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聲音
報紙上隻字未提澤弗奈亞的證詞,她預料到了。魔法部不願意將麻瓜和巫師世界實際尖刻的矛盾暴露給公眾——儘管他們實際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努力調和這些問題。
沉思間,一個人像個幽靈般悄然出現在塔樓上。他披著霍格沃茨的校袍,腳步很輕,直到伊狄抬起頭了,才發現他的存在。
他從兜帽下露出蒼白的臉龐和一雙銀灰色的雙眼,黑色的瞳仁嵌在其中,鎖定著她。
伊狄不由得渾身汗毛直豎起來。
「沃倫·諾菲斯。」她聲音嘶啞。手中攥緊了報紙的頁腳。她腦海里幾乎都沒有空閑思索他是怎麼知道她在這裡的。她腦海里一直崩的一根弦「啪」地斷了。
他這次看上去跟以往不大一樣。伊狄看著他眼底很淺的紅血絲,想道。
「伊狄·里德爾,」沃倫摘下兜帽,一頭令人震驚的長長的銀髮傾瀉而下。他的語氣依然輕而平靜——只是其中有某種脆弱的東西彷彿在流失著,他說著,嗓音和她幾乎一樣,喑啞顫抖,「我們需要談談。」
伊狄深吸一口氣,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
「好。我明白你是為誰而來,我想,我也有話想要問你。」
她手中仍然握著那捲報紙,一隻貓頭鷹隨著她的動作撲棱了一下,窗外一股寒風刮來。但兩人都沒有打哆嗦,眼底帶著比風中更冷切的寒意。
沃倫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輕的幾乎不像一個活著的人。
「不,你不明白……」沃倫走過來時,神情古怪地呢喃,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我們需要換個地方談,里德爾。」
伊狄這才注意到他左手握著一柄掃帚,長柄光滑閃亮。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樓梯間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大概又早起的學生結伴來取信和報紙。
她還來不及思索,就看到沃倫翻身越出了塔樓的窗戶。伊狄的驚訝滯在喉中一秒,忽而看到他飄飛的銀色髮絲浮了上來,接下來他整個人都飛過了窗沿,她發現他穩穩噹噹地騎在掃帚上,沖她伸出一隻手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沃倫厲聲喝道,「上來!」
伊狄有些茫然地扔掉了報紙,握住他的手爬上窗沿,然後努力無視下面有多高,雙腳分開抱住他坐在掃帚尾部。掃帚微微一沉,然後她只聽沃倫從胸腔傳來的低聲,「抓穩了!」
然後她感到身體一輕,掃帚往左一拐,風簌簌地刮來,颳起沃倫的長發和他們黑色的校袍,伊狄心跳聲快了起來,他們越過往日看起來尖尖的塔樓,從草坪青綠的魁地奇球場高飛而過。
冰冷的空氣充盈了整個胸膛,她的捲髮也被拂開,視線被交纏的髮絲遮擋了一半。但伊狄仍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危險的輕快,飛行,在俯視天地的高處往未知的地方賓士而去。
他們飛過了湖,飛過了禁林,然後到了她從未親眼見過的叢林——它們從高處看上去和禁林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但從高處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們的分界,土地的眼色,修長的河流看上去幾乎成了一條銀色的線,被逐漸升起的太陽照耀著。草地上被反射出一個很小的、他們飛行的影子,掃帚的形狀很清晰。
沿途沃倫一直沒有說話。他們默默地飛行了很久——或許並沒有多久——只是伊狄感覺已經飛了很遠的距離,他們在飛越一處山澗后,掃帚的速度驟然放緩下來。
她能感覺到沃倫在尋找他的地點,他往下緩緩俯衝,直到逼近樹梢才停了下來。
「我來帶你見一個人,」伊狄看不見沃倫的神情,他的聲音隔著很小的風聲,更加難辨語氣了,「伊狄·里德爾。」
他說出她全名時的語氣一直都很怪,伊狄想。她抿了抿唇,心底的那絲越來越強烈的不安被她強行壓抑下去。
沒什麼好怕的,她自嘲。很多事情,人是無法決定的。
許多道理眾所周知,但眾人依舊不能解脫。否則理智的人就沒有痛苦了。
伊狄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他們到達一個空地,掃帚接近地面,直到她的腳尖碰到還有些濕漉漉的草地,就懸停起來。
沃倫率先落了地,他伸出手扶她下來,然後收起了掃帚。
伊狄下來的時候也沒看他。她眼睛定定地望著在空中就看到了的一個雪白的石塊,之前看來彷彿一塊天然的方石漂亮地嵌在蒼翠的草間,而直到落了地,她才直覺般地感受到,那是一副雪白的大理石棺。只是被打造的剔透精美,遠看卻似鬼斧神工。
「那是……什麼?」她的聲音很不穩。
沃倫沒理他,扶她下來后就轉身,背對她自顧自朝石棺走去。現在他們的腳步都在草尖上留下沙沙的聲音,風小了,天地俱靜。
