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橋

蔡橋

離開就離開吧,林四年心如死灰地想:自己十來年都這麼過來了,都長大成人了,還怕過不下去嗎?

林四年回錦里拿了自己昨晚就收拾好的東西,準時坐上了開往汶川的大巴。

五月,雨綿綿的,213國道一路都濕濕瀝瀝,進了汶川縣城,有城外務農的阿嗲阿奶們挑著一擔擔櫻桃在路邊叫賣,林四年買了一袋,哼著歌走進這個朦朧的縣城,心情好了很多。

其實明早九點才鳴槍,林四年完全可以明天從成都出發的,但是他不喜歡那種急匆匆的感覺,所以習慣了早到,還可以看看這個季節的汶川是個什麼樣子。

他還是住那個住習慣了的小旅館,儘管這旅館離半馬的起點還蠻遠的。

旅館老闆已經在縣城開了將近十年旅館了,當初的小青年早已過了而立之年。

他記得林四年,也驚訝林四年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他一邊給林四年辦住宿登記一邊問:「你往年不都固定暑假來住兩天么?怎麼今年提前來了呀?」

「明天在愛立方跑馬,你不知道?」

「噢!」老闆一拍大腿,「我說新聞怎麼說明天有些地方要封路限行呢!那你今天來了,暑假還來不?我記得你,咦,高三了是不?這不馬上就要高考了?」

林四年靠在櫃檯上,點著頭笑了笑,「能開□□嗎?給報銷。」

好吧,看來明顯不想多提別的。

「能啊,抬頭稅號發我微信,稍後發你電子的,吶,身份證收好。」

林四年拿了房卡和鑰匙,正準備上樓,迎面撞上對面那堵牆。

那面牆顯然用油漆新刷了,描了一幅「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油畫在上面。

林四年看了一會兒,注意到右下角還有署名和畫者的聯繫地址。

署名是老闆的名字,聯繫地址……在麗江某條街道。

林四年登時傻了。

老闆走過來,站在林四年身邊,「我明天就搬家啦!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這裡給客人們辦登記了。」

他說得輕鬆,林四年卻聽得揪心。

「你要搬去雲南嗎?」

「對啊!我在那邊租了個小院子,高考後暑假來找我玩啊,老鄉,不收住宿費!」

林四年不懂,「你,你不是本地人嗎?為什麼要跑那麼遠?你是打算定居在那邊嗎?」

「是本地人就要一輩子待在這裡嗎?而且,我也沒有要一直定居在雲南吧,還想去北方也看看,下一站準備去內蒙古!」

林四年不禁環視了一下這家旅館,裝飾風格都很樸素溫馨,從他小學時來這邊住宿時就這個樣子了,這些年從沒變過,老闆一向熱心好客,住宿條件性價比也很高,在本地算得上口碑旅館了。

「你捨得啊?十來年的心血了。」

「說有多捨得,那肯定是假的,不過比起不舍,我更想出去走走,去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

林四年咕噥:「想做喜歡的事情不早點出去,還要在這耗上十年,青春都沒了……」

老闆聽見了,哈哈大笑起來,「四年啊,你說得對,現在才出去,人都老了!可是我答應了我父親,要守著這家店,那是他……他的遺願啊,我答應過他的,永遠把這家店開下去。」

既然答應了永遠把這家店開下去,為什麼現在又要離開呢?

林四年不解。

「可是我在這裡守了十年了,怎麼說呢,每天都能有天南海北的客人來到這裡,好像每天的日子都不會無聊,可是我心知肚明,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走出去,我想要每天握著我的畫筆,而不是計算器和收款碼……」

林四年心中一動,他大膽地問:「那……你父親的遺願?」

「那隻能對不起他老人家了,」老闆洒脫地說,「我還是想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哎四年你這麼說是不是在罵我不孝呀?哎我可沒有丟下這店哦,我只是把他轉租出去而已,每年我還是要回來看看的!沒有說完全不管哦……」

林四年低低笑了一下,笑自己怎麼回事,怎麼管起別人家的閑事來了。

別人要走要留,和自己有關係嗎?

