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名下

拉名下

懷恩和覃昌會跟著張敏一塊兒來「拉名下」,其實還挺偶然的。

自從新帝御及,張敏由太子近侍做了御前近侍,自覺身價倍增,滿心得意,總想找點能體現自己身價提升的事兒來做做,拉名下就是其中之一。能有個小徒弟跑前跑后地奉承著,那滋味想必不錯。

宮裡不是隨時都有新人進來,張敏等來等去,好容易才等到這批大藤峽瑤民小俘虜進宮,好幾百個孩子呢,想挑一個聰明乖覺的想必不難。至於蠻族小孩好不好教化,將來能否進內書堂讀書,再飛黃騰達來做他的臂膀,張敏並不考慮,只要能管教馴服聽他的話、讓他過足當師父的癮就成。

他有這想法兒並沒跟別人說,乾清宮直房與外面消息也不甚靈通,等到張敏估摸著那批小孩子已經進了宮的時候去找相關管事的同僚打聽,人家才拍著大腿告訴他:「哎呀您怎不早說呀,這會子人都快挑完了!」

張敏一聽就急了,趕緊抓了個空去挑孩子。這事兒必定要他自己去,差遣別人他信不過。汪直他們所住的院子位於紫禁城西南邊上,張敏從乾清宮過來,途徑司禮監,就順道去拜見了多日不見的師父懷恩,還興沖沖地說起自己想去拉個門下,問師父想不想也要一個。

沒想到多了這一句口,事兒就黃了——懷恩一聽就罵他:你小子才這麼一丁點兒大就想著拉門下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懷恩一向看不上張敏,尤其最看不得他得意忘形,稍一見他翹尾巴就要彈壓他一頓,倒像是對人不對事。而張敏偏又往往稍一得意便要忘形,屢屢為此被師父訓斥也改不了。

不過說起來,宮裡確實沒有二十多歲的宦官就拉門下的先例,張敏也無可辯解,就改口攛掇懷恩自己拉個門下,他來代為照管。

當不成師父,擺一擺師兄的威風也算聊作慰藉。

懷恩今年四十三歲了,在宦官當中也算是長者,更不必說如今地位煊赫,但誰也不知是為什麼緣故,他從來都沒拉過一次門下。別的大太監身前身後都是小徒弟跑腿伺候,懷恩只由幾個小火者伺候起居,一個徒弟都不收。連張敏也不算是他的徒弟。

聽了張敏這建議,懷恩不出意料地一口回絕。當時覃昌就坐在一邊,笑著勸他說:「那些小孩子怕是都要被送去做苦役,要是有哪個能做你的徒弟就算修了福分,你就當是行善積德,收一個又何妨?」

懷恩說覃昌:「你是因為同為廣西人,心疼同鄉,不如自己去收一個。」覃昌原就收過幾個徒弟,多一個也不嫌多,便說:「收就收,沒什麼大不了。」

這天一時沒什麼公務要處置,覃昌就說立馬要去挑孩子。

張敏又在一旁死命攛掇,受了覃昌啟發,他轉為大力渲染這批孩子有多可憐,懷恩若能收一個做徒弟就是救苦救難,難得最後真說動了懷恩答應跟他們一道過來看看。

跟著孫籍走到小院門口時,正遇見兩個十多歲的小宦官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出來,孫籍呵斥道:「幹什麼呢?沒點子規矩!」

見到三個穿蟒袍的太監,兩個小宦官趕忙跪倒見禮。孫籍沒理他們,正要請張敏他們進院,一個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公公,裡頭那個大點的小孩哭了,可不是我兩個惹哭的。是那個小的問我們,要是一直沒人來挑走他們,會分他們到哪裡去,我就跟他說……說了句玩笑話,沒想到那大孩子不識鬧,就哭了。」

敢情是他們把人家惹哭了怕被怪罪,來提前撇清。孫籍哭笑不得,說了句「回頭再跟你算賬」,就請懷恩他們進院。

院子很窄,正屋門口掛著褪了色的藍灰色夾布帘子,一行人剛繞過影壁,就聽見裡面傳出一個孩子抽泣的聲音,另有一個稚嫩的聲音說:「你聽他們胡說呢,就是真有老公公為長□□吃小孩,也該是吃尋常小孩,吃咱們小閹人的肉,那玩意能長得出來嗎?」

