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剩下的

挑剩下的

頭一天除了看打人,沒再出其他什麼事,中午晚上的伙食都不錯,雖然只是學校大食堂的水平,好歹是見著正經的肉菜了。

分菜師傅舀給汪直的菜里足有兩大塊肉,他這一世還是頭次吃到肉,知足得不得了,嚼在嘴裡簡直捨不得下咽。看著同伴們很多都因為受驚過度飯量大減,他一邊捧著碗大嚼,一邊暗自檢討自己的沒心沒肺。

夜裡又在炕上疊了一宿的羅漢,次日進來幾輛馬車,又送進一百好幾十個小孩子來。汪直很驚詫那些人打算今晚要讓他們疊幾層羅漢,後來才知道,把他們臨時安置在這裡就是為了等這些後送來的孩子,人都送到了,他們就被分開送到了幾個不同的院子里去住,還是差不多的屋子和大炕,總算不用再疊羅漢了,而且幸運的是,他和李質被分到了同一個院子。

聽成年宦官說話透出來的信息,汪直很確定他們所在的確實是在紫禁城裡,只是仍然不能確定是哪個方位。當年參觀故宮只著重看了三大殿、珍寶館和慈禧住過的儲秀宮什麼的,還真沒注意哪些房子是給宦官住的,何況他們還只是預備役小宦官,想必住的距離那些中樞建築還遠呢。

分開院子后,有人來操持他們洗澡剃頭換衣服。這些蠻族孩子一開始的髮型都是亂七八糟,進宮時勉強被梳一梳,扎一紮,這次卻統一都給剃成了光頭。

按汪直的想象,古代小孩的髮型應該是大多剃光,留少部分頭髮扎個小辮兒神馬的,就像年畫上的胖娃娃那樣,沒想到人家嫌麻煩,全都給剃了。一時間小太監都變成了小和尚。

原來他們穿的衣服都是七拼八湊的,汪直個子最小,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穿,那時李唐就把不知哪裡找來的成人衣服袖子和褲腿撕掉一截子,給他湊合著穿。為避免衣服太大影響行動,就拿布帶子在腰腹上多綁幾圈,那陣子他總覺得自己就像個粽子。

這回發的衣服是每人一套中衣中褲和青貼里,大約是專給粗使小宦官預備的,都是小孩的尺寸,但其中最小的尺碼汪直穿了仍是大,只能卷了袖口褲腳,再把袍子下擺掖在腰帶上。雖說依然是怪模怪樣,倒比粽子還好些。

讓他有些不自在的是,沒有內衣內褲也就罷了,這些中褲竟然還都是開襠的,穿上之後最該遮住的都遮不住,只能靠外面的貼里下擺遮著,而且不管多大的孩子都領的是這種褲子,並不是看他小才刻意給他。

這令汪直很疑惑:古人要穿開襠褲穿到多大?

穿著這樣的褲子他覺得很沒安全感,別的孩子好像都沒這感覺,該幹啥幹啥,也沒特意遮著蓋著。其實那種貼里的下擺不分叉,像個大裙子,有這東西圍著,但凡不拿大頂,就沒什麼機會走光。

後來他聽說,外面好多大人也都是這麼穿的,男的女的還都有,為的是如廁方便。汪直頗覺漲姿勢:難道古代人都是穿開襠褲的?

他本以為洗了澡剃了頭換了衣服,就該有人來為他們「分配工作」了,至少也該給他們「上課」,教他們宮裡的規矩和工作技巧,沒想到一連好幾天,都沒人來搭理他們。他們就住在這裡,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什麼都沒幹。

有了那天的下馬威,沒人再敢惹事打架,說話都沒人高聲,也沒什麼東西可玩,這群孩子只能成天湊在一處聊天說話打發功夫,當然,都是小聲地聊。誰都沒了脾氣,還有了同病相憐的氣氛,大家就很容易相處融洽了,汪直不但不再受欺負,還因為漢話說得最利落,懂得事最多,引來了不少孩子的尊敬,有聽見宦官們說了什麼話不大明白意思的,就來請教他,汪直但凡懂的都好好為他們解釋,於是幾天下來,他又交了李質之外的不少朋友,在這座小院子里倒像個孩子王。

自從進宮后的第七天開始,這些朋友就漸漸散了。

先是來了四個生面孔的宦官,兩個中年的帶著兩個少年的,都穿著貼里,與汪直他們的袍子形狀相同,但汪直看見那兩個中年宦官穿的是紅貼里,衣料也明顯比他們的青貼里細膩高檔,就知道那兩個應該是高品秩的宦官。明朝服色以紅色為尊,他是有印象的。

他們都被叫出來,到院里站成一排,那四個宦官來來回回看了他們幾遍,從他們當中點了四個人出去,叫跟著他們走了。原來是來挑人的。

開了這個頭之後,陸陸續續總有人來挑人,有時一天就來好幾波,最多的一波來了十多個宦官,挑走十多個孩子。這樣挑來挑去,最後竟然單單剩下了汪直和李質兩個人沒人要。

這其實也不稀奇,汪直是個瘦小豆丁,看著就像得場感冒就要嗝屁的樣兒,別人都怕要了他去幹不成活兒還得照看他,李質稍好一點,但人太靦腆又膽小,被人問句話都幾乎要嚇哭,倆人都不受人待見。