川西高原上太陽一落下來氣溫就嗖嗖往下降,林四年下午和跑友們去踩過一遍跑道了,出了一身汗,現在洗了澡睡在床上,總覺得後背冷颼颼的,他披著外套起來關窗,然後就在窗口走不動了。

縣城的夜晚好安靜啊,雖然零零星星還有一些房屋街道亮著燈,遠處還聽得到車鳴笛,但是就感覺無比寧靜。

天空黑沉沉的,像個大黑洞,偏偏黑洞上懸著幾顆亮閃閃的星星,即便沒有月亮,漆黑的夜幕也把星星襯得特別明亮。

成都可看不到這樣清透的夜空,就算看得到,那也得跑出郊外老遠的農村去了。

明明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除了地殼運動比較活躍之外沒什麼別的壞處,為什麼總想著往外跑呢?

哦差點忘了,別人往外跑,是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

林四年望著深深的夜幕,突然自言自語:「媽媽,母親節快樂!明天我要早起,我怕我忘記了……爸爸,妹妹她好像,是真的好喜歡刺繡,是認真的喜歡,我要放手嗎?還有我,我也好喜歡一個人啊,是認真的喜歡,我還可以繼續喜歡嗎……」

唉……星星哪能解決這些問題啊。

林四年砰一聲把窗戶關上,用被子蓋住腦袋,什麼都不想了。

一晚上都沒睡好,林四年起了個大早,為了避免路程太遠路上又堵導致遲到,他提前了一個多小時到了愛立方。

一到就有同伴上來打趣,「喲!又來一隻!」

林四年翻翻白眼,依然規規矩矩走上去,雙手抬起來,任憑同伴在他身上綁氣球戴頭箍。

這次只有一個人和他同組,12屆A中的師兄,現在正在成都上大學,兩人老跑友了。

「我以為你這次會直接報名,沒想到報了個兔子,還是個關門的。」師兄取笑說。

「你看我這手和眼睛,」林四年抬起左臂指著自己的左眼角,「報常規能通過嗎?」

師兄湊近看了看,哈哈笑起來,「你這是又去什麼地方打架了?」

「沒……」林四年懶得解釋。

「行吧,你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就算說是,那也沒個老子來管你!」

「哎!」林四年開玩笑說:「我沒老子管,你好像很羨慕啊?」

「是啊,」師兄攤攤手,「我還舉頭三尺有老爹呢,你已經解放了!走吧,去熱身了!」

雖然是開玩笑的話,說者無心,但林四年聽者有意了,居然有人羨慕他沒老子,搞笑。

他巴不得能有個老子來管著自己。

賽事規模不大,兔子也就是一個噱頭,說得好聽點叫領跑者,難聽點叫跑道氣氛組的。

但林四年依舊很認真地對待,升旗、奏國歌、鳴槍、起跑,然後慢慢把速度降下來,一路上和師兄合作著,盡心盡職扮演著「打氣|槍」的角色。

他們一路上都在和人打招呼、擊掌、加油鼓勁,他們在不斷地超過和被超過,其中有剛成年的三五成群的學生,有新婚的手牽手的夫婦,有戴著孩子的黑白照片奔跑的母親,有已經年逾花甲的老人……

還有因為不夠年齡參賽的當地小孩,大多十來歲,在跑道外跑著跳著,眼裡閃爍著好奇熱情的光芒,和膚色發色各異的外國跑者擊掌……他們像一叢青草,新鮮而頑強。

人們都親切地笑著,國道213和岷江水紅了全程。

林四年是個容易被感染的人,情緒不久就亢奮起來,整個人都徜徉在陽光里。

跑過五公里,在第一個補給點吃了點東西后,林四年興奮大發了,跑道外有本地居民們穿著羌族服裝載歌載舞,唱的是當地耳熟能詳的民歌,他就順著圍欄跑過去不著調地和:「映秀花兒開了,歌兒響起了,人間大愛的地方,灑滿真情和陽光……」

他瘋狗一樣往前面跑,直到看到一位脊背有些佝僂的老人跑在他的前面,他才慢慢地降下速度來。

老人意識到背後有急促的腳步聲,緩慢地扭頭看了一下林四年頭頂的氣球。

林四年兩步趕上,和老人保持齊平,他微微喘著氣笑著說:「沒事兒,您跑您的,我是提速的,本來該慢些!」

老人笑了笑,眼睛看著前面的路,繼續慢跑著。

林四年渾身都蓄著力,他其實想往前面跑,但是腿就像灌了鉛,挪不動,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斜著往下看——老人的右小腿是瘸的。

