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家
汪直前世對明史還是有過一定研究的,高中時就有同學大力推薦他看《明朝那些事兒》,他看了覺得有趣,後來就又找了一些講明朝歷史的書來看,與平常人比,他已算得上半個明史通了。
不過被記下來的歷史終歸是粗略的,比如歷史上的汪直有沒有做過懷恩的門下,就沒有什麼書提過。他只記得有人說,汪直進宮后沒多久,就進入大名鼎鼎的萬貴妃宮裡當差,後來又去了御前侍奉,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上那條路,眼下看來,一個剛進宮的蠻族小孩子會被送去最受寵的嬪妃跟前當差,根本毫無可能。
記得有本書里猜測,是因為有人發現汪直長得像萬貴妃夭折的兒子,為了討好萬貴妃才把他送去那裡,汪直一點不相信這說法。會有女人在自己的兒子死了之後,願意看見另一個長得像兒子的小孩成天在眼前晃蕩嗎?何況這小孩還是個蠻族小宦官!萬貴妃拿個蠻族小宦官做兒子的替代品,未免太荒誕了,簡直是褻瀆皇室。
走之前孫籍對他和李質說:「同來的幾百個孩子都沒一個被人正經拉了門下,你們兩個真是有福的。」
汪直自己也覺得很有福,能一舉做上懷恩的徒弟,就是個天大的福分,能否到萬貴妃宮裡當差,現在就不去想了。李質雖然對師父的地位還不甚了解,但看見孫籍都畢恭畢敬,便也知道自己攤上了好事兒,同樣喜滋滋的。
帶著汪直和李質離開那所小院子時,覃昌叫孫籍去把這兩個孩子做了他們門下的事報給尚宮局司簿,將這倆孩子都暫且挂名司禮監,算是給他倆落了戶口,還說要給他們做腰牌。
覃昌要把李質直接帶到司禮監去,懷恩也想把汪直帶過去,他自己沒工夫直接教化照看,可以先交給照顧他起居的小火者。但張敏自告奮勇要做師弟的「照管老奴」,替師父照看汪直。
懷恩皺眉:「乾清宮哪是你想帶他進去就進得去的?」
「乾清宮是進不去,可以先送他住到我西長連的直房去呀。」張敏直拍胸脯,「師父您就放心交給我吧,管保把小師弟養得白白胖胖、硬硬朗朗的。等您下回再見著他時,必定看見他長高一大截。」
懷恩眉頭皺得更緊:「別當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找個便宜雜役替你干雜活,也不看看這孩子才多大,連笤帚把兒都比他高!」
張敏連忙解釋:「哪兒有啊?我真是好心替師父照看師弟,那邊的直房我平日都不去住,哪有什麼雜活可干?」
覃昌對懷恩道:「哎,我倒覺得他這主意不錯。不論是司禮監還是乾清宮,都是規矩大的地界,這倆孩子去了未免太拘束。讓他們先住到西長連去,告誡那邊的小子們不許派給他們活兒干,平日只教教他們宮裡的規矩,或是大略認幾個字,不也挺好?」
懷恩聽了也覺有理,也不理張敏,直接欠身對汪直說:「你跟著這個師兄走,叫他為你安排吃住用度,今後他如何待你、給過你什麼、叫你干過什麼,你都好好記住,將來師父我要問的,你若答不上來,或是言語不實,都是要挨罰的。記著了沒?」