雖說汪直有著比別人會說話這個長處,但人家來挑人的時候都是看中了哪個孩子才問話,不會給他們機會毛遂自薦,汪直的長處沒機會發揮。

其實有回一個宦官想要李質來著,李質壯著膽子問人家能不能一塊兒把汪直捎著,結果人家嫌他多嘴,索性連他也不要了。

整個院子住了四十二個人,竟然就剩下他們兩個了,其他院子也不知道怎樣,他們不能打聽,也不可能隔牆吼著問,不過料想也差不多,人家挑人沒道理專揀一個院兒挑。說不定所有從廣西過來的好幾百人里,就剩他倆沒人要了。

李質當晚發愁得睡不著覺。汪直對未來的命運好壞心裡也沒底,但他就沒發愁。愁什麼呀?他倆又消耗不了多點糧食,難道人家還會為了省口閑飯,就把他們兩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兒宰了?總會有人給他們這倆蘿蔔找個坑兒的。

他勸了李質半宿,總算把李質給勸睡了。

汪直覺得李質這樣心思重也有心思重的好處,雖說對身心健康不好,但身在宮廷這種地方,心思重總比大大咧咧腦袋裡不裝事兒的安全,也更容易混得好。被挑走的那些孩子基本都是腦袋不裝事兒的,以後最可能的結果就是干粗活。像他和李質這樣有心思的,才可能混出頭。

這想法兒好像有點自戀意味,不過汪直還是很有信心。

總管看守這幾院子小孩的就是那個高個宦官,名叫孫籍,每天帶著手下幾個宦官早上開門,晚上鎖門,來人挑人的時候他管接待,如今人挑得差不多了,這幾個宦官都落得清閑,早上把院門開了,讓送飯送水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他們就到附近閑溜達去了。反正料著剩下那倆小孩也沒膽跑出來惹事。

四月中旬的太陽暖暖照著,孫籍背靠著夾道邊的牆垛,捏著個耳挖子剔指甲,對面前一個少年宦官說:「挑來挑去倒剩下那個小汪直了,足見這些人都是棒槌,活該做一輩子粗活出不了頭。」

少年宦官說:「您說的是,他們盡想著挑能幹活兒的,就不想拉個機靈通透的門下,將來送進內書堂認字讀書,出來到司禮監耍筆杆子,才真正是他們的依靠呢。」

孫籍道:「倒也怪不得他們,誰指望這批猺獞崽子里還能出個機靈通透的呢?你沒見這回來挑人的一個司禮監的大太監都沒,人家都猜著這批孩子都是野崽子,教化不來,只能幹粗活,壓根兒就一個都沒打算收。」

「那您怎麼也沒跟人說說汪直那孩子的事兒?」

孫籍嗤笑:「我吃飽了撐的保舉他?你怎知道他將來必定混得好?有哪個得臉的大太監是蠻族野崽子出身的?」

近年來因宦官權勢漸長,自宮來投效的和父母主動把兒子閹了送進宮來的越來越多,但大多數宦官還是罪臣之後或是戰俘,但同是戰俘也有區別,少年宦官把知道的大太監在腦袋裡一個個過了一遍,確實想不出哪個是蠻族出身的。

「我記著司禮監覃公公就是廣西來的,不過也不是蠻族……」少年宦官正說著,一眼看見有幾個人沿著夾道走了過來,趕忙閉了嘴,打著手勢示意孫籍去看。

宮裡這種長夾道很多,有人走過來,老遠就能看得見,只是一時看不清面目,認不出是誰。

「娘唉!」孫籍一眼看見來人紅袍子上金光閃閃的刺繡,就驚得一吐舌頭。

宦官以穿紅為尊,穿紅貼里的都是綴本等補子,像這種精緻刺繡的,即使還看不清楚,孫籍也知道那隻能是蟒袍,非御前行走的大太監不可得。別看他在汪直他們一眾小孩子面前威風八面,官職才只是個長隨,平日連遠遠望一眼皇上的福分都極少,跟人家御前大太監可差得遠著呢。

他們先是規矩站著,等人家越走越近,顯見就是奔這邊來的,孫籍才領著少年宦官迎上去,並了兩手一躬到地,道:「三位爺爺,可是來挑人的?」

來的是三個人,穿的都是大紅蟒袍,走在前面的兩個中年宦官沒有應聲,跟在後頭的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宦官繞到前面來,笑呵呵道:「你就是孫籍吧?我師父和覃公公有意拉個門下,想看看你這兒有合適的孩子沒。」

三個人當中,孫籍只認得出這個年輕的名叫張敏,品秩是奉御,官職不算高,但因是御前侍奉的,平素為人又比較張揚,認得他的人也就多些。聽張敏稱「我師父」,孫籍就知道那兩個年長的裡面有一個是司禮監掌印懷恩,另一個「覃公公」自然就是秉筆覃昌了。

兩位大太監同時現身眼前,孫籍后脊樑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說:「爺爺們來得不巧,前些天這兒的孩子們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兩個了。」

張敏道:「不妨事,我師父說了,拉名下也要看緣分,沒遇見的就是緣分未到,你這就領我們去看看剩下那兩個孩子,成不成的都另說。」

孫籍連聲答應著頭前帶路,還說:「不瞞爺爺們說,裡面那兩個小孩被人挑剩下,倒不是孩子不機靈,只不過人太小,別人都怕幹不成重活,其實依小的看,最小的那孩子倒是最機靈的一個,要能經您幾位爺爺的手一調.教,想必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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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耳挖子」這種東西,《紅樓夢》里寫過「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百度可知,耳挖子一端是挖耳勺,一端是尖頭,上面常常還會有些玉石珠子之類裝飾,平時可以用作簪子插頭上,也可以穿上小鏈子像鑰匙串那樣掛身上,孫籍用的這個,想必應該是掛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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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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