石棺在朝陽升起的方向。他們走過去,熹微的晨光便沿著石棺的稜角鍍了一層金邊照過來,伊狄不由得伸出一隻手遮在額間,有些踉蹌地往前走。兩人一前一後,腳步的節奏都沒變,而她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沃倫率先走到石棺近前,棺沿到他們胸口處,他把掃帚扔在地上,伸出另一隻手,臉上露出奇特的神色,輕撫了上去,瞳仁里閃著銀色的光,竟像淚水盈滿眼眶。
伊狄快速走了幾步上前,走到這副石棺前,不知是不是石棺純潔的色澤的緣故,她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肅穆,洗凈了一切緊張煩憂的思緒,她的呼吸漸漸平和下來。
沃倫看了她一眼,眼底的淚光由於背光的緣故已經黯淡下去,他沉著的伸出兩隻手在石棺蓋下方兩個地方一用力,石棺頂部就緩緩翻轉過來。伊狄看著底下漸漸露出的身形和少女的臉龐,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棺中靜靜地躺著一個娃娃臉的可愛女孩,金色長捲髮如瀑布鋪開在她身後。
只是她平日或惱怒、或可愛、或哭泣、或忌恨的表情統統都消失了,她就像一個被丟棄的布娃娃,乖巧、但毫無血色地躺在巨大的石棺中央。
沃倫掀開棺蓋后,就再沒分給伊狄一個眼神,他輕輕地撫上妹妹蒼白的唇角,然後俯身,在他手觸過的地方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伊狄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海里最後那一絲不詳擴大在整個眼底。她不明白,費因斯教授昨天毫無異狀、甚至閑適安然的態度是怎麼回事——她那時還以為,莉雅的狀況已經好轉——否則他不可能全無憂色,不再參與治療,還回到霍格沃茨繼續批改作業,承擔教職。
她渾身驟然湧起一股涼意。
同時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沃倫將妹妹安葬在這個寂靜之地,卻帶她來掀開棺木,絲毫不以死者為敬,當著她的面,毫不掩飾自己對親人病態的愛意。
此時,沃倫拉過莉雅的手,依戀地與她僵硬得十指緊扣,他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莉雅,神情不再是往日的面無表情,而交錯著閃過愛戀、痛苦、思念種種複雜的情緒。伊狄低頭伸出手,潔白起著薄繭的雙手攤開在陽光下,看上去那麼明朗,卻曾親自犯下過殺人的罪惡。
她閉上眼,忍住內心的驚天巨浪。
伊狄自問不是好人,她並不反感血腥,但她也從未主動導致任何人的死亡。或許因為她曾經見過太多死亡,導致她本能地拒絕主動殺人。
但令她震驚的,不是她一次意外自衛居然引發了厲火,也不是她第一次真正殺了人,而是——她居然在看到莉雅死去的一瞬間,感受到一種快感。
一種根植在她血脈深處許久的、在看到他人屍體后瘋長的、令人窒息的快感。
伊狄努力剋制嘴角的笑意,她弄不明白這與理智相抵觸的感情到底是怎麼了?但又好像無比自然,像呼吸一樣自然地出現了。
她殺了人。
她的嘴角終於控制不住的擴大了弧度。慢慢地,伊狄伸出手捂上嘴,低低地笑起來。
她殺了人。
這一瞬間,她忽然懂了。這種所謂快感,名為權力。剝奪人的性命,是權力最高級的表現形式。而她出於某種原因,喜歡這種權力集於手中的快樂。她厭倦透了任人魚肉的生命。過去那個恐懼他人、恐懼世界的渺小的自我彷彿第一次鬆動開來。
她感受到勇氣。有種匱乏已久的勇氣逐漸注入到她心底,一個聲音問她,你想要更多嗎?過往那些醜惡的嘴臉一副副浮上她心頭。於是這聲音還未落,伊狄就差點大聲喊出內心的聲音:她當然想,想變得更強,想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活著。她想自由於世間,不需要受到其他人的壓制和束縛……孤兒院,斯塔福德公爵、教師……
但就在她要做出回答的一剎那,伊狄的眼前忽然閃過另一張臉:一張有點嬰兒肥、經常笑得明媚、一頭紅棕色捲髮,總是嘟囔著的女孩的小臉。
她對她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伊狄在心中嘆了口氣。原來,她始終還有自己不想放棄的懦弱嗎?
我想啊,她認真地回答了這個聲音,不過這代價換一個吧。
沒有討價還價,聲音頓了頓,冷笑著說,拒絕,你的路會充滿了束縛。忘了她吧,它說。她只是隨口對你拋出一句甜蜜的話。對其他認識了不到十天的人,她也能隨口說出來。
但伊狄已經想好了,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一臉眷戀的男生和安靜躺著的女生,她慘淡地抿了抿嘴。
我知道凡事都有代價,你有你的代價,而這份代價我還不想輕易付出去。她聽到自己說。
但哪怕要花其他一切代價達到那個巔峰,我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一定不會失敗的。伊狄冷笑著對那個聲音許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