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遊師兄
過了一天,張敏下值后又來了,給汪直送來一頂小圓帽,說是「遮一遮你的小禿腦袋」。
汪直還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戴瓜皮帽的,那小圓帽是青緞子的面兒,月白綾子的裡子,裡外各六片布片拼接而成,頂心縫著一顆櫻桃那麼大的珊瑚珠做裝飾,看上去和那種清朝人戴的瓜皮帽沒兩樣。後來他聽其他宦官說,宮裡低品級的宦官和外頭的平頭百姓,戴這種小帽的很常見。
李質很羨慕他有帽子戴——周圍的宦官基本都有各樣的帽子,少數少年宦官沒帽子的,頭上也有頭髮扎著小鬏鬏,只有他們兩個禿著腦袋,就顯得很可笑。帽子是張敏給的,汪直不好轉送他,只能安慰他「等頭髮長出來就好了」。
汪直沒想到,後來張敏竟然天天都會來,每次來都給他多少帶點東西,有時是一小包雜樣點心,有時是小鞋小襪子、面巾、羊脂膏子等等,不管是什麼,都是挺上等的東西,比汪直得到的那些統一配發的明顯要好。
尤其是那些點心,其中有種球形麵皮裹著奶油的,形似泡芙,一咬一嘴奶油,好吃得不得了。張敏見他格外喜歡,還給他講了一通如何用牛奶泡打奶油的技術,聽上去與現代手法如出一轍。
汪直才知道,原來明朝人就有奶油吃了,真不能小看古人!
對張敏,他簡直都感激得涕零了:師兄對我很好的呀!之前我那麼小人之心揣測他,真是太不應該了!
其實張敏從前想自己拉個門下,還真不是為了找個出氣筒天天虐待著玩,只是想找個人擺擺威風,過過當長者的癮。所以每當汪直詢問他什麼事的時候,張敏好為人師的愛好得到發揮,就會很有心理滿足。
小師弟乖巧懂事不麻煩人,還能帶來心理滿足,張敏也越來越喜歡和汪直相處。每月兩天休沐,原來張敏都懶得回這邊下處來,如今倒會主動回來陪汪直住一宿,連孫紹他們都調侃說,「張哥哥是拿汪兄弟當親兄弟看呢。」
張敏並不情願跟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孩子稱兄道弟,有次孫紹劉合他們都在時,汪直一順口跟著他們叫了聲「張哥哥」,張敏就不滿道:「你個小嘎嘣豆子也叫我哥哥?」
「師兄」和「哥哥」又有多大區別呢?汪直就賣了個萌,叫他「好哥哥」,張敏仍然不滿意,汪直裝出小孩的天真樣,似乎挺費腦筋地想了想,出口叫了他聲「好祖宗」,把一眾宦官都逗得笑倒在炕上,張敏也哭笑不得。
張敏很看不上下處這邊的大鍋菜,但凡過來吃飯時,他都會從乾清宮拎回一籃子飯菜,和汪直分著吃,那飯菜確實比這邊的好很多,多是精緻小炒,有一道丁香兔肉丁兒做餡兒的包子,讓汪直驚為人間罕有的美味。
張敏看他吃得香,笑著炫耀:「這算什麼?回頭我得了皇爺賞的菜來給你嘗嘗,才叫你開眼界呢!」
聽上去他也不是能經常得賞菜,汪直問:「皇爺爺每頓都剩好多菜吧?都給誰吃啊?」
張敏道:「都散給各宮娘娘去了,有時師父那邊也能得著些。不過內膳房那兒的人乖覺,時常能給我們分上一點。」
原來皇帝的剩菜還要當寶貝似的賞給嬪妃和大太監,御前侍奉的人都不易得到,汪直又漲了個姿勢。
劉合胡順他們聽張敏的話對汪直著意關照,卻不敢越俎代庖主動教他什麼。還是由張敏親自教給汪直宮規,告訴他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還有哪些事雖然宮規里沒寫,也同樣不能做。
當然還要講到宮裡有哪些宮,哪些殿,都住著哪些主子,見汪直好像記憶得有點困難,張敏就說:「回頭我帶你出去轉轉,到了地方你就好記住了。」
汪直覺得很奇怪:「我也能去轉?」宮規里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隨便閑逛,這宮裡的下人跑去那宮裡串門子聊閑天,是不可能的。
「當然能,」張敏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掛在腰帶上的象牙腰牌,「有師兄領著你,侍長們的宮院不能亂闖,各處夾道遛一遛總沒人攔著。」
汪直是最近才被他普及,這時的宮裡貴人們不叫「主子」,叫「侍長」。他還不大放心:「那要是遛著遛著,忽然遇見哪位侍長的鹵簿過來怎麼辦?」
宮廷劇里不是常有那樣的情節嗎?主角正在夾道里散步遛彎,前面忽然哪宮的主子奴才們一大群抬著嬌子過來了,然後就要引發一串事端。原先他陪著他媽看這種劇,他媽就常會指著電視說:「你看看,不出去亂串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嗎?」
所以出去亂串是不好的。宮裡都沒有他這麼點兒的小孩當差,要是被哪宮的娘娘撞見了問:「這小豆丁是誰,怎麼隨便帶進宮裡來?」不就惹禍了嗎?