汪直覺得這兩位師父不像舊社會收學徒,倒像現代父母送孩子上幼兒園,他和李質遇見他們,真是交上了大運。
「多謝師父,徒兒記住了。」他又爬到地上給懷恩磕了幾個頭,雖然仍舊磕得不像樣,總比之前那次虔誠多了。李質反應慢了一拍,也跟著他跪下磕了頭。
懷恩與覃昌親手拉了他們起來,覃昌笑道:「這孩子懂事又不是諂媚,有種難得的通透,日後□□得好,必堪大用。我看你收著他,算是撿到寶貝了。」
汪直忍不住道:「不不,我跟李質能遇見兩位師父,才是撿到……不,撞見大寶貝了!」
一句話說的那三人又都笑了,張敏好難得看見懷恩心情這麼好,趁機道:「師父您看,我今日請您來收徒弟算對了吧?他日師弟受您點化成才,我也是立了大功的呢。」
懷恩一跟他說話,就習慣性板起臉:「剛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好好將這兩個孩子安頓下,出了什麼差錯,我唯你是問。」
張敏一疊聲地應是。到了一個岔路口,張敏就停下來,恭送懷恩和覃昌直行,自己則帶著汪直和李質拐彎走了。
汪直覺得剛才被懷恩當著他們的面訓斥,張敏面子很下不來,肯定心情不爽,他有意緩和一下關係,便說:「師兄……」
「閉嘴。」張敏果然很沒好氣,「宮裡頭一條規矩,就是不叫你們說話的時候就不許開口,懂了嗎?」
汪直只好閉口不言。宦官在宮裡行走時,但凡空著兩手都是將手端在胸前,並在一處,揣在袖口裡,張敏是這樣姿勢,汪直也學著他揣起手,撒開小短腿跟在張敏側后,李質見了,也有樣學樣。
張敏瞥見他們兩個這樣端著姿勢追在身旁,不免覺得好笑,走了一會兒又道:「師父是誰你們知道了,我是誰你們還不曉得吧?記住了,我叫張敏,弓長張,每文敏,在乾清宮御前聽差。」
「……哦。」汪直不無駭異,今天遇見的都是名人啊!
第一次見到張敏的名字,是在《明朝那些事兒》里。那裡說,萬貴妃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許其他嬪妃生,聽說宮女紀氏懷了龍種,就差遣張敏去給紀氏墮胎,張敏沒有聽命,還把紀氏藏了起來,一直暗中關照,直到皇子生下來,長到了六歲,張敏尋到一個機會向皇帝報告說,有個皇子被暗中養大,促成皇帝接回紀氏和皇子,後來張敏因畏懼萬貴妃的報復,就吞金自殺了。
這段基本照搬自清朝人修的《明史》,但被很多人指出過漏洞,其中最大的謬誤當屬張敏的命運。不少比《明史》更早的史料都有記載,張敏根本不是在那時候死的,在那之後還做過不少事,而且後來地位升得很高,他的兩個哥哥張本和張慶都做過外省的鎮守太監,兄弟三個全都烜赫一時。直至成化末年,張敏才過世,皇帝還給了豐厚的賞賜。
汪直記得還有個說法,說張敏最後是被懷恩「罵」死的,好像是因為什麼事被懷恩大罵了一通,張敏就氣得吐血病死了。現今看來……這說法或許還真有幾分可能。
不過,現在才剛成化初年,張敏還有二十多年可活呢,如果自現在起,他就總在挨懷恩的罵,一直被罵上二十來年,難道還沒有被罵疲沓,還會氣死?
