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虎嘯龍吟風雲會 第十一章:但教方寸無諸惡(中)
「咦,我們怎麼來到了長江邊上?不是說很快就到么,這附近荒涼得很,只有零星幾戶漁家,那人怎會住在此地?」
韓仞有些驚訝,望向前方並轡而行、有說有笑的二人。
「你這人老半天一言不發,我當你在馬背上睡著了呢。」
郭採桑勒了勒韁,轉頭一笑,等他趕上前,說道:「怪我事先沒和你說清楚,那人的老巢並不在陸上,而是在江面上。他有一艘很漂亮的樓船,喚作『逍遙舟』,若無要事登陸,從來只住在船上,愛好隨興所至、任意漂流。」
韓仞愕然,「此人當真是個怪人,船上顛簸潮冷,又哪裡能比得上陸地的安穩舒適?」
「我倒是很清楚箇中原因。」郭採桑道:「此人所以常年居於江上,與兩件事有關,第一件事是因為他所練的武功,既然叫做『五指顛刀』,那麼不論是他的招式、身法,妙詣總是離不開一個『顛』字,船上的顛簸,對你我而言,可能是一種折磨,但對他而言,卻是再好也沒有的練功寶地。」
韓仞微微恍然,「原來如此。」
見她忽然打住了語氣,不再往下敘說,好奇地問道:「郭姑娘,你怎麼不繼續往下說第二個原因?」
郭採桑沖著他眨了眨眼,目蘊狡黠,活像一隻小狐狸,嘴上卻哀嘆道:「唉,你見諒,我不能往下說了,要不然提起了不該提的人,肯定會得罪了另一個人。」
韓仞更奇,連問:「說一句話怎會得罪人?況且這裡前後不見人煙,只有我們三個人,姑娘又何須在意?」
剛一說完,只聽走在最前的楚飛熊重重的「哼」了一聲,勒停了馬,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原因竟會和楚飛熊有關。
楚飛熊轉過身來,沉著一張棗紅臉,道:「丫頭,你好啊!明知道我和那個老白臉兒積年交惡、互相很不對付,但因為你爹和他交情不菲的原因,你不向著我,站在中間也就算了,怎麼和那個梁尚書一個臭德行,跟在人家的屁股後面敲鑼打鼓,大吹大捧,怎麼,難道一定要把他捧上了天,你們才高興么?」
郭採桑吐了吐舌,對韓仞道:「你看吧,我還沒說呢,就已經得罪了人,若是真和你說了,那還得了?」
又悄聲補了一句:「我跟你說,別看楚老三五大三粗的樣子,乍一看,似乎豪爽耿直,其實啊,他的心眼兒小著呢!」
楚飛熊何等耳力,豈會聽不到?瞪了瞪眼,但是給她將在了這裡,終於無奈地道:「吹吧,捧吧!反正吹來捧去都是那幾句陳腔濫調,能有甚麼新鮮勁兒……」
轉過身去,自顧驅馬緩行。
韓仞啞然失笑,只覺得這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實在是令人頭疼,只要你稍不防備,可能就會被她捉弄了。
但是頭疼歸頭疼,他卻並不覺得討厭,甚至於只要是在她的身邊,總能感覺到發自內心的輕鬆與愉悅,尤其是她那充滿感染力的笑容,早已經悄悄的印在了他的內心深處。
郭採桑見他面含微笑,雙目神采奕奕,不知想起了什麼,竟然在痴痴的出神;
拍了拍他的肩,道:「喂,你醒醒,還要不要聽了?」
韓仞被她拍亂了思緒,回過神來,只見她與自己齊肩並轡,挨得十分之近,一雙烏亮且靈動的大眼睛,正滿帶著狐疑與不悅,道:「我在和你說話呢,你倒好,一眨眼就神遊太虛了,說,你剛才在想些什麼,一副垂涎欲滴、色眯眯的模樣兒,你瞧,涎水都要流下來啦……」
韓仞臉一紅,好似被人窺破了陰私一般,趕忙伸手去擦,卻哪裡有涎水?方知又被捉弄了,道:「是在下不好,不是個稱職的聽眾,還請姑娘重新講述。」
郭採桑撇了撇嘴,道:「其實這第二個原因,說起來也沒什麼,唯獨和一個人有關。那人在多年前曾經來到襄陽訪友,又與友人一起租用了一艘漁船,沿江而下,一路上賦詩飲酒、彈琴舞劍、口若懸河、高談闊論,端的是風流倜儻、卓異不群、人間無雙的高雅之士;
而那艘漁船,正是梁尚書的『逍遙舟』,那時的他也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漁童,跟隨著父母在江上以捕魚為生。那人同其好友在船上一耽就是兩個月,期間若有空閑,就會拉來梁尚書,或者教他讀書品酒、或者教他舞劍弄琴、但凡傳授,並無保留,只可惜梁尚書那時太過年幼,並不能學到多少本領;