張敏笑:「怕什麼?侍長鹵簿過來都有人提前清道的,咱們躲開了就是。」
汪直越來越覺得:宮廷劇都是胡扯的!
不光宮廷劇,如今他發現原來很多對明朝宮廷的認識都是不符合事實的。比如原來以為宦官都叫「太監」,現在才知道太監是宦官里的最高官職,下面還有少監、監丞、奉御、長隨、典簿,多少宦官一輩子都熬不到太監的位子呢。
再比如,他曾聽說清朝人記錄明朝宦官最多時超過十萬,連康熙皇帝都說過類似的話,到了這兒他才知道,把內官、長隨、內使、小火者、凈軍連同外地的鎮守宦官全都算上,人數一共才一萬出頭而已。
本來也是,真有十萬,哪兒養得起?
沒過多久張敏就真來領他去逛了內宮。沿著各處夾道走,看到的宮廷其實哪哪兒都是一個樣,偶爾會遇見宦官宮女三三兩兩排隊走過,有的會簡單地向張敏打個招呼,有的則像沒看見一樣匆匆而過。
宦官們都穿著青貼里,沒再看見一個像張敏這樣穿蟒袍的。本來也是,宮裡面穿蟒袍的宦官其實極少,只是汪直早早見識了張敏、懷恩和覃昌,才留下個好像蟒袍很平常的印象。
見到的宮女們都穿著襖裙,也是青的綠的藍的色調,見了幾個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紀。汪直很盼望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就是李唐,不過當然沒有如願。
說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他進宮至今也快一個月了,還是今天才首次見到了宮女,以前見的全是宦官。他曾向劉合他們打聽,李唐她們可能被分配去了哪裡,那些人都說不清,看起來宮裡下人們之間的消息也並不是很靈通。
到了這時,與師兄混得夠熟了,汪直才向他問起:「我有個認識的姑姑一道被送來的,師兄可曉得她可能被送去了哪裡?」
張敏瞥他笑道:「怎麼,這麼小就惦記著找對食啊?」
「不是,那姑姑比我大好多呢,我在路上生了病,是那位姑姑照料得我好起來,沒有她我都活不到現在,我想知道她過得怎樣了。」
宮裡下人之間的消息確實並不很靈通,除非出了什麼大新聞,像新送進宮的宮女被安置到哪裡,張敏就不知道,便信口回答:「大約都送去浣衣局了,那邊常年都缺人手。」
汪直已經聽說過,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門裡唯一不在皇城之內的一個,也是最辛苦的地方,別的季節還好,冬天因為薪炭供應不足,總有宮人凍病而死,也是因此才總缺人手,送去再多的人也不嫌多。
他忙道:「我那位姑姑今年十四了,讀過書,通文墨,直接去做女官都可以的,師兄你有沒有辦法替她說一聲,將她調出來?」
張敏有些煩惱,調動一個宮女可不是他能辦到的,可直說出來未免丟面兒,便道:「你顧好自己就得了,宮裡受苦的人多了,你才交了點大運,就想著雞犬升天啊?」
話也確實是這個道理,汪直也知道以自己現在這點身份就想照應李唐並不現實。想來眼下即將入夏,李唐真要被送去了浣衣局,大約暫時也還不會太難熬,以後再慢慢想辦法吧。現在除了祈禱,真沒什麼能為她做的。
張敏領著他沿著夾道走著,指給他看「這裡是景仁宮」、「這裡是乾清宮」……
這時的宮廷確實和現代故宮有著很多不同,比如那個現代必看景點養心殿,現在還根本沒有,那裡只有個叫「隆道閣」的院落,沒有正式宮殿。
隆道閣南面的一排房子是內膳房,汪直他們從外面經過時,看見一排宦官兩兩扛著扁擔,擔著一筐筐肉和菜送進去,半片的豬躺在筐里,顫巍巍的。張敏告訴他,內膳房這裡專管供應後宮侍長們的飯食,像他們宦官們吃那種大鍋菜,都是南邊的外膳房做的。
現在東西六宮的名字也都和現代不同,緊鄰乾清宮的一處名叫「昭德宮」,是萬貴妃的住所,聽說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從前那兒叫毓德宮。
汪直不明白萬貴妃為什麼要選「昭德」這兩個字,是害怕自己名聲不好么?那麼她很有預見性,後世她名聲確實很不怎麼樣。
張敏告訴汪直,萬貴妃是宮女子出身,在去年年初被封了妃,今年正月生下皇子,一個多月前被封了貴妃,還小聲說:「宮裡除了皇爺爺,就數這位侍長最風光啦,連皇後娘娘都要靠邊兒站。」
汪直當然沒說,他對這位萬娘娘的履歷十分熟悉。在現代說起成化朝的名人,恐怕萬貴妃的知名度要比汪直還高。
他不禁想:要是我能像歷史上的汪直那樣做成萬貴妃跟前的紅人,想託人調動李唐或許就不難了。
可是又能怎麼去呢?難道拜託師父懷恩調他過去?還是模仿影視劇製造一次偶遇,憑著自己的顏值向萬貴妃自薦?純粹異想天開!
