或許他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