不好想象。
汪直一路胡思亂想著,跟隨張敏過了一座橋,來到一排院子跟前。他依稀感覺得出這排院子和他們之前住的那裡好像南北向是同一排,他們剛才從南邊的一個院子出來,也是過了一座橋,往東再往北繞了一段路,然後跟懷恩覃昌分開之後,張敏又帶著他們折向西,又過了一回橋,回到了同一排建築里,只是比從前那裡往北挪了一截子。
雖然是同一排,這邊的院子房子看著就比他們住的那裡修繕得好,打掃得也更乾淨。一扇扇院門上還貼著門神,現在四月下旬了,門神的色彩都還鮮艷著。
張敏先帶著他把李質送到一個院子,交給裡面迎出來的兩個二十歲上下的宦官:「這是你們師父新收的小徒弟,是你們師弟,你們師父交代了,平日就教教他宮裡的規矩,認幾個字,不急著派給他活兒干,更不許打罵欺負,被你們師父知道了不饒的。」
那兩個宦官都恭恭敬敬地答應,聽上去他們是覃昌的徒弟,但看樣子,地位遠比不上張敏高。
汪直和李質都不敢隨便出聲,只能簡單地拿眼神告了個別,張敏見了便道:「行了,又不是生離死別,你倆以後就住隔壁,飯都能湊到一塊兒吃,有什麼捨不得的?」
汪直和李質一聽都放了心,張敏領著汪直繞到緊鄰這裡的另一個院子,一進院門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宦官迎出來,滿面堆笑道:「喲,張哥哥回來了?屋子我跟盒子都給您收拾乾淨了,陳能前兒個還淘換來二兩龍井高碎,給您跑一壺嘗嘗?」
張敏擺擺手:「得了,什麼好東西,你們留著吧。這會子全誰在呢?」
「盒子跟順子哥剛下值,我正要上夜差,還沒走。」
「你把他們幾個都叫過來,我有話說。」
「好嘞。」
這裡的院子依舊是前後很窄,橫向一長條,面前是五間房子。張敏領著汪直進了中間的一間,屋裡的結構也和汪直他們之前住的那裡一樣,一間屋子被通鋪磚炕佔去了足有四分之三,只在臨窗這邊留下一條二尺多長的走道,狹窄得剛夠過人,擺不下東西,只在牆根處豎著個黃銅臉盆架,其餘如桌子、箱籠、床褥等物,全都陳列於炕上。
雖然結構相同,這裡可要收拾得好多了,刷了烏漆的窗框上裱糊著新紙,雪白的牆上一塵不染,炕桌箱籠板凳等物都是嶄新的,床褥鋪蓋還是亮嗖嗖的緞子面兒的。
他們剛進來,那個少年宦官就叫了另外兩個宦官過來,進門都向張敏殷勤拱手打招呼,稱他「張哥哥」,雖然另兩個宦官都明顯比張敏年紀大。
張敏一一指著他們告訴汪直:「這是你劉哥哥,孫哥哥,胡哥哥。」然後對那三個人說:「這孩子是我師父新拉的門下,名叫汪直,今後暫且住在我這屋子,日常起居你們在的時候就照應著點,別叫他受了委屈,等見著韓允他們,也告訴他們一聲。」
聽說懷恩竟然收了門下,那三個人都面露訝色,紛紛點頭答應著,朝汪直拱手道:「汪兄弟好。」
汪直趕忙也學著他們拱手回禮:「不敢,三位哥哥好。」
見他這麼點的小孩應對得宜,雖然拱手的動作不甚專業,至少見了生人不怯場,說話也痛快準確,那三人都不禁想:果然能叫懷公公看中的孩子不一般。
張敏道:「成了,孫紹你該上值上值去吧,你們兩個沒事的,有吃的喝的先給我這小師弟拿點來。」
那三人都答應著去了,張敏指著炕上叫汪直坐,自己也跟他一塊上了炕。炕中間擺著一個炕桌,他們隔著炕桌坐了片刻,那兩個宦官回了轉來,端了一碟炸麻團和一碟炒葵花籽來放到炕桌上,還拿著白瓷小茶壺給他們倒了兩杯熱茶。
張敏看著炒瓜子抱怨:「這哪是給小孩吃的玩意?」
一個宦官賠笑解釋:「這兩天沒得賞。」
「罷了,」張敏把炸麻團的碟子往汪直面前推了一下,「隨便吃點,等回頭我拿了乾清宮的點心來,叫你開開眼界。」
汪直道了謝,抓了個炸麻團吃。麻團是白面摻了白糖和豬油、滾上白芝麻炸的,放到現代他根本看不上眼,可在這一世,就是他前所未見的好東西。
有點心吃,還有人給倒茶,他覺得生活質量一下子上了好大一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