等七扭八拐地轉了一圈返回來時,從養心殿舊址那片區域的南面穿過隆宗門,張敏指著前面一座垂花門告訴汪直:「那裡頭就是司禮監,師父就在那兒當值。」
原來大名鼎鼎的司禮監衙門就在這兒,門洞小小的,連個牌匾都沒,還真是低調。
汪直問:「咱們要進去拜見師父嗎?」
張敏笑:「師父忙著呢,哪有工夫搭理你?」
師父應該是挺忙的,司禮監掌印是皇帝的首席秘書,國家大事樣樣過手,肯定不會清閑。而且以那天初見時的態度,汪直相信,師父有了空閑一定會來看他,或是叫他過去噓寒問暖一番。懷恩不像是臨時起意收個徒弟,過後就拋諸腦後的人。
懷恩確實很忙,本來司禮監掌印的公務就不清閑,他還是天生的勞碌命,對誰都不放心,不說全都親力親為,至少大事小情都要記在腦子裡,都要過問。
伺候起居的小內侍常被他呵斥:「茶壺不能放那兒,桌子面兒都叫你燙壞了!」「枕頭要往裡面擱,回頭就摔了!」就是真燙壞張桌子、摔壞個瓷枕頭又算什麼大事呢?司設監又不會難為他們,不出半天也就送來新的了。
小內侍們私下裡都笑稱:「懷公公總有操不完的心。」
這樣作風當然有好處,經他手出來的差事從來一點差錯都不出,不單皇帝很放心,連外臣都說,自從司禮監由懷恩主管后,簡直萬事順遂。
如此作為的結果,就是特別忙,身體不忙的時候心也忙。這些日子懷恩經常等到上炕睡下的時候才想起來,汪直那孩子不知怎樣了,明天得過問一下。等到第二天一睜眼,眼前一大攤子事兒,就又忘了,然後等到晚間上炕后又想起來。
這樣往複了足有十多天,直至一日,張敏拿了張紙獻寶似的送來給他看:「師父您快看看,這是您那寶貝徒弟畫的,瞧瞧這孩子多聰明!」
汪直總想把自己所處的環境弄個清楚明白,就試著畫宮城地圖,先是按照孫紹劉合他們的介紹畫了個草圖,等到張敏領他逛了一圈之後,他就畫了一張比較具體的圖紙。
毛筆他用不好,就拿一小節炭條畫,上北下南左西右東,連各處宮院的大小比例都和實際差不多。北邊和西邊的廊下家也畫上了,只是因為炭筆粗畫不細緻,看上去只是炭灰色的長條。整個兒就是一張很完備的宮廷堪輿圖。
懷恩看得暗暗稱奇,指著上面「乾清宮」、「昭德宮」等楷書墨字問:「字是你寫的?」
張敏笑道:「那是,他要再會自己寫字,那真成精了。」
汪直當然不敢顯露自己會寫字,張敏一邊替他註解上各宮名稱一邊教他認的時候,他只能裝出好學生的樣子乖乖學。
懷恩手裡端著那張地圖,心想:是該去看看小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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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記載,宋朝人就吃上奶油了。
我找過好幾版明朝故宮的圖片,只發現一張比較靠譜的,感興趣的親可以到我微博觀看,微博名「翦花菱」,「翦」字不好打的話,打「U前羽」或是拼寫「翦伯贊」就找到了,我當初真是頭昏了給筆名定了這麼個生僻字,連我自己都不好打。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