外頭的一干人都是忍俊不禁,民間早就有著老太監為重生□□吃童男的流言,他們都聽說過,原來先前那小宦官就是拿這話嚇唬兩個孩子,說他們沒人要就要被老太監拉去吃掉。

這孩子說得對呀,真要為了重生□□吃孩子,也沒有吃小宦官的道理。

說話的這聲音聽著頗為清脆,像是極小的孩子。宮裡缺人的時候也會招收四五歲大的童男童女進來,但懷恩他們誰都沒聽過那麼小的孩子說話會像這孩子一樣,吐字清楚還罷了,關鍵是邏輯很清晰順暢,跟這個嗲聲嗲氣的小嗓子一點都不相稱。

孫籍要上前打帘子,被懷恩一抬手制止住。一行人又繼續聽下去。

只聽那哭著的孩子抽噎道:「就是不被人家吃,又能好到哪兒去?我如今不男不女的,連從前給我家喂牛的奴才都不如,真不如死了算了。」

另一個孩子嘆了口氣道:「我問你,你在家時最討厭的人是誰?」

哭的孩子似乎是想了想,才答道:「是我三堂叔,他總來我家白拿東西,還叫他兒子搶我的肉脯子吃。我想搶回來,他把我推了個跟頭,頭都跌破了。」

「他現在怎樣了?」

「死了,娘拉著我逃出門那時,我看見他叫亂民砍死在籬笆樁上。」

「你看,他死了,你活著,他氣兒都不喘了,屍首都爛沒了,你卻能吃飯能睡覺還能說話,你已經比你最討厭的人過得都好多了,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外面的人都聽得暗暗稱奇,尤其懷恩覃昌張敏三人沒見過汪直的,都在疑惑:這究竟是多大的孩子說出來的話?

做了宦官的人不論地位高低,多多少少都會有點自慚形穢,正如李質所言,「我不男不女的,連最卑賤的奴才都比不上」這種心態宦官們普遍都有,連懷恩這樣金字塔頂的大太監也不能免俗。

聽了汪直的話,懷恩不禁有些自嘲地心想:想不到我都沒參透的道理,倒被這小孩子一語中的。

他給了孫籍一個眼色,孫籍過去打起了帘子,將餘人讓進屋去。

孫籍邁進門檻道:「汪直李質,快出來給公公們磕頭。」

面前一連三間的屋子,正在裡屋炕上說話的汪直和李質爬下炕來,堂屋與裡屋之間的門敞著,汪直一下炕就看見走進堂屋的人里有三個穿著大紅曳撒,他也不禁咋舌:哇塞,蟒袍!

所謂的蟒袍也有多種形制,文官穿的御賜蟒袍與尋常官服形制相似,只有補子不同,懷恩他們穿的則是蟒紋曳撒。

曳撒和汪直他們穿的貼里都是改自蒙古服裝,就像現代人熟知的飛魚服那種形狀,曳撒和貼里形制相近,最明顯的區別在下擺,貼里下擺是百褶裙那樣的碎褶,曳撒則在前面正中留一豎條平布,稱作「馬面」,就像女人穿的馬面裙那樣。

汪直前世上大學時有個室友是漢服愛好者,曾經網購過飛魚服和蟒袍,還穿戴好了讓他幫著拍照。那時見的蟒袍形製做得像模像樣,但用料做工和眼前這三位穿的一比,簡直就是地攤貨和國際大牌的差距。人家這正牌蟒袍是真絲大緞縫的,嫻熟工匠手工繡的花,當然不是人工緞和機器繡花能比的。

他記得那個室友為那兩身衣服花了近兩千塊,現在看來,汪直覺得他就是冤大頭。原來真正的蟒袍這麼漂亮呢!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絢麗的華服,也是頭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對漂亮衣服還會有興趣。

盯著人家紅彤彤、金燦燦的蟒袍,他簡直挪不開視線,滿心都是:好漂亮!好喜歡!我也好想要啊!