後來分別,特意與友人各自題詩一首,作為紀念,就寫在『逍遙舟』的船艙里,是以梁尚書愛屋及烏、為了睹物思人,後來便將那艘十分簡陋的漁船,改成了一艘豪華氣派的大樓船,整日就待在船上,不肯登上陸地。而且就連他的名字,也是那人所取,你可以想見,那人對於梁尚書的影響之大吧?」
但聽郭採桑對那人毫不吝嗇讚美之詞,一口一個『卓異不群』、一口一個『人間無雙』,且情真意切,絕無半分作偽,前方的楚飛熊聽得冷哼連連,惱火不已。
韓仞亦聽得暗暗出奇,問道:「不知這位奇男子可是江湖中人?」
郭採桑哂笑兩聲,道:「當然,其人文武全才,蓋代風流!若非如此,又怎能令梁尚書這等人中俊傑,甘為擁躉,並且傾盡了一生,去追尋與仰慕呢?」
韓仞嘆道:「為人如此,夫復何求。」
又無奈道:「姑娘好吊人胃口,至今也不明說那人姓甚名誰,或者出身何門何派……」
「直說未免不美,你看——」
郭採桑搖頭一笑,忽然伸張手臂,一根蔥指點向長江,道:「你看那長江,洪流怒涌、滾滾東去,淘盡了一個又一個的朝代,淘盡了一批又一批的英雄,何如歲月?當時光遠去,韶華流逝,你我皆化枯塚,會否自問,這一生所為何來,可曾在這個世上留存了什麼值得後人惦念的事物,以此來證明我們曾經真實的存在過,我們留下過的足跡,並非虛妄……」
說到這裡,微微停頓下來,目光悠遠,且帶著一絲自慚與落寞,渾然不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落寞。
忽然一笑,道:「而那個人,終將與世長存,他會成為一顆最為璀璨耀眼的明珠,就鑲嵌在你我所處的這一篇青史之中,他原非庸俗凡胎,世人謂之『謫仙人』。我自小就見過他,他是我父親的知交好友,是如今江南西道綠林的實際掌舵人,是名傳天下的『詩酒劍』三絕先生,是利器榜上排第十的青蓮劍主,姓李名白,字太白。」
韓仞恍然大悟,「原來是他!那另外一人呢?」
郭採桑道:「那人已經作古,正是襄陽名士孟浩然。」
隱約還能聽見楚飛熊在前面發出不滿的咕噥聲,「甚麼勞什子謫仙人,裝神弄鬼,只好去糊弄笨蛋,有甚麼了不起的?若非仗著青蓮劍之利,當年在西湖大會,我早就將他踩在腳下了……」
郭採桑「嘻嘻」一笑,小聲道:「楚老三和李太白的恩怨,就是起自當年的西湖大會,在人家手底下吃了一個大敗仗。而當初他之所以向你討要風雷刀,就是想拿去試劍谷,換一件趁手的利器,到時再去江南一雪前恥。」
看出韓仞神色有異,補充道:「不過你放心好啦,他這人向來是想一出是一出,既然答應了我罷手,就決然不會反悔的。」
韓仞點了點頭,道:「其實神兵利器於我而言,並非必要之物,但這風雷刀卻和在下的一位已故……師長有關,對我來說,確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恕我萬萬不能捨棄。」
他在說及「師長」一詞時,微微猶疑了一瞬,本打算說「故人」、或者「忘年之交」,但是想起左南江當日的醍醐灌頂,與如今已經明白了的良苦用心,終於沒有說出那兩個比較生分的詞語,而選用了「師長」一詞,說完整個人都變得坦然了下來。
郭採桑面色微變,看向韓仞的目光更顯柔和。
三人沿著江岸,在風雪中更行一程,已至黃昏時分,才找見了一排泊在江畔的漁船,給了些碎銀,挨個向漁夫請問了一番,本以為要去江上尋找,卻驚訝的得悉了那艘常年漂在江心的『逍遙舟』,竟然罕見的上了岸,正泊在一個名為『鸚鵡灘』的地方,距此已然不遠。
......
鸚鵡灘。
梁尚書拿了壺酒,倚欄獨立,站在一艘裝飾輝煌的大船船首,不時沿江眺望。
「已經三天了,這小子好笨!路就長在鼻子下面,即便是聽錯了我的大名,但只要隨便拉一個江陵人問上一問,都應該知道我的根底才是,怎麼還不來……難道說他放棄了這把寶刀?哎呀,話都說出去了,這叫我怎麼和『鍾老』交代呀!」
說著回過頭,看了一眼船艙內,坐在燭火下的人影兒,撓了撓頭,道:「算了,再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再去騷擾他一下,總之不管是騙也好,綁也好,都得把他請來這裡!」
一提衣擺,正待下船,卻聽西北方向,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大喜過望,「來了,來了,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