他知道這樣盯著別人的傷腿看非常不禮貌,但是就是忍不住去看。

他心裡震撼,原來奔跑是人的本能,無論雙腿完好與否。

老人注意到林四年的視線,樂呵呵地說:「放心!利索著呢!都瘸了十年了!現在健步如飛!」

林四年咧開嘴笑著,自言自語說:「十年了啊……」

老人耳力好,哈哈笑了一下,「是啊,十年了!十年前我帶著幾十位敢死隊的兄弟進災區的第二天!餘震里被砸的,你說巧不巧?那天正好是十三號,整十年!」

林四年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自豪感和榮譽感,他興奮地問:「您也是當天進災區的嗎?我爸爸也是!他是第一批武警!」

老人笑得很開心,「怪不得哈哈哈,虎父無犬子,你身上一看就有那種不怕死的氣質!」

林四年也笑了,他撓撓後腦勺,還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子!」老人突然又問:「你爸爸呢?後面還是前面?」

林四年還放在腦後的手突然就僵住了,他馬上放下來,差點跑成順拐。

笑容也僵在臉上,「他……沒能從餘震里走出來……」

老人愣了愣,繼續笑著,看著前方一直跑。

「我們當時從成都坐車,到了這邊之後車開不進,靠走進去,我旁邊那個兄弟,別的部隊的,也不和大家說話,一直念叨什麼,我去跟他說話,才知道他在組織語言,想著遺書怎麼寫呢!」老人笑著說。

林四年也笑起來,挺好的,自己的爸爸,可是一封遺書都沒有留下。

「他說給我聽,全是老婆孩子,說他老婆多漂亮,多溫柔,多勇敢,還有他的兒子,多乖多活潑,就是愛惹他生氣,是個混小子!還說他兒子多聰明,上小學二年級,但是那種題啊,一除以括弧二除以三括弧完除以括弧三除以四括弧完除以括弧四除以五括弧完這種題,完全不用打草稿,兩秒鐘就算出來了!」

林四年笑著代入了一下自己,二年級,自己還不行,還沒學除法呢。

不過上了三四年級倒是的確做過類似的題,但兩秒鐘之內還是算不出來,看來,自己不能算「爸爸們」口中聰明的小孩。

「您還記得這麼清楚啊?」林四年笑著問。

「那可不!」老人欣慰又自責,「並肩作戰的兄弟,死的時候被鋼筋板壓斷了多少根骨頭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真的嗎?他們怎麼死的,真的會被記得嗎?」林四年問。

「當然了,」老人憐愛地說,他知道林四年問的當然不是真的死的時候斷了幾根骨頭,他說:「會被記得的,你的爸爸也是,會被永遠記得的,總有人記得他的。」

林四年笑著努力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我怕他們……被人忘了。」

老人一直笑著安慰林四年:「放心吧!不過小子你可千萬別哭!紅了眼睛,那可真成兔子了!」

林四年趕緊抹了一下眼睛,乾的,沒淚水。

老狐狸訛人。

「哈哈哈,」老人爽朗地笑起來,「你小子等著關門吧!我要加速咯!」

看著老人跑遠,林四年恢復了配速,慢慢地跑著,跑了將近半小時,十公里,到了漩口隧洞外,該進入默語跑道了。

隧道外設置了補給點,林四年接過一瓶能量飲料猛灌,汗水就順著下巴流到喉結,骨碌碌一直往下,把本來就汗濕了的前胸的衣服又浸濕了一遍。

林四年一口氣喝了半瓶,這才低下下巴擦脖子上的飲料,他一邊擦著一邊向前走,心情很好,眼睛亮亮的。

他習慣性地靠到道路最右邊,想去拿前面拿一束菊花,剛走兩步步子就頓住了。

堯典正穿著志願者的衣服,正站在右側道路補給處的最邊上,給跑者們分發著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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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四年,他來找你啦

感謝「黎鉞」「放過我吧我想睡覺」小讀者澆灌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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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攏倒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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