還是李質拉了他一下,汪直才醒過神,跟著他一塊跪倒磕頭。還沒人教過他們如何行禮,只能照著見別的小宦官做過的動作學,兩人的頭都磕得七扭八歪的。

等被對方叫起了,汪直才抬頭略略打量了一下三人的長相。懷恩麵皮微黑,五官稜角剛硬,加上神情肅穆,有種凜然威嚴,同時也有一點愁苦之色,就好像總在操心著什麼事。覃昌比他年輕幾歲,面色白凈眉目舒朗,渾身透著文雅的書卷氣,一雙眼睛彎彎的,總像在含著笑,顯得比懷恩隨和可親。張敏屬於扔在人堆里找不出來的長相,平平無奇,唯一的特點是身形比較高壯,但他站在那兒總有點弓腰駝背,不夠挺拔,高壯也就不大顯。

嗯,還是中間這位白臉公公最配得上這身漂亮的蟒袍……汪直滿腦子都是對蟒袍的垂涎,倒不是多想自己弄一身來穿,而是像前世攢手辦那樣,很想弄來做收藏品,平日珍而重之地收著,偶爾拿出來小心把玩,夜裡還可以鋪在身邊,撫摸著睡覺……想想簡直要流口水。

懷恩等三人都往裡屋多張望了兩眼,屋裡再沒第三個孩子,面前這個高一點孩子的臉上淚痕狼藉,矮的那個沒有淚痕,顯見剛才那話就是他說的,可是,就這麼小小一個豆丁,竟然能說出那樣的話,當真是件奇事。

兩個孩子都長得挺好看,尤其這個小的,臉色粉□□白的,一對大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只是剃了光頭、穿著哐里哐當拖了地的袍子不好看,要是換一身行頭,比如穿個紅段子繡花小肚兜,活脫兒就是年畫兒上抱著魚的小童。

張敏剛想出聲,卻聽懷恩先問道:「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張敏不禁詫異,師父難得對什麼人什麼事感興趣,今天來也是被他們攛掇來閑逛的,並沒什麼收徒弟的興緻,不想竟看中這孩子了。

汪直回答:「回爺爺話,我叫汪直,四歲了。」

懷恩點頭道:「你想不想做我徒弟?」

這話問的,張敏和覃昌都覺好笑,自來大璫拉門下都沒有跟對方商量的,看著還行就領走唄,再說人家又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怎麼回答想還是不想?

懷恩有自己的道理,宦官拉名下名義上是師父收徒弟,其實更像是認乾兒子,一認就是一輩子的事兒,將來做徒弟的都是要為師父養老送終的。懷恩覺得做了宦官,生兒子是生不成了,搞這些假鳳虛凰的事也很沒勁,所以才一直也對拉門下沒興趣。

但也不是下定決心一輩子不拉,只是覺得既然是一輩子形同父子的大事,就該看緣分,不能隨便為之。要是總也遇不上有緣分的,也就算了。

這會兒問汪直,也不是具體想得到他什麼回答,只是想通過這種簡單的溝通,試探一下這孩子是不是真和自己有緣。

汪直頓了一下,回道:「蒙爺爺看中,是我的福分,不過爺爺您也看見了,這裡只剩下我和李質兩個,爺爺您想收我做徒弟,能不能一併也將李質收了?不然我走了就剩他一個,孤零零的無人照管,未免可憐。」

李質已經有過求人家收下汪直被拒的經歷,聞聽忙道:「不不,爺爺您別聽他的,您收下他就好,不必管我。」又對汪直說:「好容易有人要你你就走吧,剩我一個也沒事,橫豎就是這個命,將來是叫人吃肉還是喝湯,我都認了。」

他還惦記著被人吃肉呢,張敏他們都噗嗤笑出來,連懷恩都難得地露了點笑模樣,張敏笑著呵斥:「師父還沒發話呢輪得到你這麼多嘴多舌?還吃肉呢,誰吃你的肉!」

懷恩望著汪直問:「你叫汪直,是你本來的名姓,還是進宮后宦官給你起的?」

汪直道:「其實我也說不清,路上我大病了一場,昏睡了好幾天,醒了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只心裡依稀記得『汪直』這兩個字,猜著興許是我自己的名姓,就這樣報了上去。」

張敏想說「也難說那是你爹的名字」顧忌著懷恩在跟前,才沒出聲。

「哦,你都不記得了。」懷恩輕輕地說完,微微嘆了口氣。連父母都不記得,將來上香祭奠都不成了。

汪直睜著一雙水亮的大眼睛望著他,很清晰地在他臉上看出了憫恤的神色。這是他來到這一世后,遇見的除李唐、李質之外,又一個對他顯露善意的人。路上遇見的人里,即使是怕他死了的官兵校尉,也只拿他當個小牲口一般照看,除李唐和李質之外,他連別人一個憐憫的眼神都沒見到過。

大概是因為知道面前這位大太監身份高,僅僅見到他露出這樣一個眼神,汪直就心生暖意,對他好感倍增,連他這張有點嚇人的黑臉都覺得分外親切。

李質生怕懷恩不要汪直,又插口道:「爺爺您千萬別嫌棄汪直,他不記得家鄉父母,可他聰明著呢,比我聰明多了,別看他個子小,他什麼都會幹,有比他大的孩子還尿褲子呢,汪直都會自己洗褲子了。」

幾個成年宦官又是忍俊不禁。

覃昌問李質:「你們兩個是兄弟?」

李質搖頭:「不是,我們一道過來,路上才認得的。」

路上才認得的,竟然就有這麼好的情義,真是難得。覃昌伸出手摸了摸李質光刺刺的小腦袋,道:「罷了,這孩子挺仁義的,我收了。懷恩,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咱們兩個一人一個,如何?」

懷恩沒再說話,只點了點頭。

一聽「懷恩」兩個字,汪直險些吐血:懷恩啊!我當上懷恩的徒弟了?

頓時覺得自己進入了開掛模式。

※※※※※※※※※※※※※※※※※※※※

引用一段李質的墓誌,親們隨便看看吧~(口口是碑刻中遺失的字,括弧里是作者碎碎念)

明故神宮監太監李公墓志銘:

賜進士出身、兵科都給事中承德郎、前翰林院庶吉士、安慶齊之鸞撰。(一個叫齊之鸞的人撰寫滴)

賜進士出身、承事郎、戶科都給事中黃重書。(一個叫黃重的人書寫,書寫和撰文的竟然不是同一個,不知齊之鸞大人會不會覺得自己的書法遭到了鄙視)

推誠宣力武臣、柱國、榮祿大夫、金□安仁伯王桓篆。(這位安仁伯竟然會刻碑!)

嘉靖丙戌十一月廿日,李君哀泣血以書抵予言:世父、神宮監太監於十月己卯卒於□,將歸窆,以鄉進士□君琇狀乞銘,欲紀其行,以垂不朽,言之甚哀,有弗容辭者。(李質生於天順年間,卒於嘉靖五年,經歷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五朝,見證了四個皇帝的死,明朝的皇帝實在都不長命啊(⊙_⊙))

謹按:公諱質,字守正,世家廣東高州府化州,祖諱暢,力田治生,□□閭里,考諱天□,能世其業,妣黃氏,克修中饋,表儀□□。兄諱勛,孝友著聞鄉黨。公乃仲子,生而才識□□,動止中節,里中耆舊見者曰:「此非尋常人,異日必有功業鳴於世者。」

天順間,朝廷命將出師討斷藤峽。兵踰化州路,公方髦髧,不知趨避,為過兵執去。主將見公容止與眾迥異,報捷后乃進於朝……

(正文還長,就不全貼了。總體感覺,李質真的很冤呢,只因為遇到兵亂,「容止與眾迥異」,就被抓走當太監去了。不知領兵的蜀黍,要是你生了個與眾迥異的兒子,是不是也要閹了送進宮去討好黃桑啊?)

PS:榜單需求字數已夠,下一章本周